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裡麵,還保持著蘇念和父親一起住時的樣子,儘力保持著整潔。他看的出少年的用心,因為哪怕這麼冷,為了能讓廳裡不充斥著各種垃圾味道,蘇念還是會開窗透氣。
蘇念對溫寶華要住下這事兒,沒表示異議,隻是說家裡冷,被子不夠用,如果舅舅要住下,可能要和自己一起在客廳擠擠了。
話畢,少年像是下了什麼重大的決心,輕輕推開父親那間房的門從裡麵抱了一床被子出來。
他將被子遞給躺在沙發上的溫寶華,寶貝的看了又看,雙手擰在一起背在身後。
溫寶華見狀,迅速推開手裡的被子,憨厚的笑道:“沒事兒,我羽絨服厚實,你拿著蓋吧。”
蘇念先是愣怔,然後沉默了一會兒,又將被子抱回了父親房間。透過打開的門,溫寶華看到黑暗裡,少年正小心翼翼的將被子折好,又放回床頭。
那一夜,也許是因為冷,再或許是因為感慨,溫寶華一直在逗蘇念說話。
似乎兩人說著話,這屋裡的氣氛就沒那麼沉悶了;似乎說著話,少年就會好一點。……起碼,溫寶華是這麼認為的。
他們的話題慢慢從北城,聊到了蘇念的母親,提起話頭時,溫寶華心裡擱楞了一下,深怕惹惱了少年。但蘇念卻語氣平淡,像是說一個漠不關己的外人。
蘇念說:“她嫁給他,可能是因為不了解吧。他鄉異地的,誰都想找個人搭夥過日子,但日子久了,她就發現真的不了解,也不願再浪費時間去了解他,所以才走的。”
溫寶華發現他提起母親,從來沒有叫過“媽媽”,都是用她混指過去,語氣也不似個切身的少年,而似一個旁觀的路人。
蘇念繼續說;“她喜歡漂亮衣服,喜歡美麗而昂貴的飾品,鞋子。可是爸爸沒錢,教書匠,哪裡來的錢?他滿足不了她的…她也隻是想要更好的生活罷了,沒什麼。”
溫寶華聽著,臉上燒紅,咳嗽一聲慌忙轉移話題。他指指靠著客廳一排一排整齊的酒瓶問到:“這是你撿的?”
蘇念搖頭,“撿的瓶子,我從來不往廳裡放,都在廚房裡。這些,是爸喝酒喝的。他房間裡還有好幾排,我覺得他可能酗酒,但是好在上課時候總是清醒的。”
隨後少年突然想到什麼,怕溫寶華介意,又添了一句道:“這些,都是我洗乾淨的,一點兒也不臟。”
“那你想他麼?”溫寶華低低的問。
這是這個男人頭一次這麼低聲下氣的和一個小孩兒說話,還帶著一肚子的頹喪與懊惱。他說不清為什麼,但就是情緒極為低落。
蘇念縮在沙發角落裡眼眸,突然就亮了,點頭道:
“想的,但是我隻能記得他上課時候的事情了。畢竟他一放學,就很少回家,隻有醉的走不動道才勉強能爬回來。有時候會吐一地,打掃起來很麻煩。
但是第二天,給我們上課時,他還是乾乾淨淨,一點兒酒氣也沒有。
我喜歡學校裡的他,我喜歡蘇老師。我喜歡解他每節課留下的三道大題。”
少年含著笑,在他看來那已經是愛了。來自一個與他母親一樣,對家庭不負責的男人的愛,隻能那麼少,那麼少。可是卻是這少年成長裡,唯一的光。
“不懂的時候去問他,他總有各種解法。”
蘇念說到他父親,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能說出很多細碎的情節來,帶著一種崇拜的語氣,雖然不像談論父親。
蘇念繼續道:“初二第一學期,我們學校從師範調來了一個研究生,教的也是物理。
那男老師特彆年輕,上課也總是開些有趣的玩笑,班裡的同學都羨慕隔壁班,所以同學和家長都聯名要換掉蘇老師……”
“蘇老師教的好麼?”溫寶華順著蘇念的話繼續問,將父親兩個字也吞了下去,順著少年稱起了‘蘇老師’。
“好的,就是不怎麼愛寫板書,也特彆愛抽問問題,他問的問題,基本沒人能回答出來。所以大家都興致不高。
他每天回家都特彆晚,我當時就去圖書館裡借了很多物理書以及高中數學的輔導書看,每天在中午的時候,去找他解題。”
蘇念說著,像是回想起了原來的日子,嘴角微微上揚。“有一次我拿了一道大學理論物理題去問他,他也回答出來了。
還告訴我公式是如何推理的,為什麼有這些題目,當初的物理學家是怎麼爭論的。
說我們現在學的每一步,都是無數學術先賢耗費了畢生精力的研究成果,應該好好珍惜。”
“所以……你也喜歡做題?”溫寶華看著攤開在茶幾上的各種輔導資料和演算紙笑道。
蘇念突然靦腆起來,小聲道:“嗯,可是,我比較喜歡數學。”
兩人一直聊到天空微微泛出魚肚白,才紛紛睡去。
醒來後,蘇念就答應了溫寶華的要求,去B市繼續讀書生活。溫寶華不知道為什麼,但他相信肯定不是因為昨天晚上的那些話。
兩人在一起,又在蘇念家裡生活了兩三天。
走的那天,溫寶華特地留蘇念在這個屬於他自己的“家”裡整理東西,自己則上街采購了好些禦寒衣物和鞋襪。
他來的時候就一早注意到,少年短了一截的褲腳和磨損嚴重的袖口。他覺得,蘇念需要洗個乾淨的熱水澡,穿上合適大小的衣褲,他應該儘量做出一個舅舅應該做到的那些事,替他母親以及早逝的父親吧。
而蘇念則小心翼翼的再次推開父親的房間,一隻手順著寫字桌上的書籍一本本摸過去,落了灰的書本們因為少年纖細的手而揚起了陣陣灰塵。
在這個陽光溫暖的下午,顆粒狀的塵埃聚集起他一片又一片的記憶,像是書桌玻璃板下壓著的那張明信片,上麵有大海。那是這個在北城長大的少年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色。
他看過太多遍了,在書上,在父親寫字桌的玻璃板底下,在蘇老師的書簽裡,他知道舅舅住在海邊,他……要去看看真正的大海。
蘇念一邊想著,一邊又打開了寫字桌的抽屜,抽出了一遝牛皮紙的信封,裡麵都是用英文寫的書信內容,時時涉及到他看不懂的各種公式…
那漂亮的手寫花體字連在一起,像是跳動的波浪,神秘而讓人著迷。
最後,他在父親的床底下翻到一個落滿了灰塵的黑色禮盒,表麵紮著緞帶。
他輕輕彈掉灰,第一次打開它。
裡麵是一張英文的畢業證書,雖然蘇念隻有初二的英語程度,但他還是從University of Cambridge上認出了學校,又從Doctor 上看到了學位。
壓在盒子最底下的,還有一件隻有在電視劇裡才能看到的學士袍,料子都是極好的。比他給父親洗過的任何衣服都要好。
蘇念將袍子摸索了一遍又一遍,突然想到那天下午,班級裡聯名要換老師時,父親蘇寧洲那副滿不在乎的表情,他從來沒有辯解什麼,仿佛什麼對他都不重要……
他突然又想到了每天中午,他幫他解題時專注的樣子,以及鋼筆落在紙上的沙沙聲…細密的聲響,讓他希望這一刻的時光永遠都不要停止。
他的老師,他的父親,師生們嘴裡的“濫酒鬼”,母親溫霖嘴裡“不上進,沒本事”的那個男人,此刻都穆然變得鮮活具體了起來。
蘇寧洲有他自己的秘密,一個最後才讓蘇念知道的秘密。
蘇念的眼眶濕了,他將那一遝牛皮紙信封,學士袍,以及畢業證都丟進了廚房的鐵質垃圾桶裡,又顫巍巍滑了跟火柴,丟了進去。
煙火在乾燥的空氣裡迅速的朝上竄起,伴隨著濃煙。
少年伸手去開廚房的兩扇窗戶,認真的站在垃圾桶旁,仔細嗅聞著焦糊的味道,如此熟悉,不帶任何其他味道,於是他的唇角再次勾起,低下頭無聲的笑了……
他也有個秘密,一個父親也不知道的秘密,他知道,如何保守一個秘密。
既然,父親不想讓人知道,那他,一定會幫他保守這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