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隻是因為……”陸際遠深深地呼吸著,格外艱難地解釋,“那些事……裡麵涉及到的人和事太複雜,我不得不去……不是故意扔下你,也不是不信任你,我隻是怕你會被牽連進去。”
他曾經多麼孤注一擲,像個手持重刃的戰士,握著武器便義無反顧地踏進彆人的圈套,他步步為營,也想過自己會行招踏錯、萬劫不複,但那時候的陸際遠沒有絲毫的懼怕和猶豫。
他的血液裡有冒險的本能,雖然一度甘做個“不學無術”的小兒子,但不會真的窩囊到任人踐踏。
隻是不知怎麼,麵對洛溪,他的勇氣值麵臨被清空的現狀,縱然一身鎧甲,卻脆弱不堪。
“我知道會傷害到你,但是對不起……我沒有辦法。”陸際遠聲音顫抖,麻木的知覺中痛仍然一陣一陣撞擊而來,比當初瞞著一切提分手時還痛。
洛溪隻是安靜地坐著,雙手被他握在手中也不掙紮。
陸際遠無法從她的臉上解讀出任何意味。
沉默許久後,洛溪忽地說:“陸際遠,你還記得那顆星星嗎?”
記憶裡閃過零星的片段,陸際遠抓住一瞬即逝的念頭,說道:“記得。”
啟明星,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中堅決要永遠做第一的那顆星星。
“你要做啟明星,也確實做了。是,你是了不起,你衝鋒在前,你偉大。”洛溪閉了閉眼,壓下喉間的哽咽,“然後呢,你剛才那番話是要表達什麼?要我承認你很偉大嗎?我應該為你當初的保護感恩戴德麼?那謝謝你,陸先生,謝謝你拋棄我,謝謝你的英雄主義,謝謝你讓我覺得自己一文不值。”
她不管不顧地說著,話語悄無聲息地曝屍荒野,在刺目的太陽下毫無保留地散發惡心的腥臭,洛溪看得到自己的惡意,每一絲紋理和褶皺都令人作嘔。
陸際遠一定覺得自己很不堪吧?
他做了所有能做的,突破了心理障礙解釋了所有能解釋的,儘管分手四年還是來挽回她了,可她還是不知足。
洛溪自認貪婪,她不僅要陸際遠的坦白,還要陸際遠的“低頭”。
憑什麼你耀武揚威地做了“英雄”,就該得到所有人的擁戴和原諒。
“可我呢?”洛溪紅通通的眼眶包裹著飽脹的濕意,終於落下兩大滴滾燙的淚水,她猛地推開了陸際遠,抬高聲音質問道,“我的感情就不重要嗎?你的四年也是我的四年啊……陸際遠。”
淚水落了滿臉,斑駁得像一幅殘破的畫。
“你真的愛過我嗎?陸際遠。”
陸際遠的指尖猛顫著,伸出去的手生生懸在半空。
他手足無措地微張著嘴,失聲般站在原地。
他此時此刻竟然發現,自己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不是那麼篤定了。
一瞬之間,一直奉為圭臬的“信條”被顛倒篡改。
陸際遠很肯定自己愛著洛溪,為了愛她推開她是他最後悔、也最不後悔的決定——但現在他猶豫了。
他真的愛洛溪嗎?
還是自以為愛她?
又或許,他隻是自私的、一廂情願地做了自己自認為算作“愛”的事,而沒有考慮過對方是不是真的需要他如此這般的“愛”。
陸際遠竟有些明白了洛溪為什麼執意不肯原諒他。
——愛是夜晚輾轉難眠的心動,愛是退讓和包容,愛是告白時發麻的心口,愛是原諒和義無反顧……愛是所有美好事物的總和,但唯獨不是權衡。
如果愛可以被放到天平兩端,那愛算什麼愛?
他確實該道歉,隻是錯不在分手,是錯在不該自大愚蠢到去衡量他和洛溪之間的“愛”。
“我明白了。”
陸際遠艱難後退一步,鞋底在地麵一寸一寸地摩擦遠離,他在勸自己不要再上前。
一意孤行做下的選擇,還走了這麼遠,如今四下霧起,朦朧的天光裡他終於回過神來,才恍覺四周都是曠野,洛溪早已經不在視野之內了。
陸際遠和洛溪在同一樓層留院觀察,但那天之後再沒有碰過麵。
官方發出公告通報了本次事件的處理結果,藍底白字,以警方的名義堵住了這場鬨劇背後的悠悠眾口。
因為兩位常駐接連受傷,下一期節目錄製延期,導演組和嘉賓們商量過後決定在陸際遠和洛溪徹底康複之前暫由飛行嘉賓頂上。
在竹山的最後一天下起了雨。
最後一天旅程本來是要公布市集競賣的結果,以兌取大家期待已久的“休息日”獎勵,但無人在乎,不約而同都把最後的名額讓給了兩位病號。
沒辦法,節目總要有人撐起來。
但經此一役,六人團體意外地培養出了友情的默契,小群裡每天都在實時播報錄製行程。
二十塊的牛腩河粉、十元一個的進口金奇果和隻賣十六塊的楊枝甘露,大家輪流給他們發送新鮮圖片,吃了可愛造型的缽仔糕,在碰見涼茶店感慨似乎能包治百病,方銘刮了三百塊的彩票一張沒中,還說是把好運借給他們趕快好起來。
陸際遠總收到方銘的微信,畫麵上他和阿豪拍了許多合照,每條語音的開頭都是“小遠”。
很親切的叫法。
陸際遠第一次聽出這個稱呼包含的善意,之前他的耳朵裡隻能聽進去“小溪”,還為此不爽了很久,覺得方銘太過自來熟。
原來不是,他隻是下意識地對每個人好。
有幾次他甚至想放下芥蒂問問對方給洛溪發了什麼,她又是怎麼回的。
他很想念洛溪,比以往都更想。
可能是心更遠了。
說來可笑,明明隻有一牆之隔。
醫生查房的時候不關門都能聽到隻言片語的交談,可他不再有勇氣去看望她。
隻能借著網友的身份偶爾發去一兩句問候。
洛溪最近覺得大神有些奇怪。
在參加節目之前他們間的話題其實多是圍繞調香,就算是提及生活碎片也是點到即止——對方的朋友圈甚至都是關閉的。雖然熟悉,但又陌生。
不過洛溪至少能分辨出一個人不對勁的時刻。
上一期林老上熱搜的時候對方還是來關心過的,這次在她和陸際遠都受傷的情況下,大神反而沒什麼反應。
他甚至都沒有八卦一句陸際遠的傷和自己有沒有關係。
這太不正常了,不正常到好像他完全了解事情的前因後果,因此不需要再多費口舌詢問。
出院的那一天這期錄製正好也結束了,陳晨作代表來接二位倒黴蛋出院,一左一右兩個繃帶,看上去還挺有金童玉女的味道的。
不過他站在兩人中間並不敢開這種玩笑。
傻子才會察覺不到這兩人之間的暗湧。
那天及時抽身後也不知道遠哥把話解釋清楚沒有——陳晨帶著疑問前來,僅一眼就得出了結論。
這丁點兒用都沒有的人呐,白瞎了這麼帥的一張臉。
安全起見,這次節目組包車去機場,一一安排工作人員陪同,直到嘉賓平安落地到家為止。
洛溪和陸際遠同回江城,陳晨挑大梁一拖二,卻要和兩人分開坐。
“陳導,我們換個位置行嗎?”洛溪叫住了他。
“這……不太好吧……”陳晨為難地覷了眼陸際遠,不敢幫他做決定。
“他起飛過程身體不舒服,會不太方便。”
合理的訴求,男女畢竟授受不親,但……
“你們也不是第一次坐一起,有什麼……”
“換吧。”陸際遠插話進來,站起身,“陳晨,你坐這兒。”
陳晨目瞪口呆。
吵架的情侶周邊半徑二十米都是禁入區,走兩步一個雷,何況是還沒複合的前任。
這種複雜的情況陳晨委實無從下手,於是選擇安靜如雞地做個死人。
但死人也是要乾活的。
飛機剛剛進入平飛階段,便見乘務員步履匆忙地走了過去。
陳晨本著看熱鬨的心態勾起脖子望了一眼,一望之下蹭地站了起來,站到半路被安全帶扯回座位。
他手忙腳亂地解搭扣,動靜頗大,惹得隔壁的洛溪睜開了眼。
“怎麼了?”
“遠哥好像不太舒服。”
洛溪一愣之下,陳晨已經離開了。
“遠哥你沒事吧?”
正在安撫人的空乘人員抬頭,問道:“請問您認識這位先生嗎?”
陳晨連忙點頭。
這頭的陸際遠痛苦地弓著身,鬢發被汗打濕貼在側臉,麵色潮紅地微抬了抬頭又很快回到防禦的姿勢。
“遠哥你還好嗎?”陳晨快嚇死了。
“沒事。”兩個字幾乎是從牙齒裡咬碎了拚湊出來。
陳晨急得一腦門汗:“有醫生嗎?快叫醫生過來啊。”
正說著醫生來了。
跟著一起來的還有洛溪。
“你回去坐著吧,我守著他。”
陳晨眼看著洛溪蹲了下去,手緩慢地插進陸際遠嚴絲合縫的掌心,後者幾乎是立刻牢牢地攥住了她的手。
卻也隻是攥著,沒有更多的動作。
他確認是誰來了,陸際遠認得她的手,這是他牽過無數次的手,每一根指節的長度、每一寸皮膚都如刻畫在心底般熟悉,成為身體感知的一部分。
但這點安撫顯然是不夠的,不然以往幾次他也不會不管不顧地去抱她。他不是有意忽略彼此的距離,而是實在無計可施。
洛溪是他的救命稻草,唯一的解藥,可他隻能坐以待斃。
醫生觀察了一會兒,輕聲問:“這位乘客是第一次出現這樣的症狀嗎?”
“不是,”洛溪深呼吸了一次,像下定某種決心般抱住了陸際遠,“他有急性應激障礙。”
她早該猜到的。
陸父和陸符笙是飛機失事,陸際遠的異狀隻能來源於此。
耳畔已經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有觸覺和嗅覺被無限放大。
陸際遠感受到洛溪的體溫,一點一點地靠近,到最終埋首在她的肩窩,顫抖的幅度變小了,可急促的呼吸還是不斷噴灑在她頸間。
“我在呢,彆怕。”洛溪在他的臉側親昵地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