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洌和蕭雨淇到現代藝術館為畫展錄采訪視頻的那一天,天空下著絲絲的雨。雨絲細而密,襯著頭頂灰蒙蒙的雲層,分外清晰。那天的世界,是一幅素描畫,掃掃抹抹間,一切都顯得不那麼分明。
林洌穿著一條黑色的絲質吊帶裙子,剛及膝蓋。她脖子上的咬痕已經看不太出來了,但今天有專業相機,還是搭了一條細細的真絲帶子以防萬一。那帶子是蕭雨淇陪她翻箱倒櫃,在劉晴的衣櫃裡挖出來的。
林洌皮膚足夠白,粉底也懶得打了,但眼尾掃了點紅,唇上一抹濃鬱的紅。她出展的是那幅《I’m holding you.》女神圖。炭鉛素描,沒有色彩的加持,純靠著完美的設計和平衡的布局來締造一個和諧的畫麵。古典風格的畫,古典風格的林洌。
預定采訪的媒體記者和攝像都已經就位了。黑裙紅唇的林洌踩著高跟鞋,大步走了過去,婀娜而瀟灑。她往畫前站定,逐個機位的攝影師拍過照片。記者手中早已有每個學生的簡介,一開口就定位了林洌是考古係的高材生。
記者問她畫的創作背景,林洌簡單地說自己希望能看到畫中的和諧氛圍在現實中重現。記者又問,“資料上說,畫中的女神是音樂之神的妻子,是有什麼含義嗎?”
林洌說,“她是歐律狄刻,妻子隻是她其中一個身份。”
記者點點頭,繼續讀稿,“為什麼想要畫音樂之神的妻子呢?”
林洌睨了一眼記者,斟酌了一下,笑意一點點升起來,滾著濃濃的笑意,涼涼地慢慢說,“我沒想畫誰的妻子,我畫的是我的女神。”
記者馬上有點尷尬地笑笑,知道自己剛才失職了,專注了些。林洌說“我的女神”,記者聽出了一絲其他意味,追問,“是,現實中的人嗎?”
林洌輕笑,“她叫歐律狄刻,也可以叫彆的名字。”說著聳了聳肩,閒談似的,“神嘛,我們不能以一個名字來框住她。”
不過是個學生畫展,記者也不便尋根問底,繼續跟稿問道,“畫名《I’m holding you.》,是擁抱女神的意思嗎?”
林洌微微一笑,說,“可以是。”
“那就是說,還有另外一層意思嗎?”
“有。”林洌點了點頭,往蕭雨淇的方向瞥了一眼。攝像師也跟著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立刻被今天的蕭雨淇驚豔到了,馬上暗暗揮手讓攝影師拍。攝影師拍完,小聲湊在攝像師耳邊說,“她就是那個衣櫃骷髏的作者,等一下也會采訪的。”攝像師扭頭驚訝地端詳了蕭雨淇一眼。
這天能進場的隻有B大參展的師生和媒體,大概幾十個人。蕭雨淇遠遠地站在人群之外,懷裡卷著林洌的西裝外套,隔著層層的攝影儀器和媒體記者,定定地望著被人群簇擁的那個人。
林洌繼續說,“但你們也可以賦予它其他的意思。畫可以借由觀眾的想象和投射,給它再生的機會。我不想定義它,把它的美變成死水一潭。”
記者笑了笑,“看來要看懂這幅畫也不簡單。有一個問題,是我本人好奇。當時展館給我資料,特彆注明畫名後要加句號。這是有什麼特彆含義的嗎?”
林洌忽然眉目含笑,春風拂過,冷淡的古典美人瞬間變得靈動輕鬆了,她笑著說,“這隻是我的一個決心和承諾,沒想到麻煩你們了。”
這一段采訪視頻放出的那天,CP群裡縈繞著一片濃濃的學術氛圍。
“純好奇,表決心和承諾為什麼不加感歎號 [頭頂問號]”
“那叫宣誓,是對外的。加個句點,安安靜靜,是對自己下的決心。我猜的”
“我媽問我為什麼在翻小學一年級的標點符號練習冊哈哈哈 [狗頭]”
“如果我男朋友這樣對我表白我會叫他娶字典彆碰我哈哈”
“那如果表白的是古典女神斜杠學神呢”
“那就是神的標點符號我沒看懂我該死哈哈”
“我承認整個采訪我沒聽懂多少 [跪地]”
“我隻聽懂了‘我的’女神。其他糖沒有腦子磕不起 [傻瓜]”
“今天是學神給你一個句號你都不敢說自己看懂了的一天 [手動再見]”
“今天是學神跟你告白你還要查字典的一天 [心碎]”
“林洌說‘不是誰的妻子,是我的女神’的時候真的超級A”
“占有欲直穿屏幕”
“記者說了好幾次妻子,學神不樂意了”
“怕不是在吃那個沒出場的冤種音樂之神的醋哈哈哈”
攝像師看看時間,對記者打了個快進手勢。記者連忙跳到最後的問題,“那我問一個關於你本人的問題,你在考古和畫畫上的造詣都這麼深,有想過未來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嗎?”
林洌微微側臉,俯視了記者一眼,嘴唇禮貌地彎著,說,“我很感謝世界對我抱有的期待,但人生是一件藝術品,我需要用一生去不斷地創造和再生。定義,有時候會成為一種扼殺。”
蕭雨淇望著遠處的林洌,臉上沒什麼表情,眼睛裡卻有一層薄薄的水霧。其實也並不是感動或激動,隻是看見了那個最熟悉的人,展現出很陌生的一麵。傲然,而自在。她再一次瞬間愛上了,囊括進心底,和過去的所有回憶一起珍而重之地擺好收藏好。如此而已。
***
蕭雨淇的油畫尺寸很大,單獨安排在一個角落,旁邊臨近兩道小矮牆,像是一個特意辟出的地方。那麼大的木板,上麵的顏料還沒乾透,運過來很費了一番功夫。
蕭雨淇前幾天專門來和工作人員調了燈光。現在這個角落的射燈還沒開,大大的油畫半隱在陰暗的角落裡。
畫上是一個衣櫥,櫃裡密密麻麻地掛滿了華麗的舞台禮服,櫃底淩亂地堆著精致的高跟鞋子。五彩光華,熙攘熱鬨。層層疊疊的華貴布料和時裝旁,倚著一具骷髏。骷髏斜斜坐著,挨著左邊的櫃壁,背壓著一小疊禮服的下擺。
衣櫃門開著。整幅畫的景深設計得很淺,但各種物品都十分立體。畫在木板上,顯色會比畫布來得更光潔如鏡,神秘透明。那衣櫃裡的空間就像以木板為介,直接陷進了藝術館這個角落的牆體裡。一個華彩輝然,五光十色,小小的,逼仄的空間。
畫的名字叫《bedroom》。
林洌和蕭雨淇站在一旁等攝影和收音器材準備,記者在她們不遠處低頭對稿。兩個人各站各的,哪都沒碰著哪。林洌仍隻穿著那條細肩帶黑絲裙,手臂上搭了兩件外套,蕭雨淇的針織外套也已經褪下來了。林洌看了一眼她的手腕,腕上纏著一段細細的蕾絲帶子,儘職地遮蓋著底下的淺淡牙痕。林洌湊近了一點,壓著聲音說,“你等一下要留心點,一旦感覺不對就立刻閉眼,裝不舒服。”她伸手指了指前麵一個角落,“我就站在那裡,隻要你看見我揮手,無論我做什麼動作,你都立刻閉眼等著。我馬上會過去。”
林洌裸露的肩膀頂著圓圓的肩骨,消瘦的上臂還沒有肩骨寬,微微地凹進去,然後一道細白的手臂筆直往下。蕭雨淇盯著那道白白的,細細的手臂。林洌的手臂,和她自己的又有什麼差彆。
林洌見蕭雨淇安靜地聽著,也不答應,也不點頭。她習慣性地抬手,又放下了,“雨淇,聽見了沒?”
蕭雨淇聲音細細的,嫣然一笑,“這麼緊張?”
林洌說,“今天人多,還有攝像在。一流出去救都救不回來。而且你今天太矚目了。”林洌皺了皺眉,蕭雨淇低頭一笑,剛燙直的長發一大片地隨之滑到身前。林洌現在才發現,原來她這麼見不得蕭雨淇直發。蕭雨淇卷發的時候嫵媚又勾人,至少還是沾了點情欲的煙火氣的。但她直發的時候,安靜一待,簡直讓人一點都碰不得,一點都舍不得。在水一方都怕水聲擾了她,雲深不知處都怕雲霧沾了她。
“你一定會被注意到的。”林洌歎了口氣,說,“最近這麼累,就是在準備這個嗎?”
蕭雨淇斜斜抬臉,眼簾一掀,那長得近妖的睫毛幾乎要掃到林洌的唇上,“你有危機感了嗎?”
林洌的手輕輕搭在她腰後,正色說,“我隻怕你有危險。”
“我不是有你嗎?”蕭雨淇笑著湊近了一點點,吐出幾個氣音,“You’re holding me.”
林洌笑著瞪了她一眼。
蕭雨淇歪了歪頭,笑容裡摻了點天真,“我今天漂亮嗎?”
“美得無法形容。”
蕭雨淇笑笑,“這麼漂亮,不用用可惜。”
器材設置好了,記者就位,站在畫前叫蕭雨淇。
林洌在她腰後的手輕輕往前一送,蕭雨淇走了兩步,回頭叫她,“林洌。”林洌在她身後望著她。蕭雨淇笑了笑,對林洌說,“我走過來了。”說完她轉身走到畫前,在那個灰暗的角落站定,對旁邊的展館工作人員說,“麻煩你,開燈吧。”
攝像機已經開始錄了,幾盞對著畫的射燈緩緩轉開,燈光調得很暗。如果林洌的女神圖是完美布局追求的和諧,那麼這幅油畫則是完全受著色彩、空氣和光線一手掌控的封閉空間。
那塞得滿滿的衣櫃,在晦暗不明的燈光下,竟比之前顯得更窄小,更逼仄了。小小的空間,那斑斕的濃烈色彩仿佛要一直連到人的耳朵裡去,吵雜喧鬨非凡,讓人簡直想砰的一聲關上櫃門,讓它安靜些。衣櫃裡的那具骷髏,陷在這個瘋狂而精美的小世界裡,此刻看來倒顯得合理了。
記者低頭看了一眼采訪稿,抬頭剛要開口,蕭雨淇微微一笑,看了她一眼。記者頓時被她看得腦後一空,問題到了嘴邊都忘了,趕緊又低頭看看稿。
忽然,又有兩盞射燈齊齊亮起,交叉的強光直直打到蕭雨淇身上。
記者一抬頭,隻見蕭雨淇直發如瀑,連下去一身淡淡杏粉色的吊帶長裙,裙擺及地。脖子、肩膀、鎖骨、腰際,一水流下去,流暢而優美的骨線。裙子胸口處一抹碎碎的小皺褶,肩上掛著蝴蝶結帶子,在肩頭上懶懶地憩著。蕭雨淇肩膀的皮膚鑲著一絲金色的光,人稍一動,一身雪紡的柔光就跟著淙淙地淌過。她垂著眸掛著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那身長長的裙子,也就跟著害了羞似的。
開了兩盞強光射燈,她身後的油畫也頓時清晰多了。現場安靜了一兩秒,逐漸傳來細細的驚呼聲。
現在大家看清楚了,才發現畫裡的那具骷髏,透過骨頭間的縫隙能隱約看見裡麵的皮膚和…和一件跟蕭雨淇身上的裙子顏色一模一樣的衣料。
櫥櫃裡的骷髏,困著一個活人。
而蕭雨淇就站在骷髏的旁邊。讓人不禁有種錯覺,好像她剛剛才從骷髏裡狼狽地爬出來,卻立刻在射燈之下幻化成了一個體麵又美麗的軀體。
外麵仍下著細細的雨,藝術館的這個角落,也仿佛浸在水裡,流淌著安靜而潮濕的空氣。那濕濕的微涼空氣如同一個巨大的泡泡,隔開了彼時彼岸。讓人不得不被按在展館的這個角落,沉默地瞪著櫃裡的一具骷髏,還有那骷髏裡的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林洌一皺眉,抿緊了唇。蕭雨淇畫到後來,連林洌也不給看了。林洌這也是第一次看到成品。
蕭雨淇對著記者微微一笑,提醒道,“這幅畫叫《bedroom》。”
記者如夢初醒,想起剛才林洌畫名裡的一粒句號都有作用,很謹慎地問,“畫名的首字母小寫,是有意設計的嗎?”
蕭雨淇溫溫柔柔地笑著,點了點頭,“因為我不想大家以為這是一個特例。我相信世界上,很多人都是這樣的。擁有很多亮麗得體的衣服,但在彆人看不到的地方,藏著一具骷髏,”她說,“骷髏裡困著一個永不見天日的自己。”
她的目光緩緩流過身邊圍著的人群,流過林洌站著的地方。所有人都驚豔地、驚訝地看著她。隻有林洌望著她的眼神,濕濕的,和空氣中的微涼濕氣,很相稱。
剛才林洌和蕭雨淇站在一旁聊天的時候,雖然兩個人肢體接觸極少,但那種絕對排外的氣場,還是讓攝影師忍不住抓拍了幾張。那樣的氛圍,再加上衣櫃裡瞞人的秘密這種題材,實在很難不讓人往同性相關的方向去想。
記者馬上問,“我能不能理解成,你的臥室也是這樣的?你畫這幅畫,是想表達一些平常不能公之於眾的事情嗎?”
蕭雨淇在彙聚的光芒之下笑了笑。她知道自己什麼表情看起來最純潔無害,卸人心防,“你知道,有時候忽略本身,就可以成為一種毫無意義的暴力。這種暴力可以是外界強加的,但也可以是自己給自己的。我畫這幅畫,是希望所有看見它的人,都能問問自己。時至今日,你還敢不敢,看看骷髏裡的自己。”
記者追問,“那你的骷髏是什麼呢?能不能跟我們分享一下。”
蕭雨淇沉默了一下,說,“我不是正常人。”
林洌立刻皺著眉往前了一小步,蕭雨淇朝她微微搖了搖頭。林洌的表情很凝重,緊緊盯著她,衡量過後,慢慢往前靠了幾步,站在了攝影機旁,離蕭雨淇0.5秒的距離。
蕭雨淇忍不住抿著嘴笑了笑,目光又轉回記者身上。
記者緊追著問,“不是正常人,你指的是哪一方麵?感情方麵的嗎?”
蕭雨淇笑著揚起了頭,對著全場幾十個人,問道,“你們誰是正常人?”記者一愣。蕭雨淇一臉天真的笑容,等了等,全場沒人說話。妝後濃厚的大片睫毛往下一扇,在燈光下幾乎要蓋住小半張臉,隻露出一點淚痣。記者一激靈,她就是剛才那幅《I’m holding you.》女神圖的原型。
蕭雨淇睫毛下的唇輕輕勾起,那睫毛懶懶地挑起了一點點,眼眸忽然睜了睜,連帶著一張安靜溫和的臉都瞬間變得璀璨奪目,恍如夢境精靈。
她開口,聲音變得很清冷,“正常,是一個平均值。這世界上,沒有人能活成一個平均值。但我們總是在評判彆人,評判自己。把自己身上平均值以外的地方收起來,塞到一個沒人看得見的角落,由著它慢慢腐爛成骷髏。”
她收斂起一身可愛的、清純的、無辜的、嫵媚的笑意,一轉眸,睥視著麵前的攝像機,以及它背後的眾生。慢慢地,再問了一遍,
“你們,誰是正常人?”
林洌遙遙望著彙聚一身燈光和目光的蕭雨淇,眼睛裡含著閃閃的水光,但眼神卻很淩厲。她的唇抿著,搭著衣服的手臂繃著,倒像是,有些動怒的樣子。
攝影機暫停以後,蕭雨淇對記者微微躬了躬身,說,“謝謝,麻煩你了。”
記者還有收尾的拍攝,她對蕭雨淇笑了笑,說,“可惜沒時間跟你聊聊。但你的作品真的讓人很震撼,我沒想到今天能這麼有收獲。”
蕭雨淇睜著眼睛望著她,認真地問,“真的嗎?”
記者失笑,說,“你在鏡頭前和鏡頭後真的…”她遞給蕭雨淇一張名片,蕭雨淇雙手接過。記者說,“期待以後再看到你的作品。”
蕭雨淇笑了笑,想說什麼,看見林洌已經走了過來,一揚手上的外套,摟在了蕭雨淇身上,又為她拉了拉。這才仿佛忽然想起有旁人在場,鬆了手,轉頭對記者笑了笑,那笑容堪稱嫵媚,卻有些涼嗖嗖的意思。蕭雨淇伸手撚了撚身上的外套,硬硬的西裝外套,是林洌的。她抬頭看林洌,見自己的外套還在林洌的手臂上搭著。
林洌對記者說,“辛苦你們了,還要收尾。”
記者才想起來自己要趕緊就位了,和她們說了拜拜,快步走到蕭雨淇的畫前準備結詞。
林洌這才低頭去看蕭雨淇,見她扁著嘴,安靜地站著,手指撚著披在身上的外套。有點委屈和不甘的樣子。旁邊有些人陸續離開了。有個女生正偷偷地拿手機拍她們。林洌拉起蕭雨淇的手大步走出了藝術館。
十來個人站在路邊等車。微雨已經停了,空氣中有明亮的光線,濕漉漉的地麵如同反光鏡一般,照得蕭雨淇更白了幾分。林洌和蕭雨淇站得離人群稍遠幾步,蕭雨淇安靜地站著,一隻手拽著自己的裙子,另一隻手拉著外套前襟。林洌訂好車,把手機塞到蕭雨淇身上披著的西裝外套口袋裡。抿著唇,沒看蕭雨淇,也沒說話。
“你在生氣嗎?”蕭雨淇問。
“回去說。”林洌盯著馬路。她們身後偶爾有人走過,都是從藝術館裡陸續出來的B大師生。大多數人認得蕭雨淇,但隻認識林洌。於是很多人經過的時候和林洌打招呼,然後禁不住看蕭雨淇兩眼。蕭雨淇就朝他們微微一笑。
一批人又走過去,稍安靜了些。蕭雨淇開口,“我們說的是一樣的,我沒有說錯。對嗎?”林洌一時沒反應過來,想了一下才想到蕭雨淇可能講的是兩個人的畫的含義,其實是殊途同歸的。
“你一定要在這裡講清楚嗎?”林洌說,語氣硬硬的。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生氣。我以為你會很驚喜。”蕭雨淇一扁嘴,唇微微顫著,睫毛順勢蓋了下去。林洌轉眼一看,知道蕭雨淇要哭了。她情緒激動的時候,吸血鬼的樣子未必壓得住。
林洌歎了口氣,伸手從西裝掏出手機取消了車子,然後抬頭四處一望,找了個不遠處的轉角位。她拉著蕭雨淇走到那裡,是一個凹進去的小空地,連著藝術館旁的倉庫側門。除非有大展品要進來,平常應該不會有人走到這裡。
蕭雨淇背對石磚牆站著,她一身的禮服,不敢貼到牆上。林洌站她麵前,兩個人隔著半步的距離。林洌說,“這裡四麵透風的,你說話注意。”
蕭雨淇說,“我說錯了嗎?我說的沒有人是正常人,和你說的不被定義,不是一樣的嗎?”
林洌低著頭,沒什麼表情,“是一樣的。”
“那你為什麼生氣。林洌,我知道你要的是什麼,我想幫你,你為什麼會生氣!”
林洌看著蕭雨淇血紅的眼睛,鑲在她今天的妝容之中,美得太過詭異妖嬈。“雨淇,我不怕被注意到。我能出來,你能嗎?”
“我根本沒提到那些,大家根本不會想到。你怕什麼!”
“不需要大家想到,隻要有一個人想到,我們都頂不住。你看看我們身上!你又不穩定,隨時隨地就能被發現。”林洌說著說著也激動了,“今天的采訪網上會播,學校會播,藝術館會播。我知道你要引起注意,我知道你要引起整個社會的思考。但我們禁不住哪怕任何一個人的思考!明白嗎!”
“可是已經被你帶偏了,很多人的焦點已經不在那兒了。不是嗎?”蕭雨淇咬著下唇,兩道小小的牙尖刺在唇上。十分委屈不甘的樣子。
林洌一愣。
蕭雨淇有蕭雨淇的手段,林洌有林洌的。
蕭雨淇知道自己的美,也知道要怎麼恰到好處地利用;
林洌知道大眾的心理,也知道要怎麼恰到好處地利用。
林洌最近和Lily走得近,很快就知道了自己和蕭雨淇的CP。趙芸拉了她的小號進大群,她搭上了幾個磕她和蕭雨淇的同學,眨眼就進了CP群裡。
如果是從前的林洌進了CP群,應該很享受裡麵天馬行空的各種故事,說不定還要跟蕭雨淇分享分享,嘗試嘗試。但現在的林洌心事重,到了裡麵立刻翻出所有群收藏的名場麵和對話,發現她們原來在不知覺的時候被拍到了、偷聽到了很多危險的信息。有的是蕭雨淇露出吸血鬼樣子的時候,林洌因為要擋著她,所以看起來很親密。有的是蕭雨淇不舒服的時候,雖然大家聯想到彆的地方,也不算好事,但怎麼都總比暴露身份好。
今天的蕭雨淇太惹人注目了,林洌和她分開站著聊天,都能不斷地惹人來拍。官方媒體光明正大地拍,學校同學偷偷摸摸地拍。蕭雨淇的一句“我不是正常人”,能夠引往很多方向。而最無害的,最容易引導的,就是感情。所以蕭雨淇一下采訪,林洌就上去給她披了自己的外套,直接拉上她的手一起離開。
她知道有人會拍,拍了以後輿論的風向一定會往CP方向走。這就是她的目的,模糊大家的焦點。隻是她沒想到蕭雨淇能看出來。
林洌走近一步扶著蕭雨淇的肩膀。她歎了口氣,聲音終於軟了下來,低低的,無奈的,“雨淇,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林洌,我不想做你的女朋友。”蕭雨淇抬起血紅的眼睛看她,“我想做你的戰友。”
“雨淇,不要這麼激進。你等我幾年,我現在什麼都沒有,我護不了你。”
“我不想你提心吊膽地保護我。”蕭雨淇閉上眼睛,深呼吸幾口氣,身體微微顫著,唇也微微顫著。好一會兒才又卷起了睫毛,血眼已經差不多褪儘了。她伸手搭在林洌的腰側,說,“你看,我可以保護自己。我不想跟在你的身後,我想站在你的身邊。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樣的世界,我可以幫你。”
林洌看著蕭雨淇,忽然低頭笑了。蕭雨淇馬上一皺眉,見林洌搖搖頭,抬眸看著她說,“雨淇,你誤會了。我沒有那麼偉大。世界怎麼樣,乾我屁事。我想擔起那些東西,是為了你。我想要呼風喚雨,是為了你。我想要不一樣的世界,是為了你。”她頓了頓,舌頭頂著上顎,生生把喉嚨中那團堵逼回去,才開口道,“世界不是我的最終目的,你才是。如果你不在了,我一點都不想看到世界還有一日和平。”
蕭雨淇睜著眼睛看著林洌,那眼睛又紅了起來。整隻眼睛都紅,分不清是吸血鬼蕭雨淇出來了,還是人類蕭雨淇要哭了。她開了口,試了幾次,說不出話來,終於放棄了,把頭抵在林洌的鎖骨上,良久,無聲無息的。淚都滴在了本就濕漉漉的地上,一融進去就分不清了。
“林洌,現在的我,你會不喜歡嗎?”
林洌歎了口氣,拉開蕭雨淇一點,說,“我喜歡得不得了。我隻是很慌。”
蕭雨淇臉上幾行淚,精心化過的妝容破碎了一點,睫毛膏暈到眼睛下,那眼睛顯得失重的大,小小的臉幾乎要托不住。那大大的眼睛邊流著淚邊含著笑意,她說,“你不要生我的氣。好不好?”
“我很想生你的氣。”
蕭雨淇繼續哭,繼續笑,“我今天才覺得,我好像可以喜歡你了。”
“哦,原來之前一直都不喜歡我。”
“之前,根本沒有一個我,哪來的人來喜歡你。”
“喜歡我的人可多了,”林洌笑著,輕輕給她抹著淚水,“你要快點綁住我。”她說著把蕭雨淇拉回來抱住了,下巴貼在蕭雨淇的頭頂,臉上的笑容即刻就不見了。
其實林洌知道蕭雨淇在說什麼。蕭雨淇今天有點喜歡她自己了,所以她覺得自己也有資格喜歡林洌了。
雨淇終於能自愛一些了,這很重要。
雨淇平平安安的,這也很重要。
這兩者可以不衝突的,如果林洌能力夠的話。
但她還不夠。
林洌慢慢地摸著蕭雨淇的頭發,低頭親了一下她的頭頂,伸手到她披著的西裝外套裡,從內袋摸出了一副太陽眼鏡,遞給她說,“哭好了,戴上再出來。”
蕭雨淇沒抬頭,但手立刻拽住了林洌腰側的一點裙子。
林洌又伸手從西裝外套的另一個口袋裡摸出小小的煙盒,低頭在蕭雨淇側臉親了一下,在她耳邊小聲說,“我去給你鋪平世界了。”她揉了揉蕭雨淇的腦後,轉身踩著高跟鞋,放輕了腳步走到馬路旁,一轉就看不見了。
蕭雨淇低著頭,手指慢慢地搓著那副太陽眼鏡。心臟塞滿了,很堵很堵。體內一股焦躁四處橫竄。她閉起眼睛,淚水仍流著,胸口緩緩起伏。在長長的深呼吸和輕微的疼痛之間,身體又不受控地顫了起來。
林洌轉過那麵牆,瞥了一眼牆邊的女生,勾起嘴角,說,“同學。”唇笑了,眼睛沒笑。
那女生長得很甜美,跟Lily一般高,穿著小禮服。林洌不合時宜地想,這人一定不是政治係的,有她在,Lily的係花之位坐不了那麼穩。
女生剛才正皺著眉聽得入神,林洌忽然就出現在她麵前了。她瞪著眼睛定住幾秒,終於發現自己現在要跑也來不及了,隻好尷尬地一笑,“林洌。”
“你認識我。”林洌說。
“考古係學霸嘛,畫畫又好,誰不認識。”其實才不是因為這些知道林洌的。
林洌把手中的小煙盒左手右手地倒了兩回,閒得無聊在玩兒似的,把兩邊底端都拍了拍。抽出一根,說,“介意嗎?”
女生搖搖頭,眼珠快速地轉了一下。看林洌這個意思,她是能溜還是不能溜?
林洌把煙盒往她麵前遞了遞,“要嗎?”
女生又搖搖頭。看起來是不能溜。
林洌點了煙,絲質黑裙貼著她的輪廓勾出一道流暢的線條,往上是紅唇紅眼影,往下是細細的高跟鞋。林洌無所謂地斜靠在濕漉漉的石磚牆上,筆直的纖細的小腿,筆直的消瘦的手臂,手上還搭著蕭雨淇的針織外套,肩下兩片鎖骨淩厲地刺出來。那女生看著她,忍不住說,“你今天好漂亮。”
幾秒沉默,林洌才轉臉朝她一笑,抬頭在她頭頂上方吐出一陣迷霧。然後轉過臉去避開了女生,又吸了一口煙,邊散著煙霧邊說,“你是Lily群裡的吧。”
女生一愣,說,“呃,對。”Lily姐的群可多了,林洌也許說的不是CP群。
林洌沒看她,臉在煙霧間,看不清表情。女生隻聽見了她的聲音,淡淡的,“剛才錄的,刪了,行嗎?”
女生嗆了一下,知道這是正主親自來劈她了。她連忙擺手,解釋說,“沒有沒有,我就是拍了兩張照,呃對不起。但我沒錄視頻也沒錄音。Lily姐管很嚴的,說私下的不能錄,錄了也不能發。我們隻磕正糖的。”
林洌忍不住一笑。這個Lily。
女生趕緊掏出手機翻給林洌看,確實沒有錄音,相冊裡隻有十來張是戶外的,幾張是她們在等車,林洌把手伸進了蕭雨淇披著的西裝外套裡。還有幾張是剛才蕭雨淇哭了靠在林洌身前。其餘都是藝術館裡拍的,一往上滑,幾百張。
女生一直盯著林洌刷照片的手指。彆刪啊,彆刪最後那幾張啊,很珍貴的啊!
林洌把手機按黑屏了,還給她,說,“謝謝。”
女生趕緊又擺擺手,想說沒事沒事。林洌又開口了,閒聊的語氣,“剛才聽到什麼了?”
“呃,”女生愣了一下,咬了咬唇,慘了。她心虛地乖乖地總結說,“好像是雨淇學姐要出櫃,你不想,怕她不安全。”
林洌扭頭抿了抿嘴,忍了下去,又淡淡地問,“還有呢?”
“還有你說,你可以不要世界,隻要她好好的。然後你給她太陽眼鏡,怕她哭過被人看見。”
林洌轉臉看她,臉上沒什麼表情。女生即刻保證,“我我我可以不跟其他人說!呃,我隻跟Lily姐說,Lily姐我瞞不了的。其他人可以不說…當然,如果你不介意…”
林洌剛想說話,蕭雨淇走了過來。她有點無措地掃了一眼林洌手上的煙,林洌蹲下把煙在地上按滅了。蕭雨淇不認識林洌身邊的女生,隻覺得很甜很漂亮。蕭雨淇對她微微笑了笑。
蕭雨淇沒戴太陽眼鏡,她的血眼完全褪下去了。
“走吧,回家。”林洌手裡捏著煙頭,跟牆邊的女生揮了揮手,伸手給蕭雨淇。蕭雨淇瞥了牆邊的女生一眼,遲疑了一下,才慢吞吞地把手遞到林洌手裡。林洌扣著蕭雨淇的手,轉身抬步就走。
女生連忙往前跟了一步,喊她,“林洌!那…”
林洌回頭對她一笑,“隨便你,你們高興就好。”說完拉著蕭雨淇,轉身走了。兩個人肩並肩地離開,林洌一手把脖子上的細絲帶扯下來,探手進蕭雨淇的外套口袋裡摸出手機,低頭訂車。
女生一回神,才反應過來這是過了明路了。趕緊又拿起手機拍了兩張牽手背影圖。
林洌的目的已經達到,也就懶得管那女生了。等CP群一炸,其他人自然會跟著八卦一下。雖是捕風捉影,查無實據,但勝在娛樂價值夠高,言論就一定會往那邊倒。
林洌這邊一走,女生那邊就立刻打了電話給Lily,把林洌和蕭雨淇的對話完完整整地複述了一遍,和錄音也差不多了。
Lily手下,不收弱將。
Lily有點猶疑要不要發出去。她最近跟林洌熟了些,總感覺有點出賣朋友。雖說聽起來林洌不但知道CP群,而且還絲毫不介意。
她又再三跟那女生確認,林洌真的說過“你們高興就好”。算了,這四舍五入也算是官方發糖了。於是Lily很快把照片整理好,自己概括了對話的主要內容,隻留下幾句經典語錄,把其他閒散對話按了下來。一整個大糖文件包砸到了群裡。
林洌和蕭雨淇才到家,林洌那段“世界乾我P事,我是為了你”的大糖宣言,全段提供一字不差的完整文字版,方便大家每日背誦。
蕭雨淇的一身天仙下凡雖然驚豔,但大家一向被蕭女神美得審美麻木了,能想到的詞早都誇完了。而林洌的黑裙紅唇,古典優雅知性還霸氣,卻搞得一幫本來穩站智性戀的現在都不淡定了。從前的雙神是學神和女神,現在忽然就轉型成女神和女神。兩個都很美就讓人很confuse!
“所以不是正常人就能得到女神嗎?我可以不是正常人啊…”
“我不挑的給我哪一個都可以 [卑微]”
“我隻關心蕭雨淇說‘我不想當你的女朋友’,所以到底是女朋友了沒?”
“兩種情況。一,本來不是,現在蕭雨淇明確拒絕了;二,本來是,現在林洌被甩了。”
“無名無分小年下有點可憐…”
“林洌是不是說了句‘看看我們身上’之類的,有人看到什麼嗎?”
“大概是我們無法看到的那些身上吧”
“Dream一下蕭女神身上的點點和林洌身上的條條 [色]”
“點點條條?”
“點點[嘴唇],條條[美甲]”
“哈哈哈哈這表情用得,服了”
“都已經看看身上了,還得不到一個女朋友的title嗎…”
“忽然覺得蕭女神有點渣渣的”
“獵人長了一張獵物的臉,我隻能說”
“弱弱問下,我們現在應該堵櫃門還是開櫃門?”
“好像蕭雨淇想出來但林洌想把她塞回去”
“姐妹,你說的是我想的那個意思嗎 (°_°)”
“不是。但你一說,我有畫麵了… [臉紅]”
“我忽然想到,林洌不是發現有人偷聽了嗎?那她怎麼都聊完了才抓包?”
“對哦,而且還不刪照片”
“而且還同意了咱們分享”
“而且最後還故意牽手”
“細思極恐…”
林洌一邊哄著蕭雨淇,說“彆出櫃我怕你危險”;一邊“無奈地”由著CP粉把兩人關係舞得全世界都知道了。到時候蕭雨淇不是林洌女朋友,也是林洌女朋友了。
嘖嘖,論腹黑,還是學神腹黑啊。
“我忽然有點擔心蕭女神的將來”
“所以林洌才是獵人吧”
“怎麼說呢,我挺理解學神的。首先,你老婆說她不是你老婆;其次,你老婆本來就被50%地球人覬覦著;最後,你老婆今天要出櫃,對另外50%地球人也開放。你是學神你什麼感覺。”
“哎,我隻能說蕭女神玩過頭了,逼得林洌不得不出手了”
“好複雜,現在磕個CP都這麼燒腦了嗎?”
“姐妹,醒悟吧。你磕的是真學神的CP”
“蕭雨淇美起來驚天動地,林洌狠起來毀天滅地 [爆炸][黑炭]”
“至於毀天滅地嗎哈哈”
“斷了全地球人的可能性還不夠毀天滅地?”
“對哦!林洌一出手,人間再無單身蕭女神 [嚎啕大哭] ”
“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所以現在還堵不堵櫃門”
“蕭雨淇明著要出櫃,林洌暗著要出櫃。你覺得呢”
“彆問了,舞吧”
“問就是咱們不懂事,一切都跟林洌無關”
不得不說,CP群裡的邏輯真的自洽。後來等林洌有空拿起手機監控輿論的時候,看見大家的推論過程,連她都差點相信了。
不過那已經是挺久之後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