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isy 也許,Daisy隻是一個……(1 / 1)

獵物 言之唔唔 12386 字 11個月前

蕭雨淇坐在林洌的床邊,身後的窗簾微微動了一下,輕風滲透進來,已經帶著點夏日豔陽暴曬後的塵土氣息。房間中彌漫著淡淡的植物和木質家具的味道,蕭雨淇眼裡隻看見了林洌,於是那味道也都蒙上了林洌模糊的影子。

蕭雨淇側著身,手上溫熱的雞蛋輕輕貼著林洌的臉。林洌把她的手拉下來,握住了手腕,“彆弄了,給我留些傷。”

蕭雨淇一皺眉,“亂說什麼,臉上的傷怎麼能留?”

林洌眼睛笑笑地眨了眨,“怎麼,破相了你就不要我了?”

蕭雨淇動了動手,林洌還拉著她手腕。她無奈地說,“放手,我幫你敷一下。我們都進來多久了,你爸媽還在客廳等著呢。要不出去邊說邊敷?”說完,忽然覺得這也可行。立刻從床上站起來,轉身要拉林洌。

林洌一下把蕭雨淇拉回自己身前抱著,抬頭看著她說,“說真的,不敷了。等一下我媽肯定得氣,你敷好了,她一氣說不定就出手了。現在這樣好,她打不下去。”

蕭雨淇立刻皺起眉,連帶鼻子嘴巴全皺起了,“怎麼就不能好好說?劉晴姐這麼好的人,怎麼你就能把她氣得動不動就打你?”

林洌說,“誒我剛剛就想問了,你喊我媽姐,喊我爸林洌爸爸,那我們算什麼?”

“師生。”蕭雨淇敲了敲林洌額頭,輕得都不知道有沒有真的碰到。畢竟林洌整張臉,也就隻有額頭這塊好地了。她說,“真的彆耽誤了,我們出去吧。”

林洌不放手,帶著笑意說,“不鬨了。雨淇,我還有一件事沒說呢。”

“還有事?”

林洌說,“我用血來誘你,後果沒我想象得那麼輕。”

蕭雨淇說,“我知道,我不怪你。”

林洌眼睛一彎,把頭蹭進蕭雨淇懷裡亂動了幾下,才抬起頭來,小狗似的說,“還不止,這事可能會害到彆人,我們要趕緊把它捂下來。”

“怎麼捂,危險嗎?”蕭雨淇低頭看林洌揚起的臉,兩隻手臂搭在林洌肩上。一個隨時能把林洌從誰的手上撈回來,摟進懷裡的姿勢。

“不危險。是你,可能會很辛苦。”林洌說,“你要很快地學會怎麼控製自己不露出吸血鬼的樣子,而且,要極快地戒癮。”

“劉晴姐跟我說過了,她說我根本就沒有生理性上癮。這個不用擔心。”蕭雨淇笑了笑,“其他的,我努力學就是了。”

林洌湊過去親了親蕭雨淇的胸口。不帶情欲的一個慢悠悠的吻,嘴唇觸碰之餘整張臉都埋在那裡了,她臉上無數細細碎碎的傷就那樣貼在了蕭雨淇的心上。

“不一定那麼容易,我先問問我爸。”林洌說,“等一下出去我送你下樓,你叫車走,直接回家。注意遮擋自己,到家就不出來了。晚飯叫外賣。我這邊搞定了就去找你。”

蕭雨淇一愣,馬上要說話。林洌搶著說,“你在這裡不方便,有些東西就是得罵開了,才能說得透。今天這機會難得,說不清楚以後都麻煩。”

蕭雨淇擔憂道,“不就是說你進聯盟的事而已嗎?有什麼還需要喊打喊殺的?”

林洌說,“喊打喊殺不至於。隻是我媽肯定不同意我進聯盟,我要拿一些跟聯盟有關的事情來當敲門磚,你在就不方便說了。”

牽涉到聯盟的機密,蕭雨淇就不能硬留下來了。但她又追問了一句,“林洌,劉晴姐不同意你進聯盟,是不是因為會有危險?”

林洌沉默了一下,開口,“雨淇,我們以後會要一起經曆很多事情,我不能瞞你。進不進聯盟,我們都不是安全的。擔上更多的事情,露了麵,一定是有危險的。但我即使不擔,也是危險的。隻不過是無知無覺,等危險靠近以後都不懂得自保而已。”

蕭雨淇看著她,嘴微微扁著,有點顫。

林洌親了親她,“彆哭,我們雨淇要堅強點了。”

蕭雨淇抿了抿被林洌親過的唇,輕聲問,“我有什麼可以幫你的嗎?”

“有,”林洌說,“儘快學會你需要學的,隨時注意保護自己,需要什麼要立刻跟我說。還有…戒癮。我都會陪著你。能做到嗎?”

“好。這就算幫了你了嗎?”

林洌抱緊了她,“不是幫,你是救了我了。”

***

林洌牽著蕭雨淇出房間的時候,黃昏的橘色光柱斜斜地照進屋子,一室微塵輕浮,安靜尋常人間。林洌父母麵前都擺了杯咖啡,咖啡的香氣早已隨著溫度散儘了,杯子還是滿滿的。有時候泡一杯咖啡,隻是因為人太冷了,需要一點什麼東西,來暖暖手。

兩人還坐在沙發上,林爸爸一隻手搭在劉晴背後,一隻手貼著劉晴的膝蓋。劉晴手裡捏著一張皺巴巴的紙巾。

林洌的臉上還是紅紅的一片,臉頰邊的血絲好像還更顯眼了些。蕭雨淇把一碗雞蛋放回廚房,用過的一隻丟進垃圾桶。走出來提起客廳地板上的包包,背在肩上,戴上了太陽眼鏡。

蕭雨淇剛開口,“劉晴姐…”

劉晴也開口,卻是對林洌說的,“雨淇不留下來?你們商量好了?”

“對,她先回家。”林洌答了劉晴,轉臉對著林爸爸說,“爸,雨淇先回家。她直接打車回去,不出門。等我們都定好了,今晚我過去找她,行不行?”

林爸爸沉默了一下,說,“你都還沒問清楚我們呢,就急著把人藏起來。”

林洌上前一步,像是急著要跟她爸解釋,又像是趕著要把蕭雨淇擋在背後。她說,“我不走,我們聊清楚聯盟的事。雨淇的癮…”

林爸爸抬眼看了她一下。

林洌又說,“你告訴我,我照辦。”

林爸爸眼睛轉了一下,像是翻了小半個白眼,又像是懶得看林洌了。他站起來,走到林洌身前,拍了拍林洌的肩膀。林爸爸隔著個高高的林洌,對她身後被牽著手的蕭雨淇說,“蕭雨淇,作為林洌的爸爸,我很慚愧。我們對不起你。”

他叫她“蕭雨淇”。

如果是劉晴,會叫她雨淇。那是劉晴對蕭雨淇的同情和親善。但他此刻,不能夠叫一聲“雨淇”來表達友好。有時候,示好也能成為一種綁架。

蕭雨淇一驚,立刻說,“林…叔叔,不是,林洌沒有…我很好,您彆怪她。”她眼睛微微瞪大,看著林爸爸,那隻被牽著的手立刻捏緊了林洌的指尖,另一隻手無意識地摸了過去拉著林洌的衣角。

林爸爸把她的小動作收進眼底,歎了口氣,說,“回去吧,路上注意。這兩天都儘量少出門。”

蕭雨淇忙答應,“好,您放心。”

林洌送蕭雨淇下樓,出門前蕭雨淇仍被林洌牽著,她拉了一下林洌,林洌停下看她。蕭雨淇轉身對林洌父母說,“劉晴姐,林叔叔,我很感激你們,為吸血鬼做的一切。”

劉晴微微帶上些笑意,點了點頭。林爸爸看著蕭雨淇,沒說話。

“林洌確實任性了,她給我帶來很多不好的影響,她都跟我解釋過了。我之後會學著獨立、保護好自己,這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成長。”蕭雨淇舔了舔嘴唇,想了想,又說,“她以很多方式,一直陪在我旁邊幫我。她…並不隻是害我而已,她是我的朋友。”

受害者都原諒了,那麼誰也不該再抓著林洌不放了。

林爸爸嘴角無力地微微垂著,仿佛有點心痛,但馬上被他體麵地拉回來了,變成了微微地笑了笑。他說,“你彆擔心,林洌的懲罰,不在我們這裡。回去吧。”

林洌伸手攬著蕭雨淇的肩膀,送她出去。

***

蕭雨淇一走,林洌家裡一屋子的空氣就瞬間從黃昏微塵輕浮人間變成了落日血色潑灑戰場。

“你不能當蕭雨淇的線。”劉晴開口,“彆說你剛做過的那些事。單說你們倆,走得太近了。蕭雨淇暴露了,就能查到你。你惹麻煩了,就能查到蕭雨淇。你要是做她的線,隻有雙重的危險。而且你也不是普通人,從蕭雨淇往上查到你,整個聯盟都得被連累。”說到這,劉晴又想起來林洌差點沒玩得兩族都遭禍,火氣重新上湧,氣得身子湊前了衝著林洌罵道,“你這混蛋!看中了什麼,要把她搶到手,就要拉著所有的人陪葬!你現在又要拉上所有人為你的占有欲埋單嗎?”

林爸爸伸手輕輕拍了拍劉晴的膝蓋,劉晴砰一聲靠到沙發背上,恨恨地噴了一口氣。

劉晴憋了一腔的火氣。除了氣林洌不懂事,差點惹出無法挽回的大麻煩,更是一種突如其來的驚恐。其實不單隻是林洌,連劉晴也沒想過獵人血的特性,能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獵人血的吸引力,說到底不過是家族史裡的一小段記錄。世上的吸血鬼不多,獵人更少,很多獵人一輩子沒碰見過一個吸血鬼,誰沒事會拿自己的血去身邊測試一圈玩玩。如果不是林洌這次拿自己的血這麼一試,劉晴有生之年都不一定知道獵人的血能對吸血鬼產生這麼絕對性的誘惑力。

林洌沉下眼簾,一臉愧疚,說,“媽,我很後悔,這件事我做得非常錯。我一定會護好她,也會看好她。我一定不會再讓更多的人知道她的血癮。”

林洌繼續說,“但是雨淇,她不能普普通通地進聯盟。給她安排彆的線沒有用,她遇到什麼根本不會向彆人求救,隻有我可以。而且不會有彆人能比我更了解吸血鬼,也不會有彆人比我更了解你們盟裡的運作和交接,我最清楚要怎麼動用你們手中的一切資源去保護她。”

林爸爸抬了抬眉,林洌說的是要動用他們手中的“一切資源”。如果她隻是打算當普通的線,哪裡至於能動用整個聯盟的一切資源。

劉晴又被林洌“轟”一聲地點著了,“你不讓蕭雨淇進聯盟,我們連追蹤芯片都安不進去,我就問你這根線到底有什麼作用!她哪天失蹤了你去哪裡找她?你TM還要動用一切資源,就憑你是我們女兒是吧!”

“媽,”林洌在劉晴的轟炸之下,平靜地說,“我不是憑著我是你們的女兒,我是憑著你們訓練了我這麼多年,教了我這麼多年。全世界任你找一個人,誰能比我更清楚這些?我不是要進聯盟當雨淇的線,我要進聯盟幫你們。”

“你的意思是,你要當副會長。”林爸爸說。

劉晴又氣又不可置信,大笑了兩聲,“林洌!我沒說讓你進聯盟,想都彆想!”

林洌問,“為什麼不讓?”

“你還小!這事沒得商量。”

林洌瞥了林爸爸一眼。林爸爸瞥了劉晴一眼,沒說話。

那就是,隻要劉晴同意,林爸爸對林洌進聯盟沒意見。

林洌心裡一喜,麵上淡淡地點點頭,對劉晴說,“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說我還小。第一,你覺得我擔不起,我確實也做了很多不靠譜的事;第二,你擔心我,覺得進了聯盟跟你們的事情扯上了關係,我不安全。”

劉晴沒說話,臉色沉沉地看著她。

上帝大人不出手的時候,林洌向來是邏輯清晰,專業場控的。她在心裡捋了捋台詞,開口說,“第一點,我們等一下說。關於第二點…媽,我常常在想,你這麼高調地跟當局對著乾,為什麼我們全家這麼多年都沒事?再說了,我們家裡這麼多的資料,當局都不想要嗎?我自己一個人住在B城到處遊蕩,你們倆都不在,怎麼沒人抓我去你們麵前威脅點什麼呢?”

林洌彎了彎眼睛,權當笑了,“所以說,我媽是真厲害。但是媽,你能護我一輩子,護到我死的那一天嗎?如果我不早日熟悉你手上的一切,萬一我某日離開了你的視線,卻無力自保,你擔不擔心?”

“哼,”劉晴諷刺她,“那你呢?你要護蕭雨淇護到她死的那一天嗎?萬一你某天一下沒看住,她無力自保,你又擔不擔心?”

林洌眼睛彎彎地笑了,“所以我給她準備著隨時能帶她走的東西呀。舒舒服服的,一秒之內,人就沒了。媽,你也要給我準備一份嗎?”

林爸爸立刻皺起眉,林洌這一下用儘全力踩她媽媽的死穴踩狠了。劉晴一愣,一陣悲哀和深深的恐懼從心底騰地飆上來。這下她是真的氣得從沙發直接彈起,大步衝到林洌跟前抬手就想往下扇。但林洌的臉已經慘不忍睹了,劉晴氣得眼冒火星還是沒能下得去手,改為雙手扯著林洌的前襟一把將她從沙發上整個人抽了起來。林爸爸立刻過去,握住劉晴抓著林洌的手,對林洌厲聲說,“林洌,你過分了。”

林洌也意識到自己真傷著劉晴了,馬上收起了剛才那副囂張表情,神色愧疚地道歉,“媽,對不起。”

林爸爸摟著劉晴的背,把她帶離了林洌身前,眼神還是很淩厲地看著林洌。但下巴對著林洌微微抬了抬。林洌立刻往後退了兩步,站得離他們遠了些。

劉晴過了好一會兒才稍微平靜下來了,說,“你不用激我。我就算把手上所有東西都轉給你,你也用不了。”

林洌說,“我會儘快學。”

劉晴深深看了眼林洌,苦笑一下,“你根本不知道這其中的疲憊和無力。你以為拿到聯盟的所有資源,你就能全方位全天候地護住蕭雨淇了嗎?John是怎麼死的?我們找了他這麼多年,難道我們不想救他出來?”

林洌說,“我知道,就算是你們,也不是無所不能的。但我可以幫你們,我們就至少一定會比現在更好一些。”

劉晴冷笑,“更好一些?你不幫倒忙就很好了。”

林洌沉了沉氣,忽然問,“John是不是有家人在美國?你上星期不是去美國了嗎?是去找他家人了嗎?”

劉晴立刻陰沉了臉,“林洌,你不該套我的話。”

林洌解釋道,“我隻是猜的。我隻想問,現在John的遺體怎麼處理,肯定不會發還給他的家人吧?”

林爸爸說,“沒有遺體,要抹去研究痕跡,第二天就已經隻剩一副骨頭了。”

跟林洌猜想的一樣。

“還留著骨頭,”林洌陰寒地冷笑了一下,平靜地陳述,“難道要展覽。”

林爸爸說,“對,會放進德國的國家博物館。”

John死後,德國決定,吸血鬼的遺骨是不可多得的藏品,可以收進國家博物館。他們會開辟出一個專門的小藏室,科普吸血鬼的曆史和資料。在生化研究院裡沾了血的研究成果,會挑出能夠公之於眾的那部分,被包裝成“搜集而來的”資料,公開展出。

那副看起來完全和普通人無異的遺骨,會被放進一個大大的密封玻璃展櫃裡,擁有和木乃伊一樣的高級彆待遇。如同林洌夢裡,困住了蕭雨淇的那個玻璃箱一樣,堅硬厚實,外麵的氧氣進不去,裡麵的呼喊永遠出不來。

林爸爸定定地看了眼林洌,他記得林洌主修的就是博物館學。林洌也看著他,在觀望他的態度。林爸爸站在劉晴旁,扶著老婆,隔著一個對峙的距離,瞪了對岸的女兒一眼。但瞪得挺軟的,軟得像翻了個“拿你沒轍”的白眼。

於是林洌點對點地看著劉晴說,“如果我有辦法,可以讓你們把他帶回去給他家人呢?”

劉晴盯了林洌一會兒,移開了目光,輕輕搖了搖頭說,“國家博物館的事,太偏了,我沒有人脈可以讓你插手的。”

林洌看著劉晴,眼神很淡定,“我有。”

劉晴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眉頭緊皺。

林洌說,“當然,絕大部份事情還是需要你們出麵的。而且…”她頓了頓,帶著一點抱歉,說,“可能隻能拿到骨灰。”

劉晴緊閉著唇,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轉眼看了看身旁半攬著自己給予安慰的老公。林爸爸扶著她肩膀的手慢慢撫著,笑了笑,說,“阿晴,你看,洌洌是不是長大了?”

劉晴眼睛裡竟有些濕意。在John這件事上,她終究還是有遺憾的。

劉晴去美國確實是要找John的家人,她們母女轉移了幾次,劉晴的人都跟上了,不過John之前沒消息,她們也就一直沒有去打擾。那天林爸爸從生化研究院出來,給她打電話,德國比美國加州早了九個小時。他那裡是午後了,她這裡才清晨,陽光不知出不出得來。劉晴第一次站在那座房子前,看見John家門外的一大片草坪上,有很多小雛菊。

John的妻子單身。不是離異,是從未結過婚。沒有人能跟不存在的人結婚。

小雛菊是野花,被風帶了種子來,飄落到平常人家前的草坪上,剛長出來,就會被鏟草機一下輾過,整整齊齊地砍斷。但沒過一兩天,又會有零星的小雛菊從草坪裡重新長出來。

四四方方的草坪一片綠油油,草與草間,千人一麵,是絕對完美的一體性。而五顏六色的小野花,會破壞這種讓人安心舒服的一體性。很多居民都不喜歡野花。

但John家門前的草坪上小雛菊很多,應該是鏟草的時候故意繞開了。

也許不應該說,那是John的家門前。因為當他單身的妻子來開門時,劉晴說明了來意。她立刻說,“I don’t know any John.”(我不認識任何John。)說著就關了門。

劉晴隔著門,對她解釋聯盟和John的情況。說到後來,裡麵傳來一點點壓抑的抽泣聲,輕輕的,幾乎聽不見。隔了好久,劉晴聽見那把已經沙啞的聲音,堅定地說,“I don’t know him.”(我不認識他。)

***

傍晚的天色暗得太快了,像有人指著天上一條鋪開的光譜,手指飛快地一劃,那天色就跟著在光譜上飛快地溜了過去。先是杏黃中揉入一絲橘紅,暈開了,漸漸地變成琥珀色,後來沉落為絳紫。隨著一把烏鴉撒過天際,幾聲寂寥的鴉叫傳來,天色混沌,渾為了沉甸甸的鴉青。

蕭雨淇幾乎能數出它每一秒的變幻。

她坐在臥室的書桌前,桌上一盞台燈,在她麵前攏了一個光圈,時而大些,時而小些。蕭雨淇麵前擺著一本應用心理學,偶爾翻一頁。翻頁也隻是為了翻頁,前一頁不知道說的是什麼,後一頁也不知道說的是什麼。

林洌看書總有目的性,林洌做的事也總有目的性,那是她的信仰和追求在引導著她。所以林洌往前衝的時候,眼神亮亮的,充滿期盼和自信,很吸引人。但蕭雨淇沒有。

她隻是混沌地虛度了二十幾年,像坐在一列慢車上,聽著轟隆轟隆的鐵軌聲,沿著一條直直的鐵軌一直往前去。她對林洌說她不畫畫,是因為沒有東西想表達。她確實沒有,世界隻是窗外往後流淌而去的風景,世界與她何乾。

臥室的窗簾大開,窗外吹進來持續的微風。蕭雨淇坐在書桌前,旁觀著天空按著光譜,一格一格地暗了下來。最後是誰用畫筆亂擾一通,天空完全黑了。

窗外透進來城市街角的街燈車燈霓虹燈,傳進來商鋪行人和車輛的生活雜音。她看著窗外,沒有找到月亮。太陽雖走了,月亮還沒來,那就,還不算晚。

忽然,手機震了一下,林洌問她吃飯了沒,想吃什麼。所以林洌她們已經聊完了嗎?蕭雨淇想問林洌有沒有又挨打,但寫了又刪,最後隻問,你們聊得怎麼樣?

林洌沒回答她,後來說給她點了一碗麵,等一下外賣會來。

那就是,林洌可能聊得不順利嗎?是哪一部份不順利呢?

蕭雨淇站起來,手機就留在了書桌上。她的腳已經完全麻了,隻能扶著牆慢慢走出客廳。林洌說蕭雨淇要很快地學會很多東西,要很快地戒了血癮,要知道怎麼保護自己,需要什麼要開口跟林洌說。蕭雨淇想,林洌真狡猾,她讓自己什麼都不要瞞她,但是她呢?

她隻會說她不疼,她隻會說她不累。

她說爸媽都很疼她,臉上的傷都是自己打的。

外賣很快到了,蕭雨淇不敢開門,隔著門請對方把外賣放下。又等了十多分鐘才開的門。

蕭雨淇打開外賣,居然看見了一隻額外加的荷包蛋,邊皮煎得焦黃,蛋黃卻是軟軟的。她們認識才不過幾個月,在一起吃飯的機會不多,幾乎每一次都被蕭雨淇搞得一團糟,林洌不可能知道她喜歡吃什麼。但美麗的巧合,仍然讓人很開心。

荷包蛋是巧合,林洌也是巧合,她們平平安安的,都是巧合。

蕭雨淇夾起荷包蛋,赫然感覺到兩顆尖牙刺了一下嘴唇。今天她的尖牙,自從進了林洌家以後就沒有收回去過。蕭雨淇想起林洌的房間裡,有一種陌生的、屬於林洌的味道。她忽然感覺手臂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像有一條滑膩膩的什麼,在她的手上蠕動而過。拿著筷子的那隻手麻了,一抽一抽,要抖不抖的。

蕭雨淇麵對麵望著自己。是又要開始了嗎?不會的,不可能的。劉晴姐說過,她不可能對獵人的血產生生理性血癮的。

是心癮,是她自己的問題。是心癮,忽略它就好了。就像抑鬱的時候,讓自己開心點就好了。

蕭雨淇用已經麻痹的手托著筷子,顫顫巍巍地托起那隻荷包蛋,湊過去咬了一口。蛋破掉了,蛋黃沿著蛋皮,沿著她的唇流到麵條上,黏糊糊地糊了麵條一臉,緩緩地往下滲去。麵條的所有縫隙都要被封住了,麵條不會窒息嗎。

嘴裡的蛋黃有一陣騷腥的氣味,是動物的內臟氣味,鐵鏽的味道,是血的味道。

蕭雨淇胃裡忽然一陣翻江倒海,這下她的手終於肆無忌憚地抖了起來,抖得跟個電動的篩子似的,筷子啪嗒跌落地上,咬了一口的荷包蛋整片跌回外賣碗上,吊在碗邊,像一具掛在泳池邊,穿腸爛肚、半死不活的身體。蕭雨淇坐不住,一下子跪到地上乾嘔了幾下,冷汗瞬間就滲了出來。她急喘了幾下,要摸手機。手機不在身邊。

蕭雨淇的額頭已經冒起了一片點點滴滴的小汗珠,臉旁粘著曲卷的幾縷碎發。長長的卷發搭在背上,滑落地上,鋪開了,描繪出一幅謫仙跌落凡塵,病態、疼痛且蒼白的絕美畫卷。她艱難地抬頭,望了廚房一眼,想起來冰箱已經沒有血包了。屋裡沒有血包,沒有林洌,她隻有她自己,然而她答應過林洌不咬自己…她垂著頭,趴在地上,急急地喘著。廚房…有刀,她隻答應了不咬。

蕭雨淇一手把自己撐起,另一手攀著咖啡桌要站起來,忽然看見咖啡桌上的一個藥店袋子。

林洌說過,她買了抽血器。

***

林洌一家三口圍在飯桌前,林洌如她媽所願的,一邊滾著蛋,一邊簡單地跟爸媽解說自己關於怎麼帶回John骨灰的思路。劉晴此刻已經很平靜了,又回到了那個高效能乾的會長身份裡。林洌說完最後的修正版計劃之後,劉晴邊思考邊點頭,“行,你去聯係你的教授,我去伯恩找找人。”說著馬上就站起身來,林爸爸拉著她,“快八點了,先吃飯吧。你不餓?”

劉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洌,說,“呃,忘了…沒煮飯。”她看了眼林洌手邊的那一大碗水煮蛋。林洌沒忍住噗哧一笑,馬上換來她媽媽一記眼刀。

林爸爸也笑,鬆了拉著劉晴的手,“行行,我去煮個麵。你進去訂機票吧,這次換我回美國。”美國也是回,B城也是回。

劉晴說,“你不去瑞士?要不去德國坐鎮也好呀。”

林爸爸說,“幫洌洌打個下手,找些學者從旁幫忙施點壓。”

劉晴瞥了他和林洌一眼,沒好氣地笑笑,轉身進房間了。

林洌翻過手機說,“我點個外賣吧。茶餐廳行不行,三菜加白飯。”還能給雨淇點個東西。她現在不知得胡思亂想成什麼樣呢,肯定沒心思吃飯。林洌先發了信息給蕭雨淇,問她想吃什麼。蕭雨淇馬上回了,問她聊得怎麼樣。得得,果然問雨淇想吃什麼就是白問的。林洌直接點了個牛腩雲吞麵給她,又加了個燙生菜,想了想,又加了個荷包蛋。

林爸爸看著她忙了一通,點個外賣還帶對著手機苦思冥想一番,又要對著手機癡癡傻笑一番的。他笑著搖搖頭,捧著自己手邊的茶慢慢啜著。

林洌點好了外賣,沒耐性地丟下了那顆她媽讓她滾的蛋。枕著手臂趴在桌子上,眼睛朝上,嘟著嘴看著她爸爸。她極致地用腦用了一整天,此刻是真的有些累了。眼睛睜的大大的,卻放著空。

林爸爸瞄了眼主臥的方向,微微笑著說,“我都沒想到還有這一招,能把骨灰拿回來。”

林洌眨了下眼,垂下眼簾,說,“你要想的話,怎麼會想不到呢?”林爸爸默默喝了一口茶,沒答話。林洌又問,“今天是什麼茶?”

“熟普洱。”林爸爸說,“溫和,正氣。給你來一杯?”

“不要,一股塵味。”林洌開玩笑道,“爸,你不是嫌我不正氣,才喝熟普正正家風的吧?”

林爸爸放下杯子,默默了幾秒,伸手去摸林洌的頭,柔聲說,“不,爸爸很高興。無論最後我們能不能拿回骨灰,你能想到這一層,你比爸爸正氣。”

林洌被她爸爸摸著頭,舒服地閉上眼睛,說,“你擔著太多事了,隻能關注到最實用的那一層。”

林爸爸對著閉上眼睛的林洌溫和地笑了笑,輕聲說,“是爸爸老了,很多事,就放棄了。”

林洌父母關注的,是能不能找到那個活生生的人,能不能把他救出來,又能不能幫他無痛地走,免受折磨。而當那個人走了,隻留下一個軀殼以後,這件事在林爸爸這裡就算告一段落了。

而林洌,卻想著一個人,無論生死,都不應該被擺在博物館,而應該回到他愛的人身邊。

劉晴為John爭的是命,林爸爸為John爭的是人權,林洌為John爭的是尊嚴。

林洌爸媽要的,是保護世上的獵物。從前,獵人從吸血鬼手裡保護平常人,如今,獵人從平常人手裡保護吸血鬼。

而林洌要的,是世上再無獵物。

她對蕭雨淇的保護,跟劉晴對蕭雨淇的保護不一樣。

從前的林洌,很想把一道白月光捧在手心裡。但她後來發現,月亮的光輝,原來需要太陽的給予。太陽暖暖的,月光就能亮亮的。

雖然,月食的時候,月亮可能會被埋進黑暗裡。

***

外賣來了,劉晴吃了幾筷子,想回房間。林爸爸拿了個大碗,盛了半碗飯,又鋪好了蔬菜和沒有骨頭的肉,遞給她,說,“吃完。”

劉晴賭著氣又坐下了,嘴裡嘟囔著,“人家還等著我回複呢。”

林爸爸點點頭,“是啊,他們好好等著呢,急什麼。”

劉晴翻了個白眼,捧起碗,抄起筷子,頭一低,林爸爸又幽幽地加了一句,“慢慢吃。”

林洌抿著嘴不敢笑,乖乖地咀嚼著父母塞進她嘴裡的狗糧,偶爾瞄一眼手機,蕭雨淇安安靜靜的,沒有找她。

林爸爸忽然開口,“洌洌,問你一件事。”林洌立刻抬頭。林爸爸說,“John有一個遺願,給了我一個字,應該是Dairy或者Daisy。我還在想是什麼意思。”

林洌問,“確定是這兩個字其中之一嗎?”劉晴放下了筷子,轉了轉眼珠思索著。

林爸爸的右手在桌上點了幾下,認真回憶了一遍,說,“應該不會錯。”

林洌撅著嘴,邊想邊說,“Dairy…不像,也沒聽說過他跟什麼奶的產業有關係。Daisy…會不會跟他家人有關?”

劉晴立刻湊前了身子,剛想說話,瞟了眼林洌,又閉上了嘴。林洌和林爸爸都安靜地看著她。過了空蕩蕩的好幾十秒,劉晴慢慢地開口,“他老婆孩子現在的家,門前草坪上種了很多小雛菊。是不是他們夫妻倆就喜歡這種花?”

林爸爸瞟了林洌一眼,林洌抿著嘴憋著笑,雙眼彎彎的就差沒高興得直接跳起來了。

吸血鬼家人的信息,尤其是暴露的吸血鬼有孩子這件事,在聯盟裡絕對屬於最高機密。吸血鬼的孩子很有可能身上帶有吸血鬼的特征,即使沒有,也不妨礙當局把孩子抓回去配合研究一番。吸血鬼的後代啊,多珍貴難得的研究材料。

如果林洌隻是作為劉晴的女兒,劉晴不可能告訴林洌這些。

林爸爸瞪了林洌一眼,警告她彆太得意。他夾了塊軟軟的,不用咬的燒豆腐,塞到林洌碗裡,說,“洌洌怎麼看?”

林洌正了正表情,看起來是很正經在思考事情的樣子了。她接口說,“會不會,是他老婆孩子的名字?”

劉晴假裝沒看見那父女倆的眉目傳情,沉著臉說,“他老婆叫Amanda Flythe,女兒跟媽媽姓,叫Dana。也許是小名?或是另外的人?”

林洌想了想,翻出手機查小雛菊的花語,對著手機讀,“純潔、天真、和平、希望,深藏在心底的愛。”

一家人默默的,沒有人說話。

劉晴垂眸看著自己麵前的碗,很久以後歎了口氣,放下筷子,轉身回房間了。林爸爸沒再攔她。

一具被放置在研究台上,如死肉一般被撕皮剔骨後的軀體,心裡怎麼可能還有純潔、天真、和平和希望,怎麼可能還有愛。

說到底,一個吸血鬼,他憑什麼有心。

也許,Daisy隻是一個幻象。也許他在臨終時,對著溫柔的死神,看見了一個他原本想要看到,也本以為自己會看到的世界。那裡有一片草坪,上麵生長著沒有被鏟除的小雛菊。

***

飯後林洌問了她爸關於幫蕭雨淇戒癮的事情。林爸爸確實給了林洌一個方案,但最後他又說,“如果你狠不下心,我們帶她去一個安全的地方,你們隔開來。過幾個月就好了。”

“爸!”林洌急道,“我答應過要陪著她的。你不知道,我對她可狠了。”

林爸爸輕歎了一口氣,忽然說,“你還記得希臘神話裡,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故事嗎?”

音樂之神俄耳甫斯的妻子歐律狄刻被毒蛇咬死了,他悲痛欲絕,找到了冥王要複活妻子。冥王提了一個很簡單的條件,在兩人走出地獄前,俄耳甫斯不能回頭看妻子。

但俄耳甫斯竟然沒忍住,在最後一刻回頭看了一眼妻子。於是,他最愛的歐律狄刻在他麵前再死了一遍,永遠沒有再回來。

“洌洌,”林爸爸說,“這事不容易。”

林洌眼睛笑笑,點點頭,“我知道。我不會回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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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洌邊跨出家門邊給蕭雨淇撥電話,第一個電話沒人接,第二個電話沒人接。她提前叫的車已經到了,她趕緊上了車,不斷地撥著電話,偶爾抬頭問司機,“師傅,能不能再快點?”她的一隻手捏著前座的椅背,另一隻手重複地撥著電話,聲音裡帶著一點顫意。

從林洌的家,到蕭雨淇的家,開很快很快的夜車,原來還是需要十幾分鐘。車子在轉最後一個彎的時候,電話接通了,蕭雨淇的聲音傳來,斷斷續續的,“林洌…我找不到,好痛…”她在哭。

車子還沒停穩,林洌就已打開車門衝了出去。她兩三步跨上一層樓,兩三步又跨上一層樓,撲到蕭雨淇家門前用力拍了兩下門,“雨淇!開門!”

屋裡沒反應。

林洌扭了扭門把手,門理所當然地鎖著。“雨淇!”她用力拍了好幾下,“雨淇!開門啊!”

林洌忽然想,糟了,雨淇不是不在家吧?她急忙翻出App來查蕭雨淇的定位。蕭雨淇在家。

她抬頭,改為用拳頭砰砰地捶著,大聲喊,“蕭雨淇!開門!”

屋裡傳來一些雜音,林洌心裡一團亂,聽不出來是什麼聲音,又掄起拳頭捶了兩下門。然後屋裡忽然有個什麼東西倒了,咚一聲悶悶地撞在地上。林洌心裡一陣陰涼,她緩緩地蹲在門前,輕輕拍著門,“雨淇?雨淇,你能不能過來?雨淇…你應一下我…”

忽然,門從裡麵敲了兩下,很輕,很慢。聲音的位置很低,貼著地麵敲過來的。

林洌立刻不敢說話了,貼耳聽著屋裡的聲響,卻隻聽見自己的心跳得那樣凶狠,咚!咚!咚!幾乎要撞穿她胸腔內臟,從她喉嚨裡吐出來。

屋裡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