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華宗山門,神女像前。
清寧等人收劍落地,一路風塵仆仆,總算是到家了。
老規矩,先朝攬月仙尊雕像行禮致意,再去拜見掌門長老。
沒想到這邊眾人躬身拜下,腰還沒直起來,一道清脆中帶著幾分尖利的女聲就從一旁刺來——
“雖說攬月仙尊的功績世人皆知,但也不至於將塑像供奉於這一進山門之處,人來人往皆要叩拜,好生霸道。”
清寧身形一頓,方圓幾人也是麵麵相覷,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微妙,她們前日初遇楮虛子時還嘲諷過蒲丘族的做派霸道,沒想到一轉眼竟然有人也用這個詞來指責她們雲華宗。
轉身一看,數名身著蓬萊仙島弟子服飾的少年人正朝著雕像走來,側方是陪同接引的幾位雲華宗的師兄師姐。
一行人走近,剛剛說話的少女仰頭看著高大的雕像,神色間頗有些不讚同。她一身芍藥色衣裙,手持一管白玉簫,抬著下頜,眉目間滿是冷傲。
七師姐疾行幾步越眾而出,來到雙方中間,介紹道:“大師姐,蓬萊此前與掌門真人商討派遣弟子前來求學,第一批弟子昨日就已經儘數到達,共計十二人,這位餘知樂道友乃是帶隊之人,我正帶著她們熟悉宗門內各處環境。”
接著她又轉向對麵領頭的少女,“餘道友,這位就是我昨日和你說的方師姐,在我雲華宗年輕一輩居長。師兄師姐們前些日子帶著弟子前往南境平定鬿雀禍亂,一路奔波,方才歸來。”
餘知樂將視線從雕像挪到麵前的方圓身上,神色淡淡的。
方圓看這個小姑娘頗有些驕矜,不欲和她一般見識,主動招呼問候:“蓬萊遠在海外,想必餘道友一路前來甚是辛苦,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海涵。”
餘知樂回了個禮,臉上的表情不以為意,動作間卻是禮數周到無可挑剔,“不敢,眾位師姐極為周道,隻是貴宗門這仙門第一的派頭著實是大了些,但凡路過攬月仙尊的雕像都必須行禮這個規矩可真是嚇人,這要是有一天不小心從這條路經過的多了,整天儘在磕頭了。”
方圓上前一步,眉眼含笑,語氣不卑不亢:“餘道友言重了,此像乃是當年星耀仙君為攬月師祖所造,二位先祖同門情深。”
“遙想當年皋陽城之戰,攬月仙尊以身殉世,救萬民於水火之中,著實令人敬佩,星耀仙君塑造此像,一來寄托哀思,二來也是為了提醒宗門弟子,皆要以攬月仙尊為榜樣,扶危濟弱,匡扶正道。宗門從不曾明令要求往來之人必須行禮,隻是大家追念先祖遺風,自發行禮成了慣例,稱不上規矩。”
“哦?是嗎?”餘知樂言辭間仍舊充滿了不認同感,“自發?慣例?我看這位道友——”
她的目光看向清寧,“這禮行得就不是很願意啊,美其名曰弟子感念先祖遺風,不就是星耀仙君憑借身份,以功勞威名壓迫,何其霸道!”
氣氛一時之間凝固了。
一向好脾氣的方圓都收斂了笑意,其餘雲華宗眾弟子皆是一臉寒霜,就連餘知樂身後的蓬萊弟子也看著她麵露不滿。
清寧亦是一愣,這餘知樂好生敏銳,剛剛行禮之時自己混在眾人之間,也就是動作有些無奈,竟然就被她注意到了。
想到這姑娘姓餘,清寧朝七師姐挑了挑眉,用眼神詢問“是她嗎?”
七師姐嫌棄地撇撇嘴,隱蔽地點點頭,意思是:“沒錯,就是你想到那個人。”
那就沒錯了,傳聞中的蓬萊掌門獨女餘知樂。
小小年紀悟性非凡,在蓬萊年輕一輩之中修為一騎絕塵,無人能出其右,隻是脾氣不怎麼好,據說仗著出身和天賦頗有些任性,今日卻是聞名不如見麵。
要知道各家族門派之間早就有派遣年輕一輩子弟交流學習的風氣,天寬地廣,各族各派都有些自己傳下來的習慣和規矩,入鄉隨俗的道理不必多說,這也是各族各派拉近關係表示友好的手段。
可是,此番餘知樂身為掌門之女率隊前來,一來就對著雲華宗自己的定例顯露不滿,方圓好心解釋,她竟然變本加厲,言辭間直指雲華宗先祖,何止是脾氣不好,簡直毫無禮數。
清寧聽她前言,隻當這小姑娘也是個不拘俗禮的,還以為遇見了同道中人,可後麵聽她言及師弟,心中也起了些許不滿,你說把神像立在大門口張揚這一點我很同意,但是我師弟有什麼錯,怎麼就被你扣上了一頂霸道的帽子。
清寧揚起一個無懈可擊的笑臉,儀態端莊道:“餘道友此言差矣,我非是不願參拜,而是心生惶恐,唯恐自己的禮節不到位,敬意不夠深重,故而再三斟酌,動作緩慢。”
微微停頓住,清寧壓下心中為自己的自吹自擂而羞恥尷尬的感覺,接著反問:“星耀仙君對攬月仙尊的情誼之真摯,我雲華弟子每每往來於神像之前皆有所感。倒是餘道友,對我等的行為如此不屑,莫非蓬萊就沒有值得餘道友真心尊重的前輩,若真是如此,蓬萊立派千年,竟然沒能出一位令眾弟子心悅誠服的人物,著實令人悲哀。”
餘知樂的反應卻是出乎眾人意料,她既沒有因為清寧對蓬萊的“反擊”而生氣,也沒有再駁斥清寧給自己參拜磨蹭的行為找的借口,而是以一種奇異地仿佛是天真單純的語氣說:“你們在說些什麼,攬月仙尊的功績、還有她們師姐弟的師門情誼和我有什麼關係?”
眾人:“......”
難道這位掌門千金並不是傲慢無禮,她隻是單純的腦子不好,這不是她自己挑起的話題嗎?
看著其他人用一種看白癡的目光打量她,餘知樂隻覺得世間隻有自己一個是明白人,旁人都是蠢笨如豬,罷了,自己大人有大量,不與他們計較。
她壓著不耐和火氣,說:“我的意思是,攬月仙尊濟世救民,有無上功績,我認同,星耀仙君作為師弟,對他師姐情誼深重,我也認同,星耀仙君自己關起門來再如何祭奠攬月仙尊,我都管不著,但是,他塑像於此的行為就是不對!”
“說什麼自發慣例,星耀仙君難道不知道他自己的身份地位,不知道他的一言一行對整個宗門弟子,乃至整個修仙界的影響嗎?!”
“誠然,會有一部分弟子自發日日參拜,那其餘人呢,總會有人是不願意的,卻礙於星耀仙君的身份和周圍人的反應,做出一副虔誠參拜的樣子來。”
“星耀仙君確實有大功於蒼生,然而就此事論處,就是大大的不妥。須知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功過不能相抵,對錯不可混淆,你們隻知道歌頌仙君的功績,故意忽視其錯處,毫無判斷力,人雲亦雲,真是愚不可及!”
其餘人:“......”
大家乍一聽此番言論,都感到無言以對,連生氣都顧不上,這位掌門千金思考問題的角度著實與常人不同,話說的是有幾分道理,可這不就是在鑽著牛角尖詭辯嗎,最後還要再無差彆攻擊他們所有人。
退一萬步講,就算當真是星耀仙君以身份壓迫弟子,也是我雲華宗自己的事,又不要你參拜,我們自己都沒有意見,哪裡輪得到你在這裡死纏爛打,簡直是不知所謂。
餘知樂話鋒一轉,又對上了清寧:“剛剛看你猶猶豫豫不願參拜,我還以為遇見了同道中人,終於有一個不畏強權堅守本心的明白人,沒想到你也是個俗物。”
清寧一時之間也是默默,不知道要不要繼續接上餘知樂的話。
說自己確實不願意參拜,豈不是在打方圓師姐等人的臉。
解釋說自己就是尤憐青本人,因為給自己的雕像行禮太羞恥而不願參拜,這更不可能了。
況且她有預感,不論她說什麼,兩人繼續辯駁下去隻會是各執一詞、雞同鴨講。如果用餘知樂自己的話形容,她一定是個極其堅守本心、絕不會被他人動搖的人,隻有她說服彆人的份兒,絕不接受被說服......
餘知樂身邊一個小弟子拽了拽她的衣角,央求道:“師姐,你彆說了......”
清寧眼看著蓬萊其他人隻是看著餘知樂一人出聲,並不曾搭話,甚至對餘知樂也麵露不滿,知道此番衝突估計隻是因為餘知樂自己的性格問題,並非是蓬萊師長們的授意。
她心下開解自己,隻要不是蓬萊老一輩腦子出問題了就好,不用和年輕氣盛的小姑娘在口舌上計較,“餘道友所言,我們皆已知曉,多謝餘道友為我宗門弟子考慮,至於我宗門弟子是否有被迫參拜而受委屈,我們回去定當細細查問,就不牢餘道友多慮了。”
七師姐從昨天陪到今天,也對餘知樂字字句句必要深究細枝末節的脾氣有些了解,連忙附和想要翻過此篇,“諸位道友還是隨我來吧,咱們還有好寫地方沒看,稍後我還要帶著諸位道友熟悉課業安排。”
蓬萊眾弟子紛紛道:“是啊是啊,餘師姐,我們快走吧。”
餘知樂看向雲華宗眾弟子,要麼對她麵露不滿,要麼神色敷衍隻想打發她離開,顯然沒有仔細思考她說的話。
她帶著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氣憤和無奈,皺眉跟著七師姐走了,空氣中還傳來她自言自語的疑惑聲音:“堂堂雲華宗,也是千年傳承的煌煌正派,怎麼連我的話都聽不懂,哎——究竟何時才能尋到一個能理解我的人呢......”
其他蓬萊弟子則是邊走邊向雲華宗眾人拱手告罪,口中直念道“見諒見諒。”
清寧等人站在原地,目送這一群人遠去,一時沒人出聲。
良久,清寧感歎了一句:“這位餘道友倒是有趣。傳言說她任性、脾氣差,我倒是沒太看出來,不過她這個性子確實挺有特點。”
她一語落下,凝滯的氣氛霎那間又活躍了起來。
蕭澤禹大張著嘴“哇——”了一聲,嘴裡幾乎能塞進去一個拳頭,“這性格還有趣,小師妹你品味太奇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