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頭一開始十分晃動,像素很低,一切都蒙上一層灰色的、陰翳的霧氣,像是專門拍攝的夢核式導入片,所以觀眾們都沒有察覺異樣。
他們許多還沒從剛才的“驚天一吻”中回過神來。
“宋知玉!宋知玉!”隨著小孩子稚嫩的叫喊聲,鏡頭搖搖晃晃對準了一個小女孩,大概七八歲的模樣,她的頭發很短,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像是舊改的,土裡土氣但好在乾淨整潔。
與捉襟見肘的衣著不符的是,小女孩生了一張精致可愛的臉,像是放進玻璃花房被精心照料的一朵嬌嫩玫瑰。低清的鏡頭沒有損害她的美,反而給她攏了一層舊式的濾鏡。這副麵孔雖稚氣未脫,但依舊能看出如今的模樣,配合著名字,任誰都能認出這是宋知玉小時候。
三班的同學已經有些疑惑,他們準備的好像沒有這一part。
“這是你姥姥嗎?”
“你姥姥是賣涼麵的啊?”
“宋知玉你姥姥怎麼在校門口擺攤啊?”
“你家是不是很窮?”
小孩們圍著她七嘴八舌道,童真的聲音中透著最原始的惡意,鏡頭始終懟著小女孩的臉,似乎在期待著她的反應。鏡頭的角落露出她身後不遠處的小推車,鮮紅的“涼麵涼皮狼牙土豆”的牌子,內裡一位中年婦女正在低頭忙碌,對著顧客點頭哈腰露出討好的笑。
“是的啊。”屬於小女孩清脆悅耳的聲音傳來,她一點都沒有惱,眼睛也像身後的婦女一樣彎起,笑眯眯地問他們,“我姥姥做的可好吃了你們要不要買一點?”
沒看到想要的反應,拍攝的男孩頤指氣使道:“你在討飯嗎?誰要吃你家的東西!臟不拉幾的我怕吃壞肚子。”
小女孩依舊沒有發怒,眨眨眼真誠道:“不會吃壞肚子的,我們自己也吃,很乾淨的。”
接下來的鏡頭小女孩就在打包,她動作嫻熟地套好塑料袋放入筷子,雙手拎開提手微微躬身遞給顧客,臉上還帶著甜甜的笑意:“謝謝惠顧,下次再來。”
*
容霄一聽見外麵音響傳來宋知玉的名字,就衝了出去,看見屏幕裡播放的視頻,他厲聲對還在狀況外的老師喝道:“去中控室,把屏幕關掉!”
被他當頭一喝,老師才察覺出了事,轉頭慌慌忙忙朝中控室跑。
他的心砰砰直跳,胃部扭曲地疼痛,如同一塊表麵不平整的石頭死死壓進胃心,太陽穴旁邊的經脈也像是活了一般突突跳動。屏幕裡的視頻還在繼續播放,他的確好奇過宋知玉過去的生活,但絕未想過會在這個情形下看到。
更讓他感到不安的是,在視頻播放的這段時間裡,他沒有聽見任何一聲來自宋知玉的心聲。寂靜如同密密麻麻的蟲蟻啃咬著他的心,他忍不住朝台下她的方向望去,觀眾席隱沒在黑暗中,黑暗像是沉默的怪獸吞噬一切。
聞晴偷偷覷著宋知玉的神情,到底是誰乾的?被她找出來一定要用唾沫淹死他!
意外看見了彆人的傷心過往,她的心裡懷著不安與愧疚,想了一百句話也找不到一句能說出口去安慰,總覺得有些冒犯。卻見宋知玉仰頭看向屏幕,透著瑩瑩藍光,少女的表情並無異常,嘴角還帶著淡淡笑意,那雙映著屏幕變幻光影的美麗眼睛裡滿是溫柔的懷念。
“可惜。”
第一段視頻末尾,容霄終於聽見來自宋知玉的心聲,聲音泠泠如溪流,平靜中帶著“逝者如斯”的惋惜。
“這樣好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
眼見屏幕上已經開始播放下一個視頻,容霄等不下去,心知那邊估計也出了問題。他轉身走到屏幕後麵,後台工作人員還不知發生了什麼事,閒散地玩著手機,直到容霄的手按下電源關閉按鈕才愣愣抬頭。
“你乾什麼?!”那人忍不住驚呼出聲。
“出事了。”他微微偏頭,黑暗中他的目光似乎含著一把鋒利的刀刃,折射出一道冷光。
*
視頻毫無剪輯技巧地切換。
第二個視頻角度比較偏,隔得有些遠,鏡頭的中心是個陌生女人,她在狹窄的街道上亂竄,完全不管不顧周圍正常騎行的自行車和路人,許多人被她影響行進的路線被迫停下撞在一起。
一時間街上全是自行車的響鈴和路人的怒罵。
女人就像沒有感覺一般四處尋找著什麼,直到看見路邊的粥麵鋪旁,她才轉過頭停下腳步。
“想要什麼?”門口老板招呼道。
女人沒有理他,手伸向打開的蒸籠直接抓了一個包子就走。
“喂!乾什麼呢!”老板急匆匆追出來,三兩步抓住女人的衣服,“看起來漂漂亮亮的,怎麼還偷東西呢?!不要臉!”
女人被抓住後露出驚恐的表情,緊緊握住包子的手也鬆開,露出一片被燙紅的皮膚,包子落下在街道上滾落兩圈。
“啊!啊!啊!”她發出尖銳的叫聲,幾近哨音,像一把鐵叉子紮進耳膜,拚命晃動身體想要掙紮開對她的束縛,整條街道的目光都被聚集在這裡。
右邊的屏幕驟然暗下,禮堂似乎更加幽暗了些,另一側屏幕上女人還在不住地尖叫,這情形十分詭異。
“媽媽!媽媽!我在,彆害怕。”從人群中費力鑽出來一個小女孩,正是宋知玉,和第一個視頻裡差不多的模樣,她輕輕抱住女人努力安撫她。
女人茫然的目光望向小女孩,掙紮驟然停下露出一個呆傻卻溫柔的笑容,“寶寶!寶寶!吃!”她立刻蹲在地上把沾滿灰塵臟兮兮的包子遞給宋知玉,“吃!吃!”
小女孩沒有猶豫,乖乖咬了一口。見她吃下,女人開心地拍手,“寶寶吃!寶寶長大!”
“原來是個瘋子。”看見這一幕店主晦氣地啐了一口。
“抱歉。”安撫下來女人,宋知玉抬起頭誠懇地對店主說,“多少錢?我賠您吧。”
店主擺擺手,隻道:“管好你家瘋子就行,彆讓她再出來禍害人!”
“對不起。”小女孩不住躬身道歉。
劇情停在了這裡,另一塊屏幕也驟然黑下去,還不待大家發表看法,琴音於舞台中央響起,暴風驟雨的聲音穿透厚重的幕布將大家的目光吸引。隻見幕布被緩緩拉開,裡麵身穿西裝的少年坐在鋼琴前,淡黃色的舞台燈光落在他蒼白的臉上,手指飛速地在琴鍵上躍動。
想要對視頻內容進行討論的觀眾紛紛禮貌地閉上嘴,沉浸在這曲鋼琴演奏中。
中控室擠著滿頭大汗的老師們,他們都看著電腦上關不掉的視頻直到結尾,宋知玉運動會穿著囚犯裝的照片出現在上麵,緊接著一個個猩紅有流血效果的大字落在她的身上,像是無情的審判。
“窮鬼”
“瘋子”
“精神病”
“邋遢”
“貧民窟”
“下賤”
“臟病”
……
“……我艸,這到底是誰乾的?!”這些惡毒的話印在宋知玉臉上觸目驚心,老師半天才吐出一口氣,忍不住臟話罵道。
“董事長?”後排一位老人靜靜看著屏幕直到熄滅。旁邊的秘書感覺自己的鬢角都打濕了,都怪自己多嘴說今天雅德舉辦藝術節,不如去看看宋小姐的節目,沒想到節目沒有看到,反而窺見了豪門秘辛。
“這件事我不想在網上看到。”老人輕輕命令道,她的聲音和藹卻力有萬鈞。
她看過宋知玉的資料,知道她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隻不過冰冷的文字和鮮活的視頻比較起來,給人的衝擊要少很多。
“走吧。”以她和宋知玉親近程度,現在不是適合見麵的時候。
“你覺得你們總經理怎麼樣?”她似乎是隨口問道。
秘書這下感覺不止是鬢角,他的脊背也濕了。
*
這件事在學校的風暴似乎被無形的手壓下強行歸於平靜,學校論壇上想發關於此的帖子,無論是縮寫還是代號都迅速就被刪除,更不要說發到社交媒體上了。幾位肇事者也迅速被處理,還未有人反應過來已經被勸退回家。
但平靜的海麵下是數不清的暗流湧動。
先是臣薇的後援會群被炸掉,重新拉群時,有人發:“你們太令人不齒了,不想和你們這些垃圾混在一起。”然後秒退群。
“哥不會是愛上宋知玉了吧?”
“你看她還撿地上東西吃。”
“是不是也染上了瘋病哈哈。”
開始大家還不覺得怎樣,肆意調侃著,沒一會兒發現群內人數越來越少,不少人都無聲無息地退掉了後援群。
臣薇本來很高興,雖然損失了幾顆好用的棋子,但宋知玉的真麵目被揭露總是令人愉快的,所以就是論壇不斷刪帖她也不在乎,壓的越狠反彈得也越厲害。
但她沒有想到大眾對宋知玉的態度會是同情,甚至她的風評變得更好了。
怎麼會呢?
如果她不再完美,如果她也露出醜陋的模樣,這些人還會喜歡自己嗎?會嗎?不會吧?為什麼宋知玉可以得到寬容?她拚命地思考,卻沒有答案。
她隻知道自己又輸掉了一局。
“薇薇,宋知玉的事是你做的嗎?”傍晚時分,臣蘅敲開了她的門,與宋知玉相似的可憎的臉上保持著夕陽般的沉冷。
“為什麼你會這樣覺得?”臣薇反問道。
臣蘅沒有被她的反問繞過話題,飛揚的鳳眼靜靜看著她,就像看著不懂事的小女孩。
“哥哥,你也可憐她了嗎?”在這種壓力下,臣薇也沒有錯開他的眼,她緩慢地握住他的手,像蛇一樣絞住他的脈搏,“你想要第二個妹妹了嗎?”
臣蘅沉默。
在他十歲左右的時候弄丟過臣薇。
小時候的他其實並不喜歡這個妹妹,他們年齡差距太小了,不足以讓他有哥哥的責任感。他隻覺得她是個跟屁蟲,乾什麼也要跟在他後麵,他不想和她玩過家家,她不停喊著“哥哥、哥哥”的聲音也格外讓人厭煩。他喜歡和男孩子們一起玩,踢足球、打籃球、隨便乾什麼都比和她在一起快樂。
那天他答應爸爸媽媽帶妹妹出去玩,其實是和小夥伴約好踢球,所以把臣薇扔在場邊讓她自己乖乖待著。他玩得很是儘興,開始還記得看臣薇在哪兒,後來直接把她拋在腦後,要回家的時候才發現臣薇不見了。
他害怕極了,到處找,開始是擔心爸爸媽媽罵他,後來又回想起這個妹妹的好來,擔心她真的被拐跑了這輩子他也見不著她了,心裡特彆難過。
直到天都黑透了,才在滑梯角落聽見臣薇帶著哭腔的一聲“哥哥!”
臣蘅記得自己找過這個角落的,但他沒有多想或者不願意多想。兩人回到家臣薇沒提自己差點走丟的事,還將責任攬了下來說是她太貪玩了才回家晚了。
臣蘅知道臣薇肯定是遇到了什麼事,因為他後麵發現臣薇手臂上有煙疤和傷痕,而且在他無意叫一起玩的小女孩妹妹時,臣薇反應異常激烈地推了她,第一次表現得那麼極端,“你不準叫彆的人妹妹!你隻能有我一個妹妹!”
臣蘅答應了她,他不會食言。
臣蘅閉上眼,歎了口氣,主動讓步,“薇薇我沒有怪你,隻不過以後你的計劃可以告訴我嗎?我是站在你這邊的。”
臣薇溫聲應道,心裡卻在冷笑,如果她早告訴他,他肯定不會答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