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湖邊,蕭雨淇急匆匆地離開小樹林。還沒走遠,就急不可耐地一低頭,舔乾淨了指上林洌的血。那一絲血的味道,有種暖暖的、甜甜的溫和香氣。
血隻有一點點,但是很要命。
蕭雨淇躲到美術教學樓偏僻無人的一側,背靠著牆壁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她閉著眼睛,不敢睜眼,雙唇緊閉,不敢開口。
這麼多年了,血眼和尖牙從沒在公眾場合露出來過。小時候的蕭雨淇不懂事,覺得瞪著血眼,齜著尖牙逗其他小朋友很好玩。被她爸媽按著狠狠地打了幾次,連一向疼愛她的爺爺也不幫她求情。
於是蕭雨淇學會了,血眼和尖牙是一種原罪,她整個人是一種原罪。不可擺脫,但可以隱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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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雨淇是吸血鬼,準確來說,是吸血鬼已經雜交了很多代以後的半吸血鬼半人類。他們已經沒有了吸血鬼強悍的體魄和驚人的速度,但同時也沒有了吸血鬼不能曬太陽和不能吃某種人類食物的限製。遺留在他們身體上的,也隻有眼睛牙齒的那點吸血鬼的痕跡了。
蕭雨淇知道除了吸血鬼以外,這個時代還是有些彆的超自然生物的,類似狼人、女巫、吸血鬼獵人,但全都已經非常稀少。加之他們基本都隱藏得挺好,就更無跡可尋。比較容易暴露的隻有吸血鬼,好像幾年前國外有個吸血鬼,被發現還被抓起來了。
也許因為吸血鬼比較容易被找到,他們居然還有個隱秘的國際聯盟。雖然叫聯盟,但盟友各自之間並不認識,全都由那個神秘的會長聯係。
蕭雨淇之所以知道這麼個聯盟,還是通過她的世交好友周映桐知道的。周映桐是蕭雨淇的醫生,也是除了蕭雨淇直屬家人以外唯一一個知道她是吸血鬼的人。為了蕭雨淇,周映桐倒是非常認真地研究過吸血鬼的各種典籍信息。比起蕭雨淇,她可能更為了解吸血鬼的來龍去脈。
蕭雨淇真正認識的有吸血鬼特征的人,隻有爺爺和她自己。他們平時生活和常人沒什麼兩樣,該吃吃該喝喝。喜歡血的味道,但也不過就是喜歡烤麵包的香氣那種程度的喜歡而已。
所以像那天在湖邊,那樣當場被逼出血眼和尖牙的情況……還真是從未有過。
蕭雨淇想不出來林洌的血能有什麼特彆之處,難道是自己活了二十幾年,忽然開始嗜血了?
蕭雨淇在被窩裡翻了個身,周末午間的明媚陽光全被擋在了窗外,她還可以再睡一會兒。被子蓋住了半張臉,隻留出懶懶的半眯著的雙眼。那雙眼睛彎彎的,仿佛帶著笑,但語氣聽著委屈巴巴的,“唔,林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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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星期後,花粉季如約而至,蕭雨淇把素描課安排在室內。課前她到學校食堂點一碗麵,外加兩個荷包蛋,帶到畫室,邊吃邊看一本大學三年級的心理學現代應用。她畢竟是中途轉係的,有很多美學牽扯到的領域都要從基礎開始補上。
麵條上的荷包蛋煎得焦黃香脆,包裹著裡麵的溏心蛋黃。蕭雨淇用筷子小心托起一片荷包蛋,雙唇輕輕貼在上麵,牙齒一合,蛋皮被咬出一個小小的破口,蛋黃緩緩地流淌出來,被溫柔的雙唇鎖住,然後一截舌尖繾綣而至,一點一點地卷走。
蕭雨淇吃荷包蛋時放下了書,微微閉起眼,迎著窗邊的陽光,十分享受的樣子。不像在吃東西,倒像是緩解了什麼刻骨的毒癮似的。兩個荷包蛋的蛋黃被儘數吸乾殆儘,蕭雨淇心滿意足地舔著唇,筷子百無聊賴地撥了撥剩下的蛋皮和麵條……沒胃口了。
她把食物推開,專心致誌又一頭霧水地繼續漂蕩在心理學的知識海洋裡。
課前十五分鐘,畫室的門被推開,林洌背著畫板,抱著一台小小的除濕機走了進來。
“雨淇學姐,”林洌和她打招呼,走近了看見桌上的麵,“你在吃飯?”
“吃完了。”蕭雨淇伸了個懶腰,站起來收拾東西。
林洌撇了眼外賣碗裡幾乎沒動過的麵條,又掃了眼那本大學部的書,沒說什麼。徑自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東西,然後折回來,對蕭雨淇說,“雨淇學姐,上周的作業,我幫你派吧。”
蕭雨淇交給她一疊畫作,畫作背麵都貼了寫著評語的小便簽。最上麵那一幅是林洌的,蕭雨淇把它抽回去,“派完作業你過來,我跟你講講。”
林洌看到自己的作業背麵其實已經貼著幾張便簽了,可蕭雨淇還要特彆“講講”。她挑了挑眉,乖乖地應了聲“好的”,一轉身,臉上忍不住帶上了笑意。
她很快派完作業,回去找蕭雨淇。蕭雨淇把林洌的畫放在畫架上,勾了勾手指讓林洌站自己旁邊。靠得近了,蕭雨淇聞到林洌身上有一絲很淡很淡的血氣。她皺了皺眉,自以為不著痕跡地退開了一點,結果林洌馬上也往回縮了縮。
“你…”蕭雨淇想問林洌是不是又受傷了,但林洌露出來的皮膚全都好好的,上次割傷的手指也痊愈了。蕭雨淇這麼問,會顯得很奇怪。
算了,那絲血氣真的很淡,她能忍。
蕭雨淇耐心地給林洌講一些基本的錯誤,林洌基礎不好,蕭雨淇講的很詳細。林洌聽著就要拿出筆,準備把筆記直接標注在畫上,蕭雨淇連忙拉住了林洌的手腕,“彆寫在畫上。我都列出來了,在背麵,你回去看就行。”頓了頓,又說,“以後彆在自己畫上寫筆記了。”
林洌說,“這種畫,無所謂吧。不過謝謝你啊,你的評語我都有…記起來的。”她本來想說都有收起來,想想還是改了口。
蕭雨淇聽不得林洌說自己的畫無所謂。素描是很費時間的,無論畫得好與不好,一幅畫裡總包含著畫者花費的時光和耐心。
再說林洌還那麼努力。
“你不是畫不好,你是在慢慢進步。不要糟蹋自己的畫,那也是你好幾個小時的心血。”蕭雨淇站在林洌旁邊,微微仰頭看著林洌,說,“林洌,我聽說你其他課的成績都非常好。其實你的畫也不差,隻是可能沒有你其他方麵那麼閃耀而已。慢慢來。”說完她拍了拍林洌的肩膀,笑了笑,“你這樣努力著就很好了。”
林洌凝視著蕭雨淇,說謝謝。此刻和蕭雨淇站在一起,林洌有一種被光照耀的感覺。不是太陽耀目的光,是溫和的月光,灑落在身上,清冷恬淡的,又有一點點的溫暖。
林洌忽然想起趙芸說蕭雨淇是很多人的白月光。
蕭雨淇從林洌的眼神裡看見了感動和小學妹的愛慕,林洌在自己的心跳裡感受到無儘的高興和期待。
而那一點新萌生出來的珍重,終究是太輕、又太陌生了,是以兩個人,誰都沒有發現。
學生們陸續到了,林洌又跟蕭雨淇道了謝,拿著作業回座位了。蕭雨淇在林洌背後舒了一口氣。剛才兩人靠得近,後來蕭雨淇還拉了林洌的手腕,實在是,太讓人分神了。
林洌回到座位後,對著被蕭雨淇“保護”過的作業出了幾秒神。她攤開了自己的掌心,仿佛能看見一掌潔白的月光縈繞。她把手握成拳,掌心頓時一片漆黑。她忽然有點舍不得。
林洌不會知道,將來有一天,她會跌跪在蕭雨淇的身邊,不斷地哀求著上蒼能讓她重回到此時這個午後的畫室。如果能夠改寫這一切,她願意以死相換,她願意以蕭雨淇的目光永遠不再停留在自己身上相換。
然而時間不會倒退。此刻的林洌,正沉浸在充滿希冀的快樂之中,很快就擺脫了那一點點的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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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城的綠植做得很好,向來有花都之稱。作為花都的第一學府B大,也種植了各色的花樹花坪,春意濃時,萬紫千紅。一陣風吹來,除了送爽送花香,還送來肉眼可見的一陣迷霧般的花粉。緊接著,那一片的校園就會響起此起彼伏的噴嚏聲。
是以最近一段時間,老師們上課都會關著窗戶,以防花粉進來。室內濕氣重,久了難免有些悶,一節三小時的素描課可能就有些難熬了。林洌把帶來的除濕機放在畫室一角,小小的,噴出的熱氣也不至於讓畫室升溫。學生們在乾爽清新的畫室裡圍坐成一個鬆垮垮的圓,對著中央的靜物比畫著,一個個看著十分輕鬆愜意。
唯一一個不愜意的可能隻有蕭雨淇了。最近是捐血月,美術樓下停著一輛捐血車,很多學生午餐時間去捐血,然後來上素描課。上課時一個個卷起衣袖,露出小臂上的止血貼紙。
年年都有捐血月,但今年蕭雨淇顯然很受影響。在湖邊舔過一點林洌的血之後,大概是心理作祟,蕭雨淇總覺得後來每次靠近林洌,都能聞到林洌身上散發著一絲淡淡的、甜甜的血香,飄散在空氣之中,一點一點地敲擊著她的神經。她瞄了一眼林洌,人家的外套穿得嚴嚴實實,絲毫沒有捐血或受傷的跡象。
真像一顆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溏心荷包蛋。
蕭雨淇想到這,笑了。
林洌能感受到蕭雨淇暗暗地觀察了自己好一會兒。她狀似無意地抬起頭,剛好看見蕭雨淇被她自己的想象力逗笑的一刹那。蕭雨淇微微低頭瞥過臉去,用手擋了一下,牙齒咬著唇,還是忍不住溢出滿臉笑意。她臉頰微紅,彎彎的眼睛一轉,正好撞上林洌的視線。
蕭雨淇若無其事地把臉抬起來看向林洌,眼睛裡帶著問號,手指了指自己,無聲地說 — “找我?”
林洌隔著大半個畫室,朝蕭雨淇搖搖頭,繼而轉過臉,繼續認真仔細地端詳了畫室中央的靜物群好一會兒。也不知道從靜物裡看到了什麼有趣的,忽然低頭一抿嘴,帶著莫名其妙的笑意繼續畫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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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雨淇慢慢地在窗戶緊閉的畫室裡走著,逐一巡視學生們在畫紙上掃掃塗塗,偶爾彎腰對學生說兩句。
走到林洌身後,她停下腳步看林洌的畫。不遠處的地上放著那個除濕機,正輕聲地吸著空氣裡的水分,然後從頂上噴出溫暖乾爽的微風,那一縷飄渺的暖風裡裹著一股清新的布料曬過太陽後的氣味,貼上蕭雨淇光裸的腳踝,纏上小腿,似有似無的燥熱觸感。
蕭雨淇看著林洌後頸上的碎發隨著主人揮筆的手微微顫著,淨白的脖子連著直挺的背,在外套領上露出一截薄薄的皮膚,覆蓋在凸起的頸骨上。
舌頭掃過牙齒…蕭雨淇忽然覺得空氣裡的血香氣好像又更濃了些。
“雨淇學姐?”
蕭雨淇一下回神,見林洌正扭頭看著她,點點麵前的畫,“這樣可以嗎?”
蕭雨淇輕呼一口氣,馬上彎腰平視著林洌麵前的畫板,對比起教室中央的靜物群,然後抽走林洌手上的筆,用拇指和食指鬆鬆地捏著,在畫紙上很淡地做著標記,幫林洌修構圖。
自從上次林洌表現出對自己畫的嫌棄以後,蕭雨淇稍微改變了自己對林洌的“教育”方向。從前她是直接指出正確的路,而現在她想嘗試引導林洌。她知道林洌聰明。而聰明的人,不能一下套牢,要讓她自己對籠子好奇,讓她自己走進來……
咳,蕭雨淇的意思是,聰明的學生,不能教得太死板,要讓對方自己領悟規則的有用之處,讓她自己萌生出想要去掌握這門學科的欲望。
蕭雨淇邊在畫上落下標記,邊輕聲說,“總體來說比例和遠近都沒什麼問題,如果還要再好的話,就要考慮負空間的問題。也就是留白。”蕭雨淇轉臉看林洌,停下了話。林洌於是也轉臉看她,兩人的臉大約隻隔了一個帽簷的距離。
林洌的眼神很淡定,臉頰微微有些燒,估計是熱的。蕭雨淇忍受著被林洌的血氣勾起的焦躁,忽然想報複一下這個殺人不自知的無辜凶手。
蕭雨淇微微一笑,說,“留一點言外之音,畫外之意,有時比起把畫紙填滿更能讓人感覺到美的意境。”
幾縷長長的卷發搭在了林洌的腿上。蕭雨淇說著話,那幾縷發絲就在林洌的大腿上,隔著褲子慵懶地卷弄。
蕭雨淇和林洌還是離得那麼近,她的一身花香氣息席卷著林洌,而她在風暴中心輕巧地問,“你能理解嗎?”
林洌淩亂地想,我可太TM能理解了。
林洌平靜地說,“嗯,因為每個人對美的定義不一樣。”
蕭雨淇就在林洌一掌之內的距離,垂下眼睛,撩起唇角笑了笑,說,“你很聰明。”她把筆遞還給林洌,林洌伸手去接,但蕭雨淇沒直接給她。
她以筆尖在林洌掌心輕輕地、慢慢地點了幾下,看著林洌的手說,“美的定義是很主觀的,所以我說的不一定對。我隻是給你一點我的感覺,你自己去摸索自己的方向,記得留意負空間。”說完她鬆開了手指,那根鉛筆正正落在了林洌掌心。林洌下意識一把緊緊握住了那根輕如鴻毛的鉛筆。
蕭雨淇一勾唇,轉身走開了,她沒有碰到林洌,甚至都沒有看林洌一眼。
美術女神一手負空間玩得出神入化,讓林洌從此對於留白有了全新的顛覆性的認知。育人以行,不過如此。
下課後學生們收拾著畫具,林洌把畫拿給蕭雨淇看。蕭雨淇有點驚訝,“畫完了?這個可以下節課再交的。”
林洌說,“我把構圖按你說的改了一下,先給你看看,再帶回去畫完。”
蕭雨淇接過畫來,認真地看著,嘴裡卻說,“不必完全跟著我的想法,你不是說了嗎,每個人對美的定義不一樣。”
“對,雨淇說的都對。”
蕭雨淇抬起頭來,瞪著眼睛,微微張著嘴巴,有點好奇地看著林洌。林洌這是在哄自己呢,還是乾脆擺爛了?
“我是說,雨淇學姐說的都對。”林洌垂著眼,嘴角卻掛著笑。上半臉是乖的,下半臉是懶得裝了。
蕭雨淇笑著,想伸手打林洌,看到林洌身後還有彆的學生在,手就沒動。嘴裡小小聲自言自語似地說,“學姐學姐的,叫得我那麼老。”蕭雨淇忍著笑把畫遞還給林洌,“這是你自己的功課,那你自己的想法呢?”
林洌接過畫,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從善如流地表達了自己完全獨立自主的想法,“林洌說雨淇說的都對。”
蕭雨淇笑著睨了她一眼,不理林洌了。學生們都走了,畫室裡隻剩她們兩個。蕭雨淇轉身去拿包包和鑰匙,“林洌,回家。”
“啊?”林洌愣了。
“啊什麼?”蕭雨淇也跟著林洌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快步走過去狠狠拍了林洌一下,“你,回你家!”
林洌笑著受了她一爪子。
雨淇奶凶奶凶的,嚇得林洌心跳都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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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雨淇窩在客廳的沙發裡滑著手機查快遞。
她覺得最近自己怕是真饞血了,吃了多年的仿血片已經完全被林洌的霸道血氣給弄得味如雞肋了。於是她靠著周映桐連接上了聯盟裡的資源,學會了分渠道分批訂冷藏血包。她不清楚自己的偏好,所以什麼血型的都要,隻求要快。隻是這種東西不能走尋常物流,怎麼趕也得要十來天才能到。
等血包來了就好了,蕭雨淇想,再忍一下。實在忍不住的話,還能逗逗林洌,分一下神。最近的林洌和蕭雨淇熟了一點,偶爾被逗狠了還會反咬一下,可好玩了。
蕭雨淇把手機蓋在臉上,閉著眼笑起來,露出兩小段鋒利的牙尖。
一個人在家,想起林洌,不必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