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一點的跨年夜。

市民廣場的方向映紅了半邊天，繽紛煙火隔著厚重玻璃裝點出熱鬨的節日氣氛。

洛溪坐在堆疊的試管器皿中間，皺了一整天的針織外套隨著主人起身的動作，終於不堪重負垂落而下。

白熾燈刺眼，她站起時微微晃了一下，一綹不聽話的頭發從挽起的長發中逃出，遮住瘦弱的臉頰。

接連幾個禮拜的嘗試，今天終於到了尾聲，似乎像新年的鐘聲般迎來了希望的曙光，但洛溪對最終版的作品卻並不滿意。

“總覺得差了點什麼……”

她捏了捏鼻梁，揉著酸脹的額角走出實驗室，坐在電腦前一邊記錄今天的試調香所得，一邊按亮了手機。

微信圖標不斷閃爍，未讀的數字之多令洛溪愣了一愣。好半晌她才反應過來，今天是跨年夜。

隨手撈起電腦邊早就冷掉的咖啡喝了一口，苦得她皺眉頭。

晚飯是來不及吃了，夜宵似乎也並不吸引人，還不如趕快結束這一晚的自我折磨，早點回到溫暖的小窩裡躺著。

即使速度加快，整理完資料也到了淩晨兩點。推開工作室門，一股冷風頗具威力地裹挾而來，吹得洛溪打了個寒顫，門被風扯著，帶動她的手臂關上，似乎在不滿這美好的跨年夜還不讓人休息。

洛溪抱緊自己往停車處奔去，一路凍得哆哆嗦嗦，在離車幾步遠的時候，手機又跳出來幾聲提示音。

帶上車門，將空調開到最大，洛溪點開了微信。

備注是“耳爾耳”的人發了幾條信息。

00:00分的【新年快樂。】

以及——

【這麼晚了還在忙嗎？】

【上回和你說的事考慮得怎麼樣？】

力壓所有祝福短信，在此刻格外突出。

洛溪仰頭沉默好一會兒，似下定決心般打字回複：【考慮好了，我去試試。】

說來這隻是她一年前在調香論壇上無意中加的一個大神網友。

對方似乎渠道頗廣，相聊甚歡之後的一次機緣巧合，打算邀請洛溪作為綜藝“尋香之旅”的常駐嘉賓。

那時候她的瓶頸期剛開始，洛溪無暇他顧便推拒了。不成想所憂之事愈演愈烈，如今瓶頸已經成了缸口，她跳進去隻剩沒過頭頂的命。

而“尋香之旅”經曆第一季爆紅，眼下正要籌拍第二季，對方便又找到了她。

洛溪給助理欣欣發消息，話剛開頭，對麵語音電話進來了。

欣欣：“溪姐！你想好去參加綜藝了嗎？”

洛溪軟聲應道：“嗯，想去碰碰運氣，看能不能找到些靈感。”

欣欣：“那我一早就去跟公司報備！”

對方雀躍地掛了電話，留下洛溪微微皺著眉對著手機發呆。

她從畢業進這一行工作剛剛四年，資曆上還算新人。但架不住洛溪從大學時便在調香方麵展露出傲人的天賦，還在念書便拿過國際上的新人大獎，那會兒就有公司拋出橄欖枝要簽她。

但洛溪年輕氣盛，總想著自己開工作室，也為了能和當年身邊那位一起，做出點成績來。

誰知後來感情半路崩盤，她幻想的美好開始和天真夢想一同如泡沫般破碎。

——她和陸際遠分了手。

洛溪失望至極，意誌消沉到畢業，以至於拖無可拖，才選了一個自由度和知名度雙優的公司就職——“柏顏”給了她最鬆弛的工作節奏，工作前兩年她在國外到處遊學，公司也未置喙過一二，甚至在洛溪研發出一款熱銷香水後，直接破例升了她的總監職位。

洛溪這會兒著急，不單是為自己，也是不想讓公司難做。

幾百人的研發團隊，她脫離組織，單配助理，如果好幾年拿不出成果，勢必有人會說閒話。

在實驗室呆了一天，連頭發絲都帶著隱隱的芒果香氣。

回到家洛溪把自己摔到沙發上躺著，任憑香味縈繞開來，地暖開得足，那青澀微苦的氣息逐漸彌漫整個室內，她在其中昏昏欲睡，芒果香和麝香混雜在一起，連結纏繞，仿佛一張無形的網，替她織了一張少年時的夢景。

是那個人身上的味道。

洛溪永遠不會忘記。

她有好久、好久沒有夢見過陸際遠了，久到都記不起上一次是在哪個季節，醒來後有沒有和從前一樣悵然若失——

反正今天沒有。

洛溪反應了幾秒，夢中人的影像由清晰轉模糊，少年身穿紅色上衣亮得像太陽，坐在書桌前喃喃念著剛讀到的一句詩，發著光的輪廓一晃而逝，聲音由近及遠，熟悉的側臉還沒來得及轉過來和她對視，就變成了客廳天花板。

洛溪低頭默然，心頭一時空落落的。

可能是淩晨吹了風，又在沙發上躺了一夜，她沒來得及深想便被噴嚏打斷，後知後覺自己頭疼腦熱極不舒服，壓根沒空管心頭那一點沒著沒落的酸澀感來源於何處，隻混著感冒藥一並吞進了肚子裡。

洛溪看著瘦，但平時健身也沒落下。

配香、試香常常一坐便是一整天，她也挺注重身體健康，因此很少感冒，但往往一感冒就是大的，這回也不知道是瓶頸期鬨的，還是夜深忽夢少年事的影響，拖拖拉拉一直到過完年才好全。

節目組那邊辦事效率高，“柏顏”也很想借此機會拓寬下新產品的知名度，答應得很利落不說，還給了加盟廣告商的讚助，年假一結束就正式開工了。

“尋香之旅”是文化/部今年的重點項目，除了像洛溪這樣的調香師之外，還邀請了香料學校的應屆畢業生、瀕危植物研究員、花卉科普專業的博主、化學係在讀的博士等等來參加，包括洛溪在內一共六個人。

開機宴時卻隻來了五個。

洛溪聽選角導演介紹人員，邊和身邊的人打招呼，輪到那位沒來的嘉賓，導演隻提了一句：“還有一位是中藥種植基地的負責人，明天試錄製會和大家見麵。本期結束後節目組會先根據試錄製的效果進行微調整，大家今晚請先好好休息，保證好狀態。”

當晚在酒店住下，洛溪這陣子熬夜習慣了，半夜睡不著打算下樓夜跑。

出電梯的時候她低頭拉拉鏈，沒注意進來的人，抬頭一瞬間，餘光瞥到一道清晰的下頜線，往下脖子側邊有顆痣，隨著對方的衛衣帽子一刹而過，和她擦肩進了電梯。

有點熟悉，那顆痣的位置。

但洛溪沒回頭，戴好耳機出了門。

第二天四點多工作人員來敲門，輪流進行妝發。

淡顏係長相的洛溪進去化妝間，長年無菌的工作環境讓她本就白皙的膚色更加剔透，她揉了揉臉，一層紅暈自臉頰深處浮現，襯著明媚溫柔的容顏，讓化妝師連連慶幸，給她做妝造還真是省事。

化完妝後就是上車集合。

洛溪最早出發，身穿節目組給搭配的紅色長裙，墨染的圖案勾勒周身意蘊，蜿蜒如斯，好像一張晨曦裡的江山圖，美豔不可方物。鏡頭機位多方拍攝，她麵帶微笑，款款走向節目組的車。

有些怕暈車，便挑了靠窗的位置坐下，連續上來幾個人，都是昨天的熟麵孔，大家寒暄一番，數了數發現還差一個。

化學係在讀的博士叫方銘，模樣年輕陽光，扒著車窗往外看，說道：“哎你們看，門口出來一人，帶麥了，是昨天沒來的第六人嗎？”

洛溪也跟著側身，越過窗戶往外一瞧，卻愣住了。

酒店門口確實走出來一個人，但，這人……他不是陸際遠嗎？！

洛溪因早起暈乎乎的腦子瞬間清醒了，跟叫人一榔頭敲在麵門上似的。

她猛地眨了幾下眼，自己都沒意識到從看見陸際遠的那幾秒中裡，她整個人往窗前挪了兩次，就為了看清那人的臉。

陸際遠一身黑，上身皮衣挺闊，寬肩窄腰的標準身材，把上車的一小段路走得像T台。他目不斜視，唇線抿得直直的，一副從此地路過要去找人打群架的模樣，然而卻一個彎都沒拐，徑自走到車前，長腿一邁兩個階，上了車來。

他一上車先看見了瞪大了眼睛望他的方銘，伸手和人握了下交換了名字，又微微點頭和其他人一一笑著打招呼，最後狀似苦惱地環視了一圈，把視線落在了洛溪旁邊的位置上，沒有任何預兆地坐了下去。

洛溪驚魂未定地往邊上挪了一下，宛如一隻受驚的鳥兒。手彆到身後皺著眉頭悄悄掐了自己一把。

不是夢？

居然不是夢？

這人，是陸際遠吧？是吧？和陸際遠長得一模一樣啊！

可是他怎麼在這兒？！

她剛清醒了兩分鐘的腦子眼下又糊塗起來，被這巨大的衝擊攪成了一鍋渾水，遭下麵熾熱的火焰烤得咕嚕嚕直冒泡——洛溪一個猜想冒上來，另一個猜想又迅速占領了高地，一個接一個，吵得她心煩意亂。

始作俑者本人偏偏還來火上澆油，隻見那人端著一副平淡疏離的表情，朝洛溪伸出了手，淡聲自我介紹道：“你好，我是陸際遠，是一名中藥師。”

洛溪麵色不虞地和他對視一眼，也伸出了手，然而沒等陸際遠握實了就把手抽了出來。

“洛溪，調香師。”

她聲線冷淡，卻夾雜著旁人不易察覺的顫抖。

所謂人生最快樂，有情人終成眷屬。

再提人生最失意，便是老死不相往來舊情人狹路相逢。

洛溪深吸一口氣，想到前段時間做的夢，有種心中所想遭人窺見般羞惱，心想：好你個陸際遠，在一起四年的初戀現在竟然跟我裝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