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長出一口氣,知道是躲不過去的,朝著方圓乖巧一笑,磨磨蹭蹭上前。
同時暗暗腹謗:“師弟啊師弟,你乾的這叫什麼事兒啊。千萬不能讓師父師叔師兄師姐們知道我是誰,到時候那場麵——”
接著又是慶幸:“還好還好,雕像這東西講究的是神韻,麵目細節不清,我當年也沒留下畫像,否則早十幾年臉就得露餡兒。”
幾番磨蹭著,也是挪到了神像麵前,壓下心中的尷尬,給自己的雕像行了個大禮。
走過神像,踏上論劍台兩側的步道,周圍練功的弟子便興奮的湧來,問方圓與清寧此行可還順利。
方圓說:“知道你們都掛念著,放心吧,我可是你們大師姐,哪有那麼容易受傷。彆在這裡圍著了,今日的功課可都完成了,還不快散去。”
眾弟子頓時笑意消散,如喪考妣。
清寧看著怏怏離去的眾人,麻利地從腰間解下乾坤囊,拎在手裡晃蕩著,說:“等等,等等,師妹我出門在外可沒有忘了大家,為了感謝諸位師兄師姐師侄們掛心,我特地給大家帶回來好多山下的零嘴點心,大家挑自己喜歡的,儘管拿。”
人群中又是一片歡呼雀躍之聲。
方圓在一旁無奈,喚了一句“小師妹”,然後朝著大殿偏了偏頭,示意道“得快走了,我們這會兒耽擱太久了,掌門還等著呢”。
清寧將乾坤囊拋給一個小師侄,讓他們自己分發,跟著方圓穿過論劍台,走向大殿。
含元殿居高臨下,殿前是足足九十九級白玉階,必須得一步一級走上去。
清寧姿態散漫身形搖擺,交換著左右腿單腳跳躍,甚至一邊向上跳一邊自轉一整圈。
方圓瞟了一眼自己身側上樓梯都能玩出花樣的清寧,淡淡地說:“算算時間,我師傅今日應該也回來了。”
清寧猛地一頓,收斂起玩笑的神色,整理衣裙,款款前行,拿出前世出席仙道大會的樣子來,讓自己看起來規矩又端莊,心想著:雖然我打定主意此生務必要活得瀟灑儘興,不太在意旁人的評價,但是執劍長老的斥責還是能避免就避免吧。
方圓突然問:“師妹,話說回來,為什麼你每次拜見攬月師祖都如此忸捏,可彆拿你那套不拘俗禮的說辭來誆騙我,你每次拜見掌門和諸位長老的時候可是規矩的很,從未遲疑。”
清寧隻能訕笑,“這個嘛......"
她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好的理由,索性破罐子破摔,“師姐你就彆問了,我自然有我的原因,隻是不好意思說出來,但是師姐你要相信我,我絕對沒有半分不敬的意思,我發誓!”她舉起手擺出了個發誓的手勢。
方圓連連阻攔,“哪裡到了要發誓的地步,師姐自然是相信你的,有此一問隻是擔心你有什麼心思都放在心裡,沒有人傾訴,再憋出病來。既然你不想說,不說就是了,師姐永遠相信你。”
清寧知道方圓是在擔心她又變回當年那副憂鬱的樣子,拉住方圓的手,輕輕晃了晃,“師姐,你真好。”
又想著“若是有一天大家知道我就是尤憐青,真不知道那會是個什麼場麵”,眼前不由得浮現出自己身份暴露之後,隻能對著大家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的場麵,簡直頭皮發麻,“不行,為了大家的臉麵,我也得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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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殿格局開闊,南北通透,並沒有太多陳設裝飾。與外表看起來的金雕玉砌不同,內部全部保留了原木結構。
大殿正中是一尊銅鼎香爐,鼎身顏色深沉斑駁,一看便知有些年歲了,香煙渺渺,如夢似幻。
上首端坐一位慈眉善目、鶴發童顏的老人,老人須發皆白,白發用玉冠束住,一根長玉簪貫插在發上,長眉長須柔順垂下,身穿深灰滾牙白流雲紋的衣袍,正麵帶笑意看著走進來的師姐妹二人,氣場溫和。
左側則是一位女修士,同樣作男子打扮戴冠,攏在灰色衣袍裡的身形瘦削,背挺得很直,雙眼緊閉,緊抿著薄唇,嘴角向下,看一眼就讓人聯想到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厲氣逼人。
兩人皆是盤膝而坐,手掐並頭蓮花訣,正是雲華宗掌門玄清真人與執劍長老周頤。
清寧和方圓走上前,並肩而立,同時抬手低眉行禮。
“弟子拜見掌門、師傅。”
“弟子拜見師傅、執劍長老。”
掌門微微頷首,道:“平安歸來,甚好。此行可有何意外。”
方圓先答:“回稟掌門,我們下山後沿路向北查探,共除去妖物6隻,驅鬼4處。”
“唯獨昨日歸來時,在浮雲山附近發現一蛇妖蹤跡,那蛇妖修為並不高,偏偏一手結界之術極為詭異出眾,我們怕她傷害村民,不敢強攻,讓師妹幻作一女童的阿爹,假意被她抓住,誘騙她自己打開結界,以便我們救人。”
清寧接過話頭:“我們原本謀劃的是我將那蛇妖纏住,拖出山洞,師姐趁機潛入,護住村民,以防蛇妖反撲回去,奇怪的是,那蛇妖見我用了月君訣,不知為何麵色大變,與我對了一招抽身就走,弟子無能,未能搜索到蛇妖逃走的蹤跡。”
執劍長老聞言睜開眼睛,與掌門對視一眼。
掌門沉吟片刻,說:“斫龍陣封印鬆動,近來妖邪四起,不少隱匿的妖物重現世間、禍亂百姓。”
聽見這話,清寧攏在袖中的手猛的一下攥緊,又強壓下異樣。
掌門接著說:“你們走後不久,我們便接到南境傳信,南禺山突然出現大批鬿雀,澤禹、清和帶人前往,前日傳了消息回來,說此番鬿雀繁衍眾多、已成氣候,需要人手支援。”
“皋陽城這邊,守陣之人亦是傳信說封印鬆動明顯,邪氣四散,戒律長老等人前日已經動身前往加固,人手仍是不足,我與執劍長老不日也要前去助陣。”
“你二人修整一番,便去南境接應澤禹、清和吧。”
清寧、方圓應聲稱是。
執劍長老突然對著清寧說:“我輩修道之人,當謹言慎行,恪守門規以天下蒼生為己任。先祖曾言‘門生在外必得戒驕戒躁、心平氣和、思慮周全、行事穩妥’。清寧,你不可再言行無狀,意氣用事。”
清寧一邊麵上恭敬認慫:“多謝執劍長老教誨,弟子一定謹記”,一邊在心裡暗暗想著“攬月仙尊本人表示她從沒有說過這句話,這是造謠,造謠!”,以及,“輩分低真是沒人權啊啊啊”。
方圓看著清寧此刻乖巧的樣子,溫柔一笑:“師傅,您可彆被小師妹平日的樣子迷惑了,我們此次除妖,她可是一等一的穩妥。之前應當是身在宗門,事事都有師傅和諸位長老關懷,所以才散漫了些。”
清寧連連點頭表示支持,大師姐說得對,大師姐就是最棒的。
執劍長老:“是嗎?那蛇妖逃竄,尚未抓捕,你們如何安置的村民,若蛇妖去而複返,又當如何?”
方圓答道:“回稟師傅,我們已於村莊外圍設下驅邪避祟的法陣,貼好防禦符咒,此為第一重防禦,若是有強大的妖邪破開了防禦符咒,我們還另外給村民們留下凡人可用的五行攻擊符和傳音鈴,可擋一時,以便為駐地弟子們的趕到爭取時間。”
執劍長老音調長長地“嗯——”了一聲,再次閉上了眼睛。
掌門捋了捋長須,越發溫和了,說:“處置的很不錯,你們小小年紀都有了獨當一麵的本事,還能想的如此周全,我們這些老家夥甚是欣慰啊,不必再日日牽掛你們了。”
方圓靦腆一笑,“掌門過譽了,弟子愧不敢當。”
清寧看著掌門溫和的笑臉,卻覺得心臟重重地一沉,後背發涼,好像有一雙雙冰冷濕滑的手從黑暗之處伸來,攀上她的後背,摸上她的手臂、脖頸、臉龐,讓她全身汗毛豎起,那些手纏繞著她、拉扯著她,要將她也拖入無邊黑暗之中。
清寧竭力保持著麵上的鎮定,和方圓一起退出大殿,舉止有度、進退得宜,沒有人知道的是,此刻清寧內心正在聲嘶力竭地呐喊:
啊啊啊!!!狗天道,你過分了啊!!!
我能不能再投一次胎啊,這次我要喝兩碗孟婆湯!!!
......
待她們退出大殿,掌門設下一個結界隔音,說:“師妹啊,孩子們出門了那麼久才回來,不說讓你溫柔可親,今日你還愈加嚴苛了。我們能和孩子們相處的時間可不多了。”
執劍長老雙目緊閉,關心和愛護都被她隱藏在冷淡的語氣下 :“教導她們處事周全,修為精進,確保我們走後,她們仍有自保之力,未來撐起我雲華宗門戶,比說百句千句話都有用。”
掌門捋了捋下頜上的長須,“這些孩子啊,都是我們眼看著,從小小一個長大成人。我自認修道修心這麼多年,也有了些火候,可事到臨頭才發現,這斷雜念不妄求的境界,有多艱難啊。”
不知過了多久,殿內才響起執劍長老幾不可聞的一聲“誰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