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雨淇抱著膝蓋,坐在客廳窗前的地板上。她的麵前有一束斜斜照下的天光,空氣中的塵埃在這束天光裡飛揚著。她聽見耳邊好多人在誇她。
他們說囡囡很獨立,我們很放心;
他們說蕭雨淇是我帶過最有天賦的學生;
他們說女神完美得不像一個平凡人,跟女神說話好緊張。
有的人拖著行李箱走了,有的人轉身去關心更需要的人了,有的人從未走近過。
蕭雨淇靜靜地坐著,良久才發現這是很久以前,她和父母一起住的那個家。三室一廳,偶爾爺爺從香港打電話來,蕭雨淇就從自己的房間裡光著腳衝出來,撲到客廳接電話。
後來爺爺走了,父母移民到了加拿大,周映桐出國留學,那一年蕭雨淇升大學。她考上了B大,世界知名學府,父母很高興,臨走前給她買了B大附近的一個公寓。
一室一廳,一廚一浴,一床一沙發,一個人,正合適。
蕭雨淇靜靜地在從前家裡的客廳坐著,坐在地板上。家具都搬空了,身邊空無一物,身邊空無一人。她抬頭,看著麵前一束天光,天光裡飛舞著紛紛揚揚的塵埃。她伸出手掌,像要接雪花一樣想要接著一點能落在她手上的塵埃。但小灰塵太輕了,她一伸手,塵埃都繞開她的手,飛走了。
蕭雨淇朝空氣中輕輕吹了一口氣,微笑著說,“走吧,都走吧。”
忽然有一個聲音說,“我怎麼可能留下你一個人呢。”
蕭雨淇猛然回頭,身後沒有人。她站起來,急急忙忙地四處去找,沒有找到聲音從何而來。她又折回客廳的窗前,在虛空中伸手緊緊一抓,什麼都沒有抓到。
萬籟俱寂,屋子裡隻有蕭雨淇,以及空氣中飛舞的塵埃。
“你彆走。”蕭雨淇不敢哭,細聲細語的,怕嚇到那把唯一的聲音,“你不要走。”
她輕輕地伸手到那束天光裡,手間暖暖的,仿佛被人溫柔而堅定地握著。
“我在。”她聽見那把聲音說。
蕭雨淇閉上眼睛,感覺渾身都暖暖的,很踏實,很舒服。左臉的淚痣感覺到一點柔軟的溫熱輕輕碾過,蕭雨淇一偏頭,嘴唇追逐到了那片溫柔所在。
***
畫室裡安安靜靜的,傍晚前的陽光微微泛黃,如同一段塵封的記憶。蕭雨淇的眼簾輕輕顫了兩下,林洌鬆開手,坐到另一張椅子上。
蕭雨淇深深吸了一口氣,意識慢慢回流。她緩緩坐起身來,樣子還是很迷濛,呆呆的。
她坐在那張教師椅上,看見林洌坐在離她不遠的一張木椅子上看著她。
“你醒了,”林洌說。
蕭雨淇甩甩頭,忽然想起什麼,舔了舔唇,用衣袖捂住了自己的臉,不著痕跡地在唇邊擦了兩下。衣袖上沒有蹭上血漬。她又拿起手機,就著黑屏看了一下自己,一張臉乾乾淨淨的。看來她吸血還吸得蠻優雅的?手機上的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多,她吸血後居然就那麼暈睡過去了,睡了快一個小時。
最近果然被林洌折騰得太累了。
蕭雨淇轉頭看林洌,眼睛往林洌的手臂上掃了一下。林洌的衣袖已經放下來了,遮住了那片被抽過兩次血的皮膚。“你……”蕭雨淇遲疑地開口。
“我看你就那麼睡著了,不放心留你在這裡,結果等著等著,我也睡著了。”林洌笑了笑,“可能今天捐完血,有點虛。”
林洌提到捐血,蕭雨淇抓緊機會問,“捐血了?讓我看看你的手。”
林洌笑了,邊走過去邊拉起衣袖,遞給蕭雨淇看。蕭雨淇見她的手臂乾乾淨淨的,已經沒有那些混亂的血漬了,但淤青卻比先前更為明顯。之前還是淡淡的青色,現在變成很深的青紫一團,看著就很疼。然後蕭雨淇看見了,手臂上的三個小小的圓圓的傷口,其中兩個腫得特彆厲害。
她的手在上麵隔空撫了一下,不敢碰。
“可能是我覺得癢,自己拿筆戳的。”林洌笑著說,“我也忘了。”
蕭雨淇抬頭去看她,林洌的臉色煞白煞白的。何止白,都微微泛青了。蕭雨淇忽然開口問,“你……住宿舍?”她得送林洌回去。
“我住家裡。不過家裡長期沒人,我爸媽經常在國外。”
蕭雨淇點點頭,“那,你有沒有空去吃飯?吃完飯我送你回去?”
林洌背起畫板,笑著說,“走吧,找一家離你家近的。吃完送你回去。”
最後還是找了離蕭雨淇家近的一家店。林洌很熱情地介紹說她家附近有奶茶店、炸雞店、燒烤店、麻辣燙,還有一家比薩啤酒屋,聽得蕭雨淇一陣皺眉。林洌活蹦亂跳的,倒真不像是需要人擔心的樣子。於是蕭雨淇挑了一家自己吃過的小店,就在她家路口,旁邊還有家小藥房。
兩人從計程車上下來的時候,林洌口袋裡掉出一根小小的透明膠筒。蕭雨淇撿了起來,關上車門,車子開走了。
她拿在手裡看了一下,看著像一管針筒,但頂端是平的,沒有針頭。她遞還給林洌,隨口問道,“這是什麼?”
“過敏針。”林洌說,然後演示給她看,“需要的時候這樣90度對著自己的大腿用力插下去,針頭就會出來。”
蕭雨淇聽得微微往後退了一下,林洌笑著把針管收了起來。蕭雨淇想了想,拉著林洌問,“你是什麼過敏?那我們去吃……”
“放心吧,我什麼都能吃。”非常勇敢的林洌十分正經地拍著胸口保證,“真的,吃你都行。”
由於林洌的樣子太正氣了,導致蕭雨淇一度懷疑是自己思想太歪了,於是並沒來得及反駁;
又由於蕭雨淇自己的思想太歪了,導致她一度臉紅紅的無法正常思考,於是這個過敏的話題就這麼被繞過去了。
***
什麼都能吃的林洌看著自己麵前的豬肝粥、韭菜豬血、牛肉腸粉、金銀蛋菠菜,還有一盅漂浮著當歸紅棗的燉湯,忍不住失笑道,“雨淇,至於嗎?”
蕭雨淇把所有跟補血沾點邊的菜都點了一遍,全部堆到林洌麵前,很認真地說,“這家腸粉很好吃的,真的是用布拉出來的。粥是慢慢熬出來的,不是打米漿。豬血也很滑,你……你吃內臟嗎?”
“吃,”林洌歎了口氣,宣誓似的說,“我吃!”為了維持一個能吃蕭雨淇的人設,林洌沒什麼是不能吃的。
蕭雨淇瞄了一下林洌的臉色,可能是喝粥喝得熱了,林洌的臉上總算是有些許血色了。
兩人自然吃不完一桌子東西,蕭雨淇把剩下的都分門彆類包好,打算給林洌帶回去,補一個紅紅粉粉的林洌回來。林洌走過去收銀台多拿一個外賣袋,順手把賬給付了。蕭雨淇拿著手機要衝過去時已經來不及了,急得拍了林洌一下。
“你你怎麼……都說了我要請的!”若是在平常,林洌請了就請了,蕭雨淇之後找個機會請林洌喝個東西就當把人情還回去了。但她今天下午才剛吸完林洌的血啊!補血餐還讓受害者買單,那不是朝她良心上狠狠插上十八刀嗎!
林洌見蕭雨淇真急了,很無辜地說,“對不起,我平常都一個人吃飯,吃完就習慣自己埋單了。”可憐見的孤單小孩,把單都買了還要跟人道歉。
蕭雨淇的良心都快碎成渣渣了。
然後善良又聰明的林洌,忽然想到一個拯救蕭雨淇的方法,“雨淇,我真的不是故意搶單的。那要不你轉錢給我吧。”她把自己的微信碼翻出來,手機遞給了蕭雨淇。
林洌大概沒想到,蕭雨淇作為一個現代人,包包裡居然還是帶著現金的。
而蕭雨淇作為一個手持現金又見慣了各種搭訕招數的人,沉默了一下,還是掏出手機掃了林洌的微信碼。
純粹是,為了她自己的良心著想。
***
飯後兩人經過小藥房,蕭雨淇買了鐵質口服液給林洌。林洌感覺自己都快被補成一個行走的血庫了,無奈地笑說,“雨淇,捐個血而已,不至於的。”
蕭雨淇不知道要怎麼解釋自己的過度補償行為,但林洌一提起捐血她就挺內疚的,隻好說,“你今天都在畫室裡虛得睡過去了,自己忘了嗎?”
蕭雨淇提起這個,林洌馬上接口說,“說起來,你最近是真的很不舒服嗎?”接著又解釋道,“你今天也累得睡過去了。”
蕭雨淇誠實地點了點頭,避重就輕說,“睡不太好,所以白天就有點沒精神。論文也寫不出來。”
林洌垂著眼,不知在想什麼,默默地走著。
蕭雨淇見林洌耷拉著腦袋,可憐巴巴的,笑著拍一拍她,“就失個眠而已,死不了人。跟你又沒關係。”
其實還是挺有關係的,蕭雨淇心想。
兩個人說著話,慢慢地走在馬路旁的騎樓底下。路燈剛剛亮起,太陽還在長街的儘頭垂垂掛著。街道兩邊排著一行商鋪,店主大多在吃晚飯,無人吆喝買賣,行人匆匆趕著回家。一個安靜而平凡的橘色黃昏,溫暖得像一個藏在回憶深處,以後再也無法重現的場景。
“你平常不上素描課的時候,都在準備論文嗎?”林洌問。
“算是吧,我需要補很多基礎的東西,所以都在圖書館找大學部的書來看。其實論文本身沒什麼進展。”
“那你……五一長假,會去哪裡玩嗎?”
“不會。”蕭雨淇任何假期都不會去哪裡玩。她禮貌地回問,“你會去玩嗎?”
“我也不會。我爸媽這兩天會回來,呆幾天就走了。等他們走了我趁五一補點功課。”
蕭雨淇順口問,“你父母呆這麼短時間就走了?是回來辦重要的事嗎?”
林洌笑了笑,“不重要,就是我生日而已。”
“啊?”蕭雨淇停了腳步,“你……什麼時候生日?”不會就是……
“今天啊,4月26。”
林洌笑了,輕輕拍了拍蕭雨淇,“雨淇,喂喂,回神了。年年都生日,又不是什麼大事。走吧。”然後她很瀟灑地抬步慢慢地往前走。
“林洌。”蕭雨淇快走了兩步拉了拉她衣袖。
“嗯?”
“那個,你回家之後要乾嘛?”
林洌轉頭看蕭雨淇,停下了腳步,半笑不笑地說,“怎麼,要給我過生日啊?”
蕭雨淇平常自己都不過生日的,但今天她不是正巧撞在林洌生日的當口朝人家手上啃了嗎。現在既然都知道林洌生日了,不表示表示實在過意不去。
“彆費神了。”林洌笑著說,“你都累成什麼樣了。趕緊回去睡一覺吧。”
蕭雨淇確實很累,又確實很想補償林洌一點什麼。
林洌瞄了蕭雨淇的臉色一眼,火候剛好,她淡淡地提議,“要不你五一帶著我去圖書館讀讀書唄?我也想看看碩士級彆的論文是什麼樣的。”
蕭雨淇沒說話,低頭沉默了一下,然後轉身慢慢地往前走,“林洌。”她回頭輕輕叫了一聲。
林洌跟了上去。
林洌其實已經算得挺準的了,蕭雨淇在“吸了林洌的血”和“林洌生日”的雙重道德鞭笞下,差一點就鬆口了。如果林洌提的是此時此地的要求,哪怕再過分,蕭雨淇大概一狠心也就答應了。
但偏偏林洌說的是幾日後五一假期的事。她並不知道蕭雨淇對於“未來”,是近乎執拗的不肯懷抱任何希望。一旦事情牽扯到“以後”,就算在“未來”那裡站著的人是林洌,蕭雨淇也不會主動往那走的。
***
林洌居然真的把蕭雨淇送到了家門口。她說是說要送蕭雨淇回家,她也確實想送蕭雨淇回家,但她沒想到蕭雨淇肯讓她知道自己家住哪。
林洌隻拿了補鐵口服液,把手上的外賣全塞給蕭雨淇。她說父母要回來了,自己不會有機會吃外賣。
林洌不戀戰,道了晚安轉身就走。
蕭雨淇拿著外賣背對著家門,輕輕叫了一聲,“林洌…”叫得太輕了,不知是想讓林洌聽見,還是不想讓她聽見。
林洌聽見了,馬上回頭。
“你,”蕭雨淇沉默了一下,“你是不是……對我有點好奇?”
這句話問得,跟她嗜血的時候比起來,含蓄太多了。
“嗯。”林洌說,跟她將要被吸血的時候比起來,也含蓄了很多。
“林洌,我跟你想的不一樣。”蕭雨淇說。
“你知道我想的你是什麼樣的?”林洌一挑眉,露出了一點平時在趙芸麵前拽拽的樣子。
蕭雨淇微微低頭,歎了口氣,說,“獨立,聰明,溫柔,會照顧人,冷漠,”頓了頓,又說,“漂亮。”
林洌聽到這笑了,“漂亮是真漂亮。”蕭雨淇抬頭看她,沒什麼表情。
林洌接著說,“你在我眼裡呀~ 聰明是小聰明,會逗人玩,但也容易被騙;獨立是假獨立,隻是不願意和彆人接觸太深。你很溫柔,那也是推開彆人的一種手段。”蕭雨淇眼睛撇開了,嘴唇閉著,沒看林洌。
林洌說,“你在我眼裡呀,一點都不冷漠。相反地,是你的世界太冷漠了。”
林洌說,“雨淇,不要想得那麼複雜,我就是想陪著你。”
蕭雨淇想,要是林洌沒有那麼吸引,那該多好啊。
或者要是林洌沒有這麼好,那就好了。
蕭雨淇扯著唇笑了一下,說,“對不起啊,沒有準備生日禮物給你。”
林洌指了指背後的畫板,“我已經收到最好的生日禮物了。”蕭雨淇不解,林洌解釋道,“你畫的那隻手啊。”
“哦,那個啊……”
“你當時為什麼畫我的手啊?”
“當時沒有想到彆的。”其實是,當時根本想不了彆的。
林洌笑了。然後她問,“雨淇,為什麼你平常不畫畫啊?明明畫得那麼好。”
蕭雨淇淡淡地說,“我沒有東西想要表達,也沒有想得到更多的讚美。”
“沒想到你不但畫功了得,在凡學上也造詣這麼深。”
蕭雨淇被她逗笑了,“回去吧,路上小心。到了……”一句話就這麼停在半空中。
林洌笑了笑,把半空中那句無措的話接住了,“到了我微信你。”
“……好。”
“那我走了,晚安。”
“林洌……”
林洌安靜地等著,沒說話。
過了挺久,可能隻有幾秒,那也是很久的幾秒。久到她們一個掐得手心快破了,一個咬得唇快破了,蕭雨淇才開口說,“我不希望你誤會,我其實很喜歡你。”
林洌一下子鬆開了身後掐得生疼的手。她很想伸手摸一摸蕭雨淇的臉,隻是純粹作為一種安慰,但她最終隻是拉住了蕭雨淇的衣角,說,“你知道我會一直在就行。”
蕭雨淇最聽不得這一句,她扭過臉去,輕聲說,“走吧。”
“你還好吧?”林洌扶著她的肩想把她扳回來。
“林洌,彆…”
蕭雨淇有一個完美的外殼,她想有人打破它,她怕有人打破它。
林洌站在殼外的時候,蕭雨淇不信;
林洌一步想踏進殼內,蕭雨淇不敢。
她雖被外殼束縛,但她一直與外殼共生,
若非有這個外殼,蕭雨淇連“人”都不是。
於是她輪回在一個怪圈裡,在痛感之中尋求快感,在孤獨之中尋求慣性的舒適。
林洌無奈地呼了口氣,“那你進屋,你進去了我就走。”
蕭雨淇轉身,手輕輕顫著打開了門,一閃身進去,馬上關上了門。
蕭雨淇在一片漆黑之中,背靠著門。她抬頭對著空氣說,“生日快樂。”
林洌在明晃晃的白熾燈下,手貼著門。她低頭望著厚厚的門板說,“雨淇,晚安。”
蕭雨淇本來是不嗜血的,蕭雨淇本來也不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