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地的酷暑,是連一絲風都沒有的乾熱。縱使是最堅韌的男子漢,麵對這烈日都會心生畏懼。
校場的正中央,寫著“雲”的軍旗低垂著,隻能看見有一個人影站在軍旗下一動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兵營裡的陰涼處,一老一少兩個小兵攀談了起來。
“馬哥,那人是誰啊?這麼慘?”年輕的小兵邊擦汗邊詢問道,“我都換了兩次崗了,他還站在那,犯了什麼罪受這麼重的罰?”
老馬瞥了年輕小兵一眼,他一身軍甲行頭都很新,腰牌上“崔小豐”這幾個字打磨得發亮。
“新人,沒聽說過四營的掃把星嗎?”老馬指著軍旗下的人影,“那家夥把三營的大塊龍給打了。謔,那場麵真是血肉模糊,我賭大塊龍沒兩個月下不了床。”
“怎麼可能?!大塊龍可是身長八尺,有名的混世魔王,就他那小身板能把大塊龍揍了?”
“咋的,你認識?”
小豐點了點頭,“我和大塊龍同鄉,那家夥之前強搶民女多次,是俺們鄉裡有名的地痞流氓,終於在雲驍軍來征兵的時候被咱副官給逮了,這才充了軍。”
小豐崇拜都看著那個在軍旗下的人影,想起自己時語氣又帶些自嘲,“是實話,我真佩服他。之前聽說大塊龍也入了營,我前三個月都沒敢抬頭看過人。”
老馬咳了一聲,“佩服他?小子,你是為啥入的雲騎軍?”
“當然是因為崇拜雲風十三騎啊!俺們大盛的不敗神話!”
新兵的眼裡還閃著光,老馬看了忍不住唏噓。
“那你可要恨死這個人了……因為就是他,害死了雲風十三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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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軍帳正對著校場,向外瞧一眼,整個校場的方方麵麵都儘在掌握。
副官初影收回了視線,轉過身恭敬地說道:“主帥,那小子已經被曬了快兩個時辰了。今天這個天氣,不知道他能不能撐過去……”
被稱作主帥的男子,穿著一身黑色軍裝簡衣,正專注地看著手中的各地軍況簡報,時間久了臉上已經冒出許多青茬。
片刻之後,他合起簡報,開口道:“他可有求饒或是說什麼?”
“回主帥,並無。”
黑衣男子嗤笑一聲,“倒真是個硬骨頭。”
初影歪了歪頭思考了一會,回答道:“說不定,他是被曬暈過去了,所以才無話?”
黑衣男子聞言抬起頭看向初影:“距離規定時間還有多久?”
“還有半個時辰。”
他起身走到帳篷邊緣,一隻手掀起了簾子,瞬間強烈的日光和熱浪讓這個久經沙場的男人都不自覺眯起了眼睛。
遠處,在旗杆被捆著的男子一動不動,竟不知是死是活。
黑衣男子眯起了眼,雖然極其微小,但還是讓他捕捉到了那顫抖的雙腿。
“主帥,你要去哪?不會是要去救那小子吧?”初影急忙跟了上去。
男子並未回複,繼續大步流星地向前走。
初影見他毫無反應,氣急出口道,“初雲驍,他可是害死了我們那麼多兄弟,你管他死活?”
初雲驍腳步一頓。
但隻是片刻,他之後又邁步向前,將初影甩在原地。
初影歎了口氣,還是跟了上去。
不久,兩人便已到了校場軍旗下。
軍旗下那被捆綁著的男子已經看不清樣子,皮膚幾乎被曬成紫紅色,頭發淩亂如鳥窩,看不清表情,但一道駭人的刀疤從他的額頭蜿蜒至下巴,吸引了全部的視線。
初雲驍看到他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清在說些什麼,於是他傾身向前,才聽清他是在用氣音說著“水……水……”。
“水囊。”
初影不情不願地卸下腰間的水囊,恭敬地遞了上去。
初雲驍接過水囊,毫不溫柔地用一隻手捏住被捆男子的下顎,讓他的嘴不自覺地張大,然後一隻手將水囊裡的水傾瀉倒入他的口中。
被捆男子一開始還因為久旱逢甘霖,身體做出了希冀的反應,但沒一會便被嗆得爆發了劇烈的咳嗽聲。
“初雲驍,你……!”
初影聞言忍不住衝上來:“大膽謝殊,敢直呼元帥名諱,目無軍紀!”
初雲驍揮停初影的行動,他直起身,玩味地打量著目前形容狼狽的謝殊——他倔強的眼睛就像狼一樣,即使陷入困境,也隨時盯準對手,等待一個時機將對方的脖頸咬碎。
“喲,醒了?之前睡得香嗎?”
謝殊呸地一聲吐了口水,“可香了,還做了夢呢。”
初影被謝殊這沒臉沒皮的模樣氣到,抽出鞭子重重地抽打在他的身上,那原本就已經破舊的衣服更是進一步支離破碎。
謝殊被抽得悶哼了一聲,但脖頸依舊梗得挺直,就像他的倔驢脾氣一樣。
“小狼崽,你可真虎啊……三營王岩龍的身材應該有你兩倍大,你也敢和他打?”初雲驍打量著謝殊那滿臉的掛彩和青紫腫包,真是熱鬨。
謝殊想到王岩龍的嘴臉就心裡來火,那人的汙言碎語,隻讓他後悔沒再下些重手直接將他打去見閻王。
“王岩龍雖然被打得慘,不過可以在軍醫處好吃好喝養傷;你這也一身掛彩,還得服軍刑,可不算是筆劃算的買賣。”
謝殊始終無話,但初雲驍也不急,繼續觀察著他表情的變化,“說吧,你這個獨來獨往的個性,我想著也不會去主動招惹王岩龍。起因為何?”
謝殊扭過頭不去看他,沉默不語。
但下一瞬間,初雲驍翻掌如雷,一把抓住謝殊的臉掰正過來,表情如同修羅,“入營那天沒教過你嗎,長官說話時該是什麼態度!”
謝殊從來沒見過初雲驍這個模樣。雖然在軍營裡大家都稱呼他為冷麵鷹帥,但也隻是拒人千裡之外的感覺,這次初雲驍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氣,不由讓人謝殊瞬時噤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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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雲驍不愧是大盛最王牌的將軍——他年紀輕輕已經作為將軍在邊疆戍守多年,戰功赫赫,被朝廷封為唯一的一個異姓王。他帶領的雲騎軍戰無不勝,是大盛國最堅實的堡壘。而他身邊最頂尖的心腹乾將,雲風十三騎,更是精英中的精英,百姓口中的大英雄。
可是大英雄死在了半年前,那是雲騎軍唯一的一次敗仗。
雲風騎中十二人死守望城,敵軍苦攻半月不下,直到初雲驍和初影帶著物資和主軍前來營救的時,他們已經隻剩最後一口氣。
望城中儲備的軍餉按理應該能夠撐上一個月,可當初雲驍率人徹查時才發現,糧草裡不足五分之一可食用,甚至連剛送來的裝備也是由廢鐵打造,一碰就碎了。許多士兵在戰場上因為這些破爛,手無寸鐵,直接被敵軍屠戮。退守城門後,吃完了最後一點糧,空腹苦戰快一周才守下望城。
他們很多人甚至是餓死的。
戰報回傳,朝野震怒。初雲驍寫下血書要求朝廷徹查此事給雲騎軍一個交代。
由於軍餉采買一向是由戶部過預算撥銀後由兵部進行采買、製作和運輸,整個流程隻有作為兵部一把手才清楚每一個環節。於是吏部順藤摸瓜,於兵部尚書謝竹家中找到通敵書信。
證據確鑿,謝竹被斬首,男丁充軍,女眷充妓。
京城鼎盛的謝府瞬間跌進地獄。
謝殊還記得那一天的慘狀——母親的屍體吊在房梁上搖晃,丫鬟月梅被那些官兵扒去了衣服欺淩,她痛苦的喊聲直到今天都是謝殊的夢魘。
他的哥哥,捂著他的嘴,對他說:“活下去。”
但下一秒,卻轉身奔赴火海。
哥哥的囑托和他最後的笑容,是支撐著謝殊走到今天的動力。
但因為他是謝家的兒子,害死雲騎軍的罪人,他從進軍營的第一天就被各種欺負。不論是床鋪倒水,或是拳腳相加,他每一天都如同活在地獄裡。所有的人都把他們的臟衣服丟給謝殊洗,單單是洗衣服就讓謝殊基本沒有任何的睡覺時間。
於是便他每夜到河邊,蓋著那些惡臭的臟衣服取暖入睡。直到快天明的時候,才將那些衣服洗了,回到軍營複命。
那些個日夜裡,天上的弦月是唯一的慰藉。
作為副官的初影自然知曉這一切,但是因為雲風十三騎情如手足,他恨透了謝家人,因此,他也隻是看在眼裡並不製止。
於是謝殊變得獨來獨往,不與任何人接觸,因為他知道他無人可依。
然而,他今天聽到王岩龍高聲在食肆裡談笑說“謝家女人天生就是萬人騎的賤命!”的時候,謝殊猛地衝上去將他撞倒,接著一拳一拳奮力擊打王岩龍的頭和身體。
去死。
去死。
去死。
……
謝殊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已經將王岩龍打得半死,臉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模樣,雖然王岩龍一直在求饒,他卻好像什麼都聽不到一樣。
直到一記手刀將他打暈,再次醒來的時候,已被捆在軍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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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知,因為你父親之過,我和初影的兄弟活活被餓死在守城之難裡!他們的命運不該是這樣!”初雲驍緊緊捏著謝殊的下巴,目光如雷暴前的暗雲密布,“你們謝家人吃的是精糧,穿的是綾羅綢緞,住的是高屋樓台。這些都是白來的?你們生在謝家,享受奢華,卻通敵賣國,這就是代價!不然刑法還如何震懾世人?!”
謝殊直視著初雲驍的眼,聲音沙啞但並無畏懼:“縱使謝家真的有罪,男子充軍,還有機會通過自己的手來建功洗清自己的罪。女子呢?為何她們沒有重來的機會?難道她們天生就該作為你們泄欲的玩物?”
謝殊的話在初雲驍心中炸出一陣驚雷,竟不知該如何反駁。
因為情緒激動加上缺水,謝殊說完這段後便感到眼前一黑,身體也無力向後倒去。幸得初雲驍眼疾手快,一把抱住謝殊的背,才沒讓他添上腦袋上的新傷。
初雲驍二話不說將謝殊一把抱了起來,本想著將他扛到肩上去,但他竟出乎意料的輕,讓初雲驍不禁側目。
謝殊看起來確實比其他士兵嬌小,瘦得連骨頭都有些咯手。如果仔細瞧,雖然他皮膚被曬得紫紅,眼角下依舊能看出烏青一片,是嚴重的失眠和營養不良。
“初影,最近夥夫可是沒給新兵供夠糧?你給我查查最近兵營裡有關謝殊的所有情況——是否有人欺負他?他的輪崗時間都是什麼時候?”初雲驍一邊抱著謝殊往軍醫處走,一邊向初影下命令道。
初影聞言有些尷尬,臉上浮出各色表情,最後才小聲喃喃道:“誰會不欺負他呢?”
初雲驍沉默。是他的疏忽了。作為前世家貴族加上賣國賊的罵名,再加上四營又都是些被迫充軍的罪犯,被搶食和欺負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從明天起,謝殊調崗到我的軍帳做守衛,”他頓了一下,思考了一會又補充道,“在我的軍帳側加一張簡單的行軍鋪吧,他輪崗就在那休息吧。”
初影的眼睛瞬間放大,下意識地大聲反駁道:“這不行!”
初影這一嗓子,將初雲驍都震得一愣神,軍營裡其他守衛也都聞聲轉過頭來,但映入視線裡的卻是不可思議的一幕——他們的冷麵鷹帥竟然抱著一坨黑黑的臟東西?
瞧起來似乎有些像個人?
嗯?男人和主帥?
初影意識到周圍人探究的視線,展臂一擋,恢複副官的威嚴喝令道:“該乾什麼去乾什麼,再亂瞧我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眾人這才趕緊收回視線,眼觀鼻鼻觀心。
確定周圍安靜後,初影才開口道:“主帥守衛之職何其重要,怎可讓一個下等兵役來擔任?更彆提他們一家通敵賣國,害死了雲騎軍那麼多人,還讓他宿在您帳內……這這這,反正我不答應!”
初影自從雲風十三騎隕落後,他作為末席才堪堪接下這副官之職不過半年。說到底,初影也不過一十六歲少年,雖然對外做出副官威風的樣子,偶爾著急的時候還是會露出一些小孩情態。
“你有本事一擊擊倒一丈高,且武功還比你好的敵人嗎?”初雲驍突然發問。
“……我大概隻有三成把握?”
“那不就是了,”初雲驍抱著謝殊,大步流星地向前繼續走,“你都沒有把握,但他卻做到了,那他就有那個本事來當我的守衛。”
軍醫帳就在不遠處,初影為他掀開了帳篷的簾子。探身進去卻發現空無一人,初影這才想起今日的特殊安排:“報告主帥,今天是騎兵營新兵第一次馬術作戰演練,軍醫應該是去現場待命了。我現在就去帶他回來。”
初雲驍頷首,初影領命離去。
初雲驍將謝殊放置在一方傷患鋪上,現下空無一人,空氣中隻有彌漫的藥草香和謝殊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是不舒服嗎?還是做了噩夢?
初雲驍探身靠近,聽見了謝殊口裡喃喃地說著類似“不要”“母親”“哥哥”等詞。
原來是發夢了。初雲驍放下心來,隨手拿過一旁案上的冷水帕子,開始為他清洗。
帕子的冰涼觸感在盛夏令人舒爽,謝殊口中流露出幾聲像是小貓得到滿足時的呢喃,讓初雲驍不禁莞爾——沒想到剛才還是隻倔驢,現在倒是流露出了一些該是這個年紀的可愛。
隨著汙漬被一點點擦去,謝殊原本的容貌逐漸展露出來——那是一張足以令人驚豔的麵孔。雖然經過這段時間的磨礪,他的膚色依舊能展現出些許世家子弟才有的細膩質地。他的嘴也長得和其他布衣出身的平民不同,可以說是有些嬌小,雖然如今乾涸起皮,但唇色甚至像是京城女娃娃們塗上了口脂。
隻是可惜了這道刀疤,破壞了一切。
謝家生的皮囊還真是不錯。初雲驍腦中不自覺閃過這個念頭。
突然謝殊抽搐起來,似乎喘不過氣。初雲驍試著想將他的軍衣脫下來,卻猛地被一隻手拉住。
“你想乾什麼?”
初雲驍抬起頭,映入眼簾的是謝殊警惕的視線。這小子,真的沒良心,送他來軍醫處還幫他做清潔,結果卻是這個待遇?
“沒什麼,看你難受,想幫你卸一下軍甲。”
謝殊的身體不自覺後退:“多謝元帥好意,不過這點小事我自己來就好。”
初雲驍眉頭微挑,思考了片刻,放開了謝殊。
但接下來他走到水池旁,撈起了濕噠噠的帕子,“啪”地一聲甩到了謝殊的臉上。
水花四濺,澆得謝殊一臉懵。
“那你自己來,我走了。”
謝殊看著初雲驍這一套行雲流水的操作摸不著頭腦。
他們的這位主帥,是在鬨……小脾氣?
謝殊啞然失笑。突然初雲驍又返回了房間內,謝殊之前稍微柔軟的表情立刻收了起來。
“忘了告訴你,從今日起,你是主軍營的當值守衛,具體輪崗安排你可以找初影確認。你的住所也會從四營調到主軍帳,記得今晚當值前收拾好東西。”
謝殊的心驀地一顫,正欲開口抗議,但初雲驍根本無視他的動作,轉身徑直離開,留得謝殊一人對著空氣生悶氣。
但他也明白,初雲驍的這個命令是為了保護他不至於在軍中孤立無援。畢竟他這次當眾鬥毆,狠狠剝了王岩龍的麵子,他一定不會放過自己。
可是……謝殊更很害怕宿在初雲驍的營帳裡,因為,他有一個無法與他人言說的秘密。
謝殊環顧四周,確認無人後,才小心翼翼地寬衣解帶。
衣物層層褪去,露出的是比軍營中粗獷男兒更為細膩的皮膚,仿佛一撚即破。他的胸前緊緊纏繞著白色的布條抹胸,解開後玲瓏身段儘顯,謝殊得以舒了口氣。
這就是謝殊最大的秘密,他其實並不是謝殊,而是謝家已經死去的大小姐——謝如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