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發的果樹秋季結果,新栽的小苗要到明年。沒有果子的日子媽媽開始學著和爺奶侍弄香蕉。
爺爺誇奶奶對香蕉樹把握越來越好,澆水施肥、除蟲防害快趕得上他。
媽媽學得慢,但有什麼都記下來琢磨,有兩個師傅帶著也慢慢上手。
媽媽留下來的決定一說,我高興了好一番。
從這天開始,媽媽漸漸與外公外婆家親厚起來,帶著我們常常去鎮上走動。
心裡久久空著的地方慢慢被熱熱乎乎填滿。
2014年3月,媽媽炒著菜,爸爸來了電話。問完我們問媽媽,怎麼還在家裡。
我豎著耳朵,心猛地提了起來。
——這一刻爸爸變成了敵人,要把媽媽從我身邊奪走的敵人。
媽媽放下鏟子叫奶奶來炒,進了房間關上門。
聲音低沉下來,我聽不清。
“姐。”弟弟跑過來攥著我的手,黑溜溜的眼下過雨一樣,也呆呆看著房門。
奶奶看了我們一眼,把炒好的菜端出來。
“彆怕,你們媽不會走的啦。”
奶奶的話讓我提起的心慢慢落回地上。
是,媽媽說話算話的,我要相信她。
媽媽沒有走,爸爸也沒回來,隻是來電頻繁了些。
那天媽媽紅著眼卻裝作無事人一樣,我也不再去問。
日子慢慢過,有細水長流的許多快樂。
處暑,白露,不知不覺過了中秋,又到了秋分。
果農靠天吃飯,今年氣候好,第一掛香蕉成熟的時間比去年早了十幾天。
趁蕉還掛在樹上,媽媽上鎮裡買了一大袋子麵粉回來和奶奶學做餅。
比起種香蕉,媽媽在烹飪上天賦更佳,不僅很快學會奶奶的手藝,還會舉一反三。
我比去年更期待香蕉的收割。
待到顏色變得黃澄澄,奶奶騎著小三輪和媽媽一起出攤了。
媽媽不愧是媽媽,走南闖北伶俐得不得了。小小的餅攤客似雲來,老客有之新客有之,中午回家抖抖索索算了又算,一個早上賣了八百四十多塊錢。
媽媽和爺爺激動得頭皮快炸了。
“爸,一鼓作氣!晚上我再去出夜宵攤!”媽媽握拳。
“晚上黑麻麻,你自己不安全。香蕉下午就能侍弄完,我和你一塊去!”爺爺鬥誌昂揚。
……忙碌一天,媽媽疲憊的不得了,回來仍堅持著數錢,和上午的合計收入一千二。
媽媽高興得大半夜把弟弟“叭叭”親醒——我睡上鋪,逃過一劫。
今年是個好年,果子大,收的比去年還多一百多斤。
難得周末,爺奶和媽媽一起上鎮裡去了,兩人出攤,一人采購。
爺爺囑咐我們老實在家,千萬彆想著去幫忙收香蕉。
我和弟弟答應了,沒一會兒他就去拉屎,我捂著鼻子跑到院子裡,突然聽到有人喊我。
“阿妹。”
我探頭一看,愣住了。
黑黢黢背著包的人,是爸爸。
這一刻我無比想念在拉屎的弟弟。
“三年沒見了,你長得真快。”
他放下包,看著我笑。
“以前你才那麼一丁點兒大。”
“阿妹不記得爸爸了嗎?”
“來,爸爸看看。”
他蹲下身,朝我張開手。
我像釘子一樣釘在地上,搖搖頭。
爸爸是有點好看在身上的,不然傻乎乎的媽媽不會被他忽悠。他雖然黑黢黢,但失落的的樣子卻依然惹人心軟。
但我是鐵石心腸的,我的字典裡隻有敵人兩個字。
那時的我堅定地這樣想。
但爺爺高興極了,因為盼了三年,在外的遊子終於歸家了。
媽媽笑得像個小媳婦,因為爸爸說跟隨媽媽的步伐,她在哪裡,他就在哪裡。
弟弟也開心得冒鼻涕泡,因為拿到了超級英雄人偶樂高和零食大禮包。
隻有奶奶笑容淡淡,晚上吃飯我隻願意和奶奶坐在一起。
爸爸不出去了。
我想起媽媽眼睛紅紅從房間裡走出來那天。
原來媽媽不恨爸爸,媽媽隻想爸爸回家。
爸爸穿上了水鞋,拿上了鐮刀,跟著爺爺走進了家裡的香蕉園,澆水、施肥、收割。
動作比媽媽熟練得多。
春去秋又來,過了幾個豐收的秋冬,爺爺漸漸力不從心了。
爸爸繼承了爺爺的香蕉園,新租了臨近的地擴大種植區;媽媽繼承了奶奶的小攤,除了香蕉餅還多了其它香蕉做的小吃,一內一外有聲有色。
爺奶空下來,舒舒服服過了幾年賦閒的日子。
高中畢業,我去了外省上大學,每逢寒暑假才有空回家。
2023年8月,二十歲的那個夏天,我接到了媽媽急匆匆撥來的電話。
“你爺爺不行了,快回家吧。”
我抓不住手機,掉在了地上。
——爺爺太操勞了,現在去休息了。
我和弟弟陪著奶奶守夜,心裡胡思亂想。
回家的那天晚上,爺爺閉上的眼睛再也不會睜開了。
同姓的叔伯接到電話連夜來幫忙,處理身後事。
停靈七天,爺爺就躺在堂屋的冰棺裡,與我們隔著一道簾子。
我有些虛幻的感覺,覺得旁邊的不是爺爺,這個點爺爺還在自己屋裡睡覺。
奶奶原本就曬黑的臉一下失去了血色,枯坐在那裡像一截樹枝。
“奶,喝點水吧,我都沒見著你喝水。”我小心翼翼給奶奶倒了杯溫水。
“……奶不渴。”奶奶張了張嘴,嘴唇乾得粘住,過了一會兒才說。
“喝點吧奶。”弟弟接過來塞給奶奶。
奶奶搖搖頭,隻端在手上。
我不敢勸。
奶奶守了三天,每天隻沾了些粥水,不肯再吃其它。
第四天被爸爸強製抱去了屋裡睡覺,然而奶奶躺在床上也木愣愣睜著眼,不曾入眠。
我怕得牙齒打顫,已經沒有了爺爺,會不會也快失去奶奶。
我拚命想做點什麼,騎著三輪跑到鎮上超市買了一把香蕉,回來掰了一根塞奶奶手裡。
奶奶轉了轉眼珠,長久的凝視了這根香蕉。
“奶,吃點吧,香蕉有營養。”
……在我很喪氣的時候,奶奶坐起來把香蕉吃了,然後睡了一覺。
我以為鬆了一口氣。
奶奶正常吃喝了。
過了爺爺頭七,棺下了地,奶奶接著病倒了,家裡一片兵荒馬亂。
去醫院住了四天,醫生說沒什麼問題,回家好好照顧,該吃吃該喝喝。
然而奶奶一天單薄過一天,愈發像一片乾枯的香蕉皮。
我明白,奶奶是放不下爺爺了。
蟬撕心裂肺的鳴著,院子外的香蕉園一段時間疏於打理,香蕉樹在烈日下有氣無力的耷拉著,綠意暗沉,泛著慘淡的黃。
香蕉樹一大片枯死了,是爺爺早期種的老根發的樹。爸爸拎著水桶一趟一趟的澆水,也終究沒有救回來。把根挖出來一看,黑黑的一團,一個芽點也沒有。
飯桌上爸爸說起這個事情,我心裡隻生出悲哀的感覺。
“阿妹。”
奶奶拉著我的手,一雙眼睛不知何時開始變得很渾濁,濕漉漉的。
“阿妹彆怕,學費交得起,爺爺去和老師說寬限兩天。”
“奶奶賣香蕉供你和阿弟。”
“再沒有、再沒有比我們家更好吃的香蕉了。”
“彆哭彆哭,阿爸阿媽會回來,奶奶陪你……”
“小香蕉,真奇怪。像月牙、像小船……像魚……兒……”
奶奶冰冰涼涼的手虛虛抓著我,嘴唇微動,乾啞的聲音從奶奶的喉嚨裡細細小小地鑽出來。
我看著奶奶,一瞬間痛徹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