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孤月高懸。
本應該生機勃勃的森林在月光裡沉睡著,四下無聲。
靜——太安靜了。
沒有蟬鳴、沒有蛙聲、沒有風過林梢“簌簌”作響,一切都透露著詭異的死寂。
“啊啊啊啊——”
“不要吃我啊,大仙,求求你,不要吃我!大仙!”
驚恐的慘叫聲突然響起,刺破無聲的黑夜,在光禿禿的石洞崖壁上碰撞出一陣陣回聲。
年輕的書生涕泗橫流,嘴唇無力地囁嚅著、顫抖著。恐懼讓他雙目圓睜,將他原本俊秀的長相妝點得猙獰。
他癱倒在地、兩臂抬起,雙手攏在自己脖頸前顫抖著,想拉開那隻輕輕挑著他下巴的手,卻又不敢動作,隻能僵硬地看著手的主人。
他看著的是個一身赤紅衣裙的女子,長眉入鬢、鳳目斜飛,裸露在外的肌膚蒼白到透出病態,卻偏偏勾畫著濃鬱鮮紅的唇瓣,紅與白的極致色差讓她過分美豔的五官呈現出一種非人的妖異感。
女子閒散地彎腰站在書生麵前,一手挑著書生的下巴,一手把玩著一把泛著冷光的銀製匕首,利器在她指尖繞出漂亮的刀花。她好整以暇地欣賞著書生的醜態,嘴角緩慢地挑起一個滿意的弧度。
書生看見女子笑了怔愣了一下,非但沒有放鬆,反而更加明顯地顫抖起來,全身抖如篩糠,嘴裡發出無意義地呼喊祈求:“大仙!大仙!放過我!放過我!”
突然間,書生的眼睛一轉、向左側一瞟,喜上眉梢,仿佛是在在死亡的逼近下靈光乍現:“大仙,我不好吃的,我又臭又臟,肉質還老,吃我硌著你的牙,你吃她,吃那個小孩,小孩肉嫩,大仙!你吃她啊!大仙!”
書生原本縮在衣襟前顫抖的手驟然伸直,以一種極其誇張的姿態指向左側——山洞的左側原本是一片空曠的空地,此刻被一片泛著紅光的術法結界隔開,結界內蜷縮著一群狼狽的村民,男女老少、類彆齊全。
聽了書生的話,女子微微挑了挑眉,妖異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單純和不敢置信交織纏繞的複雜神色,接著她轉過頭看向村民們
——她轉頭的動作非常詭異,從頭頂開始移動,然後牽拉著下巴、脖子,在空氣中劃出一個蛇形扭曲的軌跡,無聲地昭示著這女子蛇妖的身份。
村民們接觸到蛇妖的目光,全都竭儘全力向背後的牆壁聳擠著,努力把自己的身軀縮成最小的一團,有的人更是將頭埋在膝蓋裡,緊閉雙眼,好像這樣一來外麵的蛇妖就看不見他們的存在一樣。
人群的最外側是一個婦人垂首摟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婦人聽見書生的話,頭猛地抬起,眉眼間儘是不敢相信,氣憤地張嘴不知道說了什麼,可她的聲音儘數被結界擋下,一句也沒有傳出來。
接著,婦人緊了緊手臂、決絕地轉過身去,將小女孩牢牢藏在懷裡,將後背留給結界外的書生和女子。
書生緊抓著自己衣領的手動了動,抿了抿嘴。
蛇妖則是麵無表情地看完婦人的反應,再一次用那種扭曲的方式轉回頭去盯著書生,盯著盯著,她突然“嗬嗬”笑出聲來,眼睛驟然間收縮成豎瞳,瞳孔迅速變紅,眼尾更是飛快長出幾片白色的蛇鱗。
書生隻好也咧開嘴,擺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臉附和著女妖的笑聲“嗬嗬——嘿嘿——”。
蛇妖笑聲一收,眼睛複原、紅瞳消失、蛇鱗不見,變回麵無表情。
書生一哆嗦,跟著緊緊閉上嘴。
蛇妖挑著書生下巴的手指緩緩上移,撫上書生的頭頂,然後尖利的指甲依次向下輕輕劃過書生的眉毛、眼角、臉頰,猛然發力狠狠掐住書生的臉,用一種輕柔而飄忽的語氣問:“你聽見她剛剛說什麼了嗎?”
“嘶——什麼,什麼說什麼,我沒聽到,大仙您法力高強,那紅罩子裡麵的動靜一點兒也傳不出來,我什麼也沒聽見。”書生不敢喊疼,強壓著恐懼回答女妖的話。
女妖聽了書生奉承討好的話,鬆了緊緊掐著的手,改為輕撫上書生的臉頰,語氣更加溫柔,“她說呀——”
蛇妖的音調拖得長長的,甚至有幾分吳儂軟語的味道,可惜語句間的意思卻與她的溫柔語調截然不同,“她說你是個豬狗不如的畜生,虎毒不食子啊,你真是枉讀聖賢書,怎麼能說出讓孩子替你去死的話。”
她用那種溫柔飄忽的語氣轉述完婦人的話,突然眉開眼笑,好似孩童看見了自己心愛的玩具,說:“你說呢,你是個畜生嗎?”
書生看起來已經快要被女妖的喜怒無常折磨的崩潰了,隻能硬擠出一個笑臉,深吸一口氣,說:“大仙,您說我是什麼,我就是什麼,隻要您高興。”
蛇妖說:“是嘛?”
“是是是,您說我是畜生,我就是畜生,像我這樣的哪有資格做您的食物,我臟得很,我都是為您著想,那小孩啊肉更嫩,您去吃那個小孩吧,吃小孩,嘿嘿。”
“嗯——懂事。”女妖點了點書生的嘴角,直起身朝著結界走去。
女妖左手輕甩,紅光一閃,匕首自行憑空懸浮著,接著她兩手掐訣,廣袖輕揮,一層細白的鱗片從她的手腕開始浮現,一路蔓延到指尖,紅色結界霎那間化為細細碎碎的光暈無聲散去。
稀碎嘈雜的聲響失去了結界的遮擋,充斥著整個山洞,求饒聲、攢動聲、哭泣聲交織在一起聲聲不絕、難以分辨。
寂靜的黑夜一下子嘈雜起來。
蛇妖左手一翻匕首重新回到她手中,冷眼旁觀人群聳擠著將婦人和小女孩周圍空出一大片,她冷哼一聲,驟然間反手回身,匕首的冷光朝著書生而去。
“噌——”匕首恰與長劍相接!
雙方都是一愣。
書生沒想到蛇妖驟然發難竟然是朝著自己而來,一擊不成已失了先機。
電光火石間,他劍身再一翻轉,冷冽的銀光正正折射向蛇妖睜大的眼睛,晃得她不由得閉上眼。
趁此時機,書生挑開匕首,震退蛇妖,自後而上翻身落在蛇妖和人群之間,回刺蛇妖腹部。
“錚!”
兵刃再次相交,蛇妖側身躲開長劍,又用銀色匕首格擋住。
此刻僵持間,蛇妖方得了空隙,目光順著那劍鋒向上看,剛剛還奴顏婢膝、苦苦求饒的書生此刻穩穩執劍,擋在人群之前,眉宇間儘是堅毅之色,目光清亮,哪裡還有半分此前窩囊膽小的樣子。
“嘻嘻,小騙子,你可太有意思了,我更喜歡你了。”蛇妖話音剛落,右手指甲暴漲三寸,抓向書生執劍的右手。
危急關頭,書生擰轉手腕,驟然發力劍尖上挑,繞開匕首劃向蛇妖脖頸,攻敵所必救,女妖果然撤手去擋。
長劍附著的靈力與女妖指尖的靈力相擊,蕩出一圈餘波打在山洞石壁上,“嘣!”的炸響,碎石四濺。
書生瞥一眼自己身後抱頭驚叫的眾人,心下暗暗估量出洞口的距離,看準時機提劍躍起,直逼蛇妖身前。
蛇妖則是趁此間隙將手中匕首化為一把蛇形長劍,與書生纏鬥起來。
眨眼間兩人已經交鋒了數十招,書生靈活機變,劍勢連綿不絕。
女妖一開始就存著戲弄之心,姿態輕佻,一時輕敵之下被逼得急退,兩人且戰且退,一起向洞外退去。
恰在兩人退出洞口的刹那,一道鵝黃的少女身影突然從洞穴一側出現,與她們擦身而過,朝縮在洞穴角落的人群輕身飄去。
女妖立刻意識到中計了,自己被這個書生纏住離開洞穴,那黃衣少女則是去救其他村民的。
她一聲怒喝,索性聚力震開長劍,腳尖輕點地麵,提氣後躍,和書生拉開距離。
她看了看書生背後的洞口,陰沉沉地,將視線挪回書生的臉上,輕飄飄的說:“小騙子,我要不喜歡你了呢。”
書生聽見這話,露出一個女妖招牌式不陰不陽假模假樣的微笑,道:“正巧了,小蛇妖,我也非常非常討厭你呢。”
說罷書生笑容一斂,右手收劍向後,左手前伸,掐第四指上節,口中默念太陰咒,存想太陰真君,借月華,取陰炁——
“耀華光二極,混明照三清!”
銀白色的華光自書生左手指尖呼嘯而出,衝向對麵的女妖!
女妖驟然色變,一改此前輕佻姿態,將蛇形劍懸浮於身前,雙手前推、再開結界,不同於此前的結界是為了禁錮住村民,這一次暗紅色的結界將女妖守護在內。
銀白色的華光與暗紅色的結界碰撞在一處,靈力四射,呈圓環狀向四周擴散開來,外圍一圈圈樹木接連炸響,攔腰折斷,木屑四濺!靈力碰撞的中心更是塵煙彌漫!
書生揮手驅散揚塵,四下卻空空如也,不見蛇妖身影。
她屏息凝神,以元神結合靈識查探四周,卻絲毫不見妖氣蹤跡,挑了挑眉,眼中儘是玩味之色,低聲念了一句“有趣的小妖怪,逃命的功夫倒是練得不錯”,轉身走向洞穴。
···
這邊洞內,黃衣少女輕身掠進洞之後身形一轉停在村民身前,右手執劍橫在身前,左手掐金刀訣,以一種機敏警戒的姿態將眾人護在身後。
幾息之後聽得洞外纏鬥的動靜,她知道蛇妖一時之間不能再次進洞,便立即向村民們表明身份,安撫眾人:“大家彆害怕,我是雲華宗的弟子方圓,察覺到妖物的蹤跡特地來此除妖的,我們會保護好大家的,等我師妹回來,我們就送大家回村子裡去。”
雲華宗自開宗立派以來人才輩出,雖說是世外仙門神秘莫測,卻不乏眾多行走世間、濟世救民的宗門子弟。
更有宗門先賢大能在數次三界大難之中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以至於上到山野鄉村目不識丁的耄耋老人,下到幼不更事的垂髫稚童,都知道——
“雲華宗是個頂厲害的門派,雲華宗出來的都是救苦救難的活神仙、大英雄”,更彆提此處距離雲華宗山門實在算不上遙遠。
此時一聽方圓自稱雲華宗弟子,村民們立時一改絕望頹靡的神情,喜極而泣、連連磕頭,口中直道:“多謝活神仙呐”,“謝謝仙子的救命之恩”。
方圓臉漲的通紅,手忙腳亂地去扶起村民們,“大家快起來,我不是什麼活神仙,我還在修仙呢,隻是雲華宗的普通弟子,大家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叫我方圓,可千萬彆叫我神仙,快快請起。”
“大師姐——”伴隨著一聲輕呼,書生走進山洞出現在眾人眼前。
方圓喜道:“小師妹,你回來了,那蛇妖怎麼樣了,收服了嗎?”
書生一改剛剛粗糙渾厚的男音,此刻聲色清亮,分明是女子的嗓音:“沒,讓她跑了,這小蛇妖有幾分本事,結界之術比咱們此前想的還要厲害,今日可是十五月圓,月華最盛之時,我掐月君訣都沒能破開她的結界,嘖,真奇怪。”
書生抬手抱起手臂:“還有她的斂息之術也非同小覷,一點兒妖氣都追蹤不到,妖族的修煉方式明明一直是挖掘自己原形本體的天賦能力,什麼時候出了這樣的妖物,一個蛇妖,改行研究起結界和藏匿,還盤踞在這種鄉野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