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因為厝內博剛剛死亡,石蘭今日裝扮的極其素雅,一身芡實白衣裙,鬢邊簪一朵白山茶,比之昨日的嬌豔華貴,又是另一種韻味。她側身坐在一邊看著厝內濯讀書識字,眉眼柔順溫和,眼神中閃爍著母性的光輝。
清寧看著眼前的賞心悅目之景,不由得感歎流傳下來的老話果然有幾分道理,女要俏,一身孝,原本就傾國傾城的大美人,此刻更是我見猶憐。
石蘭察覺到清寧的到來,起身迎上前。
清寧說:“冒昧打擾夫人,隻是我有些疑惑之處百思不得其解,特來向夫人請教。”
石蘭謙虛道:“仙子言重了,妾身不敢當,仙子請。”她招呼清寧進屋,囑咐厝內濯自己用功,又吩咐侍女上茶。
清寧在一旁細細打量著她的舉止,目光久久停留在她的衣裙上,直到侍女全部告退,才開口問:“夫人可知道骸陣?”
“妾身不知。”
“你認識服喪人嗎?”
“不認識,隻是方圓仙子昨日告訴妾身,就是他殺了外子。”
“你知道厝內博用童男童女作祭品之事嗎?”
“妾身不知。”
“你知道萬千山被徐懷遠和萬錢聯手毒死了嗎?”
“妾身不知。”
“萬錢逃去哪兒了?夫人你不要繼續回答我‘妾身不知’。”清寧詢問的節奏越來越快,她緊緊盯著石蘭的眼睛,“......換一個彆的說法。”
石蘭眨巴一下眼睛,揣度著說“也許......他是躲進哪裡的深山裡去了?南境十萬大山,山高林密,他隨意找座山紮進去,野果野菜充饑果腹,誰能找的到他呢。”
“嗬,十萬大山......山高林密......”清寧突然短促地笑了一聲,一字一頓地重複石蘭的話。
她懶洋洋向後一靠,雙手搭在扶手上,目光如電,直逼向石蘭,“隻要我想,彆說是一個大活人,這十萬大山裡的一隻螞蟻也彆想躲過我的靈識。”
這明明是個極懶散的姿勢,卻流露出久居上位的氣勢,漫不經心中蘊含的是強勢壓迫:“夫人,你一定要讓我把話說明白嗎?”
石蘭掏出手帕按了按額角,麵色惶恐不安,像一隻受到驚嚇的小鹿,“仙子,妾身愚昧,實在是不知道您是什麼意思”。她美麗的眼睛迅速盈滿了水光,泫然欲泣,目光自下而上仰視著清寧,嬌怯又卑微。
石蘭又眨了一下眼睛,淚珠沾在卷翹的睫毛上,欲墜不墜,惹人憐惜。
她身邊的桌案上擺著一盆盛放的姚黃,許是侍女剛灑過水,柔嫩的花瓣托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清寧看著這一幕,一時間隻想到人比花嬌四個字。
多麼美麗啊......
隻是,美麗卻沒有自保的能力,就隻能將美麗本身化作可以利用的武器,可悲又可歎......
清寧又想起楮虛子說隻是因為厝內博放出去的一句話,石蘭第二天就被人送到了他麵前。
她沉默了一會兒,悄然收起外放的氣勢,話鋒一轉,“你和厝內博成親是自願的嗎?”
石蘭被這問題打的措手不及,臉上錯愕了一瞬。
——真的隻是一瞬,若不是清寧牢牢盯著她的臉,也許就會將這錯愕忽略過去,因為下一個瞬間那張芙蓉麵上已經是一副女兒家的羞怯表情。
石蘭撚起手帕,擋在嘴角,柔聲說:“夫君位高權重,能看上妾身的容顏,是妾身三生有幸。”
清寧:“......”
她點點頭,“懂了,厝內博覬覦你的美色,以族長的權勢逼迫你。”
石蘭:“......”
石蘭:“仙子切不可胡說,自我入府,夫君待我極好,我們還育有一麟兒,仙子您剛剛也見過了。其實我們此前還有一個女兒,隻是身體不好,沒能養大。”
清寧:“所以他還強迫你給他生兒子,甚至對長女都不上心,以致於女兒早早夭折。”
石蘭不說話了,頭壓得極低,看不清表情。
清寧伸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然後張開手掌,拇指與中指撐住眉骨,保持這個姿勢將大半張臉藏在手下的陰影中,沉聲問:“萬錢已經被你滅口了?”
石蘭垂著頭不說話。
屋內一時間安靜極了。
清寧說:“你提醒我大師姐你聽見孩子的哭聲,今天早上又親自送來九轉乾坤壺,這兩件事情做的如此明顯,我以為你早就已經有了心理準備,怎麼現在又成了鋸嘴葫蘆?難不成你隻是單純把我們都當做傻子。”
石蘭還是垂頭不語,但是清寧聽見了石蘭越來越急促的呼吸,以及砰砰作響的心跳。
清寧放柔了聲音,滿懷著糾結與忐忑地問:“萬錢還有家人嗎?”
一定,一定要有底線,給我一個說服我自己的理由......
“他父親早亡,他也沒有娶妻,家裡隻有他母親......”石蘭說到這兒停了停,抬頭看了一眼清寧,又飛快低下頭,說:“萬錢一直遊手好閒,對他母親也不好,鬼混起來連麵也不露,我準備把她母親接進府裡,讓她在我身邊做事。”
清寧稍稍放心了些,還好還好,還沒到斬草除根殺害無辜的地步,“現在這幾位支持你的族老都是你清洗剩下的吧,其他人你是怎麼對付的,那些厝內博真正的心腹都被你收拾乾淨了?”
石蘭的語調像她的人一樣柔弱,隻是再溫柔的刀也能收割人命,“略施小計,挑撥離間,讓厝內博親手處理了他們。”
“利用完我們還敢留我們在彆苑養傷,毫不擔心我們找你麻煩,看來——厝內博拿童男童女獻祭的事你肯定是沒參與了?”
石蘭果斷地點點頭。
清寧剛剛放鬆的語調又一次嚴肅起來,把握好張弛有度的節奏,“我想也是,你這樣的聰明人一定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但我還有一問,你是什麼時候知道厝內博拿童男童女作祭品這件事的,知道之後你就一直不聞不問,什麼也沒做?”
石蘭閉上眼睛,一直被含在眼中的瑩瑩淚光終於化作兩行清淚落了下來,“在厝內博用我的長女獻祭的時候知道的。”
清寧猛地坐直了身軀,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石蘭一直閉著雙眼,仿佛不願意麵對殘忍的現實。
清寧覺得自己已經對厝內博的禽獸程度有了具體的認知,沒想到還是低估他了,“厝內博瘋了嗎,那是他親生女兒啊!”
“親生女兒又如何,隻是個不值錢的女兒罷了,既然不能為他厝內家延續香火,還不如用作祭品,顯得他誠心一片,還能為他換取更加強大的力量,讓他又成功兼並了一塊領土。”石蘭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笑,隱隱有幾分癲狂。
“仙子,您剛剛問我知道厝內博乾的事後是不是不聞不問?是不是什麼也沒做?”石蘭終於睜開了眼睛,看著清寧,眼神中是孤注一擲,“對,我就是不聞不問,我什麼也沒做,我是個自私的人,我隻會保護好我自己,拯救彆人這種英雄行為,還是留給仙子您這樣的人吧。”
清寧:“......”
她站起身走向石蘭。
石蘭瞪大眼睛,固執地看著清寧,纖細柔弱的脖頸高高昂起,仿佛引頸受戮。
清寧在石蘭麵前站定,伸出手......
石蘭閉上了眼睛。
清寧伸手掰開石蘭緊緊攥著的手,拿走了她的手帕
————那原本用三角折法疊得整整齊齊的絲帕,在石蘭手中被揉成了一團皺皺巴巴的球,一離開石蘭的手掌,就散開成扭曲的一片。
清寧手上帶了些靈力,輕輕將絲帕捋順,放回石蘭手中,“在這樣的世道下,你能有勇氣反抗,有意識保護自己,已經很值得人敬佩了。”
說完,她就轉身朝外走去。
石蘭愣愣地看著手中的絲帕,不敢相信清寧說她值得敬佩。
“哦,對了”,清寧去而複返,“你知道白色的布料一般遮擋能力都不太行吧。”
“啊?”石蘭木木抬頭,被這突然起來的轉折打得目瞪口呆,怎麼也不明白話題是怎麼跳躍到衣服的顏色和遮蓋能力上去的。
“回頭把你裡麵那一身紅裙子換了,尋常人看不出來,像我這樣的修士看一眼你身上那偏粉的白,就能推測出裡麵是一身紅。知道你人逢喜事精神爽,低調一點,雖說現在蒲丘族活著的族老都是你的人,但是厝內博這座壓在頭上的大山倒了,難保不會有人起歪心思,你當心在最後關頭被人抓住把柄趁機拉下來,功虧一簣。”
清寧說完這些就要轉身出門,衣袖卻突然被石蘭拉住了。
她看石蘭緊緊攥著她的衣袖不鬆手,問道:“怎麼,你還有什麼話想說?”
石蘭右手攥著帕子,左手攥著清寧的衣袖,她低頭看看手帕,抬頭看看清寧的臉,突然泣不成聲,繼而發展為嚎啕大哭。
她這一次哭得毫無美感,眼淚像開了閘的洪水一樣洶湧而出,眉頭皺起,因為哭的缺氧而大張著嘴呼吸,鼻腔裡還發出呼呼聲,胸膛劇烈起伏。
清寧一下子慌了神,“哎,你這,我也沒說要把你怎麼樣啊,你利用我們就利用了唄,隻要不主動做壞事,我們又不怪你,你彆哭啊......”
石蘭努力牽動嘴角,仿佛想給清寧一個笑臉,卻因為哭得太慘烈而止不住抽噎,臉部的肌肉跟著抽動,隻露出一個苦笑不得的奇怪表情,她隻能改為衝著清寧搖頭,也不知道想表達些什麼。
清寧走近一些,輕拍她的後背,“好了好了,我不走就是了,你有什麼想說的緩一緩再說,不著急。”
沒想到她的動作、她這番話仿佛觸動了什麼機關,石蘭原本有些平複的哭聲又一次不受控製地激烈起來,像是一個委屈的孩子終於回到了母親身邊。
清寧本想勸她彆哭了,都是做母親的人了,一會兒被外麵的兒子聽見了多難為情啊,可她想了想,長歎一口氣,揮手設下一個結界隔絕外界,“哭吧,有我在這兒呢,你可以放鬆哭一場,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