閔孝陵在台階上，接近半夜的東方藝術中心出奇地安靜，草叢裡“悉悉索索”有動物穿行的聲音，“喵，喵”，是野貓路過，叫聲刺耳，劃破夜晚的寂靜。

“自尊心”，閔孝陵品味著這個詞，又想起張楸剛剛看到他的驚駭的模樣，她的表情似乎覺得，再見到閔孝陵是件及其不可思議的事情，那她是不是原本打定主意再也不要見到他了？閔孝陵懷著這個猜想，沉思了一會兒。

兩人多月未見，閔孝陵第一次近距離看她，有注意到她清瘦了一些，原本就有些寬大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鬆鬆垮垮。夜晚燈光的陰影下，張楸眼底的黑眼圈也顯得更明顯一些。除了這些，其他似乎也沒什麼變化。

她現在在哪裡工作，忙不忙？閔孝陵不免想到，以前她總是忍不住分享工作日常，閔孝陵有時點評幾句，遇到有不同地看法，她也會據理力爭，甚至會跟他說：“請注意你是老板，我們是員工，不要把你那套理論理所當然地運用到員工身上。”閔孝陵記得以前打趣過她一回：“那你沒有想過有一天自己當領導？”張楸瞪著眼睛搖頭，認真道：“不瞞你說，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麼職業規劃，那我覺得我能做到高級經理就是儘頭了。”

手機忽明忽暗，是代駕司機在找他，閔孝陵起身回到了車內。車重新啟動，拐彎進入主路。閔孝陵隔著車窗可以看見掛在藝術中心門口的那張大幅海報，餘婉玲的巴赫大提琴獨奏演出海報。

閔孝陵想現如今，哪怕是大提琴演奏家的海報也修飾得和本人頗有出入，隻剩側臉望去那個挺拔的鼻梁，還和本人保持著一致。這些外貌過度修飾的海報和照片，成了這個時代的奇觀。

電光火石間，閔孝陵想到了什麼，右手握緊了手機。剛剛忽略的問題，張楸為何這麼晚會在藝術中心，她為什麼看著這張海報發呆，答案幾乎脫口而出，這個側麵看挺拔的鼻梁閔孝陵看過不止一次，因為張楸擁有幾乎一模一樣的挺拔的鼻梁。

張楸以前不止提過一次母親不愛笑，非常嚴厲。閔孝陵憶起演出時的餘婉玲，側著頭，嘴巴緊抿，巴赫都被她拉得帶著苦澀。結束時麵對彆人獻花，也是表情冷冷，笑容吝嗇。

“兩個人看起來並不那麼相像。”閔孝陵內心說道。相比而言，徐敏和餘婉玲的五官長得更相似，隻是鼻梁不如餘婉玲挺拔。

張楸也數次提到母親不知道去了哪裡，她今天是來看許久沒有見過的母親的。

直到仰麵躺倒在床上，想著幾個月來，他總是強迫自己不去思考的一個問題：為什麼，自己竟然那麼久都沒有發現，張楸和徐敏是姐妹。

她們雖是姐妹，但從長相到性格都並不相似。閔孝陵和徐敏打交道的次數並不多，即使是和“小嬸”爭鋒相對過一陣的閔孝珍，也未能意識到，張楸竟然是“小嬸”的妹妹。

事發的一開始，閔孝陵整個人陷入自我懷疑，他甚至有那麼一刻懷疑過，是否張楸早就知道徐敏和他家的關係。閔嘉炎聽聞發生的事後，有想找他，被他拒之門外，閔孝珍和閔母見了他，又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樣，閔老爺子也在吃飯的間隙唉聲歎氣過幾次，一時間，閔孝陵覺得他無法繼續再在家裡呆下去，他需要一個人靜一靜。

於是，閔孝陵選擇了搬家。他之前市區的房子給了閔嘉炎住，不過家裡還有幢彆墅在郊區，他搬去了郊區。閔母不放心他一個人住，讓薛姨媽跟他一起住到彆墅。

等到閔孝陵某天醒來，打開手機，定格在和張楸的對話框頁麵，他才意識到，已經太晚了。對話還停留在張楸的“對不起“，當時他心煩意亂，什麼都沒有回。時隔一個多月，說什麼都顯得多此一舉。也就是在這天，閔孝陵收到了郵政以及其緩慢的速度送到的張楸的明信片。

有幾次，閔孝陵在下班的時候，有意識地逡巡路邊的行人，心裡難以辨彆是否想看到心裡想的那個人。再後來，王姐或有意或無意地提了句，“聽徐曉達說，張小姐已經離職了。”

“是嗎？”閔孝陵不冷不淡地回應，心想原來如此。

但人生總是在不經意處製造重逢。如果遇到的是綠燈，車疾馳而過，張楸隻是車窗外閃過的一個身影，但今天是個紅燈，車在十字路口停了十幾秒。

一夜未睡，閔孝陵眼睛揉著酸澀的眼睛下樓，薛姨媽跟他說家裡打電話來，希望他中午過去吃飯。閔孝陵喝了一杯咖啡，一看時間已經接近上午十點，跟薛姨媽說：“十分鐘後我們出發。”

到了家門口看到王忱的車也在，薛姨媽開心道：“家裡好久沒這麼熱鬨了。”

但閔孝陵一進門，閔孝珍就帶著慕斯出門，王忱抱歉一笑，跟著閔孝珍一起出門。

閔母無奈，讓閔孝陵先休息，“很快能吃飯了。”

薛姨媽不在，閔母自己承擔起了做飯的事，平時家裡的衛生是找鐘點工做的。今天薛姨媽難得回來，急忙去廚房幫閔母的忙。

閔老爺子聽到動靜，從書房出來，“孝陵，你回來了。”

“爺爺，最近身體還好嗎？”

閔老爺子拄著拐杖在閔孝陵對麵坐下，“我還好，就是你媽媽，現在比以前忙碌了一些。”

閔母正巧從廚房拿水果出來，聞言，把切好的橙子放到閔孝陵麵前，笑說道：“忙點好，忙起來人也精神。”

閔老爺子點點頭，又問：“珍珍呢，剛剛不是還在？”

閔母解釋道：“她吵著中午要出去吃，已經出門了。”

閔老爺子若有所思，薛姨媽在廚房門口喊道：“開飯了，大家吃飯吧。”

閔孝陵好久沒和家人坐在一起吃飯了，閔母按他的口味準備了一桌的菜，每個菜轉到他麵前，都讓他多吃點。

“聽說你最近在公司發了不少脾氣。”閔老爺子邊吃飯邊聊。

“是有說過一兩次。”閔孝陵回道，心想傳言總是比事實誇張上不少。

閔老爺子見他也不否認，猶豫了下，又說：“是聽到他們說了什麼閒言碎語嗎？”

閔孝陵哂笑，“現在已經是可以把工作做得不好老板不滿意這件事，歸結為隻是因為說了閒言碎語才讓老板不滿意嗎？”話一出口，閔孝陵也注意到語氣有些衝了。

閔老爺子沉默了一下，“你和珍珍把公司做得不錯，我本不該多言。”

閔母見氣氛有些僵硬，給閔老爺子舀了一碗粥，出來打圓場道：“爸爸，你昨天說想喝美玲粥，你嘗嘗我做的是不是你想吃的。”

閔老爺子喝了粥，也不再說什麼，飯桌上隻有閔母和閔孝陵時不時說兩句話。

吃完飯，閔老爺子拄著拐杖上樓，說是要休息下，閔孝陵一晚沒睡的疲憊也湧上來，打算要回家，被閔母強留住，“孝陵你不要走，一會兒我有話跟你說。”

閔孝陵坐在沙發上等閔母收拾廚房，恍惚間覺得自己睡著了，用力睜了睜眼，見閔母坐在對麵看著自己，“怎麼了媽？”開口，嗓音有些沙啞，閔孝陵想，剛剛自己是真的睡著了。

閔孝陵在沙發上睡了一個多小時，閔母難得這麼近距離觀察自己的兒子，閔孝陵臉部輪廓的線條像極了自己的父親。

閔母把準備好的水遞到他麵前，“先喝口水吧。”

閔孝陵道了謝，接過閔母遞過來的水杯。

閔母想，這個兒子，總是對自己的父母很客氣。

“我最近時常想起你爸爸。”閔母說道，“做夢也總夢到以前的事。”

“怎麼了？”

“孝陵，我以前工作的時候，發的脾氣可比你多多了。你爸爸在的時候，經常跟我說，生氣隻是傷了自己。”

閔孝陵不吱聲。

“現在你管事，你想怎麼樣都可以，我們本也不應該說什麼。流言是人無聊滋生的事端，但凡自己行得端正，其他人說什麼又如何。”

“媽，你也是要來說教我嗎？”

“不是。”閔母語重心長道，“孝陵，我隻是想說，媽媽不是很在意。你想怎麼樣都好，媽媽都可以接受。上一輩得事，不該是你們承擔。”

閔孝陵一怔，未料到母親會如此說。

門廳的門被重重地關上，閔孝陵和閔母同時回頭，閔孝珍站在玄關處，把抱著的慕斯放下，而後不緊不慢地說：“媽媽，你總是偏袒他。不，你和爸爸總是偏袒他，就是因為他沒有跟著你們長大，你們覺得愧疚，就永遠這麼偏袒他。”

“珍珍！”閔母嗬斥道，“不要總是這麼任性。”

閔孝珍喊道：“媽媽，我任性？你怎麼不說他任性？怎麼他任性就可以，我就不可以。他從小跟著二叔長大，所以你們都偏袒他，爺爺偏袒他因為他是孫子我是孫女，二叔偏袒他因為他等於二叔的半個兒子，你和爸爸也偏袒他因為你們覺得對他有愧。”

閔老爺子聞聲走了出來，手裡的拐杖在樓梯扶手上重重錘了兩下，“珍珍，你在鬨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