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寧被執劍長老趕出了雲華宗!
不是清理門戶逐出師門的趕。
而是趕她下山幫助百姓,除妖驅邪。
那一日天光明媚,但清寧隻覺得寒風拂麵,因為執劍長老正站在她麵前,麵若冰霜:“清寧,我雲華弟子向來銘記祖師訓誡,以濟世救民匡扶正道為己任,一日不敢忘。”
“你身為掌門弟子,空有天賦,修得一身靈力,卻日日虛度光陰,如此憊懶,怎堪大用!”
“此番方圓下山除妖,你務必一起曆練,不得有誤!”
就這樣,清寧不得不收拾乾坤囊,跟著方圓師姐下山奔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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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寧是雲華宗掌門機緣巧合下撿到的孤兒。
掌門取“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之意,為她取清寧二字為名,寓意清澈明達,煩惱散去。
又言及“既然不知親生父母,便隻當做是天生地養,清寧二字足矣,無姓氏、無拘束、無俗念、無牽掛”。
幼時,她從不說話,也沒有表情,總是一個人靜靜坐著,坐得端正、挺拔卻又毫無生機,整日裡看雲卷雲舒、看花開花落,一看就是一整天。
大家問過、也哄過,可她還是那副樣子,沒有半分改變,大家便以為她是個癡兒、啞巴。
掌門憐惜她幼小可憐,親自出手替她檢查身體,發現並無損傷,甚至胎光一魂遠比常人凝實,按理來講應該極為健康聰慧才對。
於是眾人又以為她是精神上有什麼問題,也許是先天不足,也許是因為被遺棄在外的時候受了損傷。
總之,弟子們漸漸習慣了修習功課時這個木訥的小妹妹一言不發地坐在一旁。
日子就這樣平平淡淡地過去,轉眼清寧六歲了。
有一天,一位師兄被當天執教的先生提問法訣,他背了上句,絞儘腦汁也想不出下一句,焦慮中一道稚嫩又嘶啞的童聲送來了答案。
回廊中、屋簷下、書室裡,周圍所有聽見這道聲音的弟子都呆住了,繼而是一陣狂喜,人群蜂擁而至,將小清寧團團圍住。
“清寧,你會說話了。”
“清寧,剛剛是你接上了下一句口訣嗎。”
“你是怎麼記住的,你真是太棒了。”
身邊吵吵嚷嚷,清寧卻還是那副木木的樣子,連眼珠都沒動一下。
敏銳的先生發現了一些不同尋常的地方,他讓眾人安靜,走到清寧身前,彎下腰,看著小清寧白皙的臉蛋和空洞的眼睛,柔聲說:“洞中玄虛——”
“晃朗太元。”清寧接道。
“乾羅達那——”
“洞罡太玄。”
......
一問一答,清寧的聲音古井無波,但內容全都正確。
就這樣,清寧成了課室裡最小的學生。
她還是不愛說話,但是對師兄師姐們的話有了反應,漸漸地可以和人簡單溝通,隻是她永遠在被動回答,從不主動發問,即使稱不上孤僻,也擔得起一句寡言。
然而,與她木訥外表完全相反的,是她在修行一道仿佛有天授的才學,無論是劍術、靈力,還是陣法、結界,她都顯現出超凡的領悟力,修為日進千裡。
長大一些,她正式行拜師禮,成了掌門唯一的親傳弟子,眾人的小師妹。
一切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展,唯一不變的,是清寧大多數時間都透露出一種憂鬱和哀傷。
眾人隻能勸說自己,清寧知曉自己孤兒的身世,自然是傷心的,更不敢如旁人一般的任性撒嬌。
清寧18歲那年,北域林氏弟子前來雲華宗論劍修學。
她認識了林言。
清寧很喜歡林言身上的味道,像是雨後的山林,又像是春日的草原,那是萬物生長欣欣向榮的氣息,清新淡雅中蘊含著蓬勃的生命力。
她對這種氣息很熟悉,甚至感覺對林言也很熟悉。
她喜歡和林言待在一起,她們一起論劍,一起念咒掐訣,一起下山幫助附近的百姓。
這樣又過了大半年,清寧會笑了,出現了情緒上的波動。
直到那一天,林氏家主親自前來拜訪,論學的時間要結束了,他來接回林家弟子。
清寧感覺自己又陷入了那種莫名其妙的哀傷中。
是痛苦?酸澀?還是無奈?釋然?怎麼好像還有暢快?這是哪裡來的情緒?百轉千回,直教人肝腸寸斷,實在是難以忍受。
衝動和直覺驅使著她去找林言。
她踉踉蹌蹌走在路上,精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
身後一道風聲刺來,她陷入了一片混亂嘈雜的黑暗裡。
恍惚中,她看見了林言焦急的臉......
恍惚中,她聞到了林言身上的氣息......
恍惚中,一點清明靈光自脖頸竄上了她的靈台,那一片混亂嘈雜的黑暗褪去了,一幅幅彩色的畫麵浮現出來,麵連成線,構成了一段完整的記憶——
三千年多前,她名叫尤憐青時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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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頭,你自個兒避世隱居,卻天天教導我入世救人,這究竟是為什麼啊?”她還是個包子臉的小丫頭,拿著本書靠坐在幾案旁,氣鼓鼓地看著身旁的布衣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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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非晚——東隅已逝、桑榆非晚,這可真是個好名字,你要是實在無處可去,就跟我走吧。”她一身青色衣衫,亭亭玉立,朝一個滿臉淚痕的男孩伸出手去,背後高懸的明月給她周身蒙上一層朦朧的銀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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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翁之意,你如今既然知道我是誰了,最好不要亂講話,要是讓我知道你敢汙蔑我的清譽,我就——”她把劍鞘架在對麵男子的肩膀上,歪頭笑著,微眯的眼睛裡滿是捉弄和促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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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弟啊,世間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諸位道友信任於我,稱我一句攬月仙尊,我既然擔了這虛名,也應該負起責任,怎麼還扯上什麼公平不公平。”她衣衫隆重、廣袖翩躚,端坐高位處理往來求助的書信,繁忙中抽得一瞬看一眼義憤填膺的餘非晚,安撫他的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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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爾等背信棄義,人神共棄!”她長劍直指對方命門,握劍的手用力到關節泛白,最後仍是留下一句怒喝便抽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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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妖孽,對,就是妖孽,諸位道友,屢次深陷險境還要被我這個妖孽拯救的感覺如何啊?!哈哈哈哈哈”她笑得癲狂,眼淚滑落,用力想看清那些人的表情,可是隻看見一塊塊模糊斑駁的色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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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絕境,長於月華,受天地庇佑,一朝化形,得師傅教導,百年修行,行走世間,懲強扶弱、濟世救民,俯仰無愧!今日遭小人暗算,至此境地。我不懼死、不惜命,願以此身,換乾坤朗朗、海晏河清!”
她仗劍浴血而立,身邊充斥著啼哭聲、求救聲、討饒聲,聲聲入耳,還摻雜著房屋傾頹、大地開裂的轟鳴。
她滿目悲憫,不知道悲的是走上末路的自己,還是這些脆弱無助的百姓。
......
“對不起阿意,我失約了,隻願逢春能護持你,遇難成祥,逢凶化吉......”她看著逢春化為一道流光,自她手上劃過天際遠去,閉上了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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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門魁首時的一呼百應,身份暴露後的刀光劍影,以身殉道的決絕蒼涼,摯友愛人的呼喚痛惜......
這些記憶一幀一幀在清寧的腦海中劃過,滅頂的情緒淹沒了她。
清寧蘇醒過來,已經是一個月後。
她又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消化前世的記憶,梳理情緒,可是梳理著梳理著,她疑惑了——
其一,她死的時候魂飛魄散灰飛煙滅,哪兒來的魂魄進入輪回轉世投胎?總不至於是天道看她一生積德行善,臨了還給她開個後門。
其二,既然已經投胎轉世了,為什麼她這會兒突然想起前世的記憶?回想她這一世前十八年渾渾噩噩的狀態,分明是一直處於將醒未醒之間,孟婆湯難道還能偷工減料摻了水。
以及......
雲華宗是給冥府行賄了嗎,為什麼她這一世又在雲華宗,而且輩分還那麼低啊啊啊?!
清寧很疑惑,相當疑惑,可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
於是她選擇——接受現實,然後躺平!
“行吧,總歸是活了,又不能無緣無故再自殺一次,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唄,真是活得久了什麼奇怪事都能遇見。”
果然,心態這東西直接影響到幸福感,心理負擔一放下,清寧立刻發現這一世的生活竟然是如此美好!!!
一來,沒有三界爭霸的混亂局勢需要她平定——
漏風的鬼門在兩千一百多年前被林家先祖林新覺關嚴實了,還順手打上個封印,林家後人現在還在極北之地兢兢業業守門。
妖界則在後備妖口不足、死傷過多、修煉期過長導致戰力斷層、失去冥界的好戰友等多種原因的共同影響下,暫時進入了戰略收縮階段,和人界代表們簽訂了和平共處多多多多項條約。
如今的修士不像三千年前的修士那樣——不是在打群架,就是在趕往各地準備打群架的路上。
三界已經進入穩定的和平發展階段,嗯......至少表麵上是這樣。
二來,沒有正道領袖的責任使命需要她擔當——
清寧,雲華宗目前最小一輩弟子中的小師妹,現年十八,如果沒有天降雷劫把上一輩和同輩的師兄師姐們一波全都帶走,正道扛把子選手的位置一時半會應當是輪不到她來坐。
想通了這兩點,清寧頓時靈台一清,頭也不疼了,氣兒也順了,就連她上一世那原本不太能接受的慘烈下場也變得容易接受了。
畢竟上一世已經是三千年前了,不管她是因為什麼保留了魂魄得以投胎,三千年,按照當下修仙界平均年齡三百歲算一世的話,她都足足輪回10 世了,再有不甘也該淡了。
如此一來,清寧便開始在雲華宗過起了“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看盤中餐”的“養老”生活。
前世那副仙門魁首正道領袖的架子終於不用再端著了,日子仿佛回到了她下山入世之前、和師父老頭隱居的生活。
養養靈植、遛遛靈獸,閒暇時逗逗溫柔甜心大師姐和話癆二師兄,悠哉悠哉!
可是問題又來了——大家懷疑她被奪舍了。
否則怎麼解釋她突然間性格大變?
掌門與諸位長老仔細查探,她三魂七魄具在,連自小胎光一魂更為凝實這個天賦都沒有變,識海裡也沒多出點兒什麼奇奇怪怪的東西,奇也怪也!
清寧自然不好說自己覺醒了尤憐青的記憶。
笑話,攬月仙尊的雕像就在雲華宗大門口,執劍長老更是日日將先祖訓誡掛在嘴上,她現在告訴大家她就是攬月仙尊本人,多不禮貌啊。
好在有眾位同門自行腦補的精神創傷這個由頭在前,清寧就順著這話解釋,說她是經此一難,充分感受到了長輩關愛和同門情誼,終於修複創傷、放心展現了真實的自我。
就這樣,清寧成為了雲華宗內最天才卻最懶散的弟子。
美好的時光飛逝,十六年彈指一揮間。
執劍長老終於忍受不了她的憊懶,這不,將她轟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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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小場麵”,走在離開雲華宗的路上,清寧反過來安慰著身邊的方圓,“且看我手到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