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瑞最近輪轉到了產科,門診病房兩邊跑,日常就是摸宮縮、聽胎心和查宮口,閒下來再幫老師跑跑腿。
這邊是7:50交班,陳西瑞永遠是那個掐點換好白大褂乖乖站在門口的實習生,手拿一小本兒,隨時準備記錄。
今天破天荒醒得早,出門也早,難得有時間塗了氣墊抹了口紅,氣色比清湯寡水的時候要好很多,她舉著雲台穩定器,邊走邊錄製vlog。
自媒體盛行的時代,越來越多的人喜歡在社交平台上分享生活,她也開了一賬號,專門分享醫學生的苦逼日常。
走進住院部,陳西瑞收好設備,眼看電梯門快要闔上,忙大呼“誒等等”,提了口氣硬生生擠了進去。
周圍烏壓壓全是人,麵容或麻木或疲憊,她如同一顆被搓圓揉扁的餃子,在各地方言的亂燉中,成功踩著時間趕到了十八樓。
動作利落地套上白大褂,神不知鬼不覺混進了早交班的隊伍,辦公室空間有限,他們幾個實習生已經快被擠到門口了。
察覺有人靠近,張超幽幽朝她看了一眼:“厲害啊又踩點。”然後朝她看去第二眼,“今天真漂亮,你願意跟我這樣的大帥哥談戀愛嗎?”
“不願意,滾蛋。”
“給你買包。”
“什麼包,拚多多的不要。”
“那算了。”
那天如往常一樣,陳西瑞跟隨帶教老師趙寶茹出門診,遇到一位從外地轉診的產婦,已經38周了,常規檢查提示隨機血糖29。
夫妻倆打扮樸素,女人因為懷孕的緣故,麵容蠟黃而浮腫,穿一件特大號的孕婦裙,肚子明顯比一般孕婦大了半圈。
“怎麼搞的啊血糖這麼高,趕緊辦住院吧。”趙寶茹看著手裡的化驗單,眉頭不覺擰起。
“我老婆現在還沒發動呢,想再等幾天。”產婦丈夫猶猶豫豫,能看出是個老實人,說話謹小慎微的,“咱們這醫院能預約床位嗎?”
“甭預約了,今天就住進來。”趙寶茹在那數值上劃了道杠,“你看看她這血糖都飆到多高了,你們心可真大。”
夫妻倆對視一眼,均是不以為然的樣子。
“我們……再考慮考慮,我們家給娃算了個吉利日子,就在下周二,現在住院……太早了。”
那丈夫臉上始終掛著討好的笑,說他們家大寶也是算好時辰剖出來的,老家村子裡信這個,都找大師算好了。
後麵還排著許多號,男人十分體諒醫生辛苦,匆匆說完這些話,便將產婦拉出了診室。
中途陳西瑞上廁所,發現那對夫妻還沒走,兩人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分食一塊肉鬆麵包。
或許每個醫學生心中都懷揣著一個英雄夢,築夢的地點大多是人潮洶湧的馬路,因為觀眾足夠多,高光時刻才足夠震撼,他們通常會以一副平凡人的模樣出現,在圍觀群眾手足無措之時,淡定喊出那句:“我是醫生,都讓開。”然後蹲下身子,以極其專業的動作對患者進行心肺複蘇。
患者被救醒,握著他們的手,熱淚盈眶:“謝謝你啊醫生,你就是親自下凡的觀音菩薩。”
可現實與想象的差距往往就在於,這種高光場景可能一輩子都無法碰見,但在醫院的走廊裡,幾乎每天都能碰見“一腳踩進鬼門關拉都拉不回”的故事。
“肉鬆要少吃,含糖量很高。”
夫妻倆抬頭一看,發現是她,男人朝她露出一個老實巴交的笑容:“要來點兒嗎大夫?”
“我們有規定,上班不能吃東西。”陳西瑞看著女人的肚子,“這眼看就要生了,隨時都有可能發動,為什麼不辦住院啊?”
男人閃爍其詞:“有些話我說了,大夫你不要生氣……你們當醫生的吧,有時候就喜歡小題大做,其實啥事兒沒有。我們下周二才剖,現在就住院,那不是浪費錢嘛。”
陳西瑞急了:“那你們費了那麼老半天勁兒轉到北潭來,沒想過下級醫院為什麼不敢收嗎?”
“就是血糖高嘛,小醫院技術不行,不然我們也不會這麼折騰。”
“高血糖可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嚴重起來是會出人命的。”陳西瑞正色道,“我之前就見過一個妊娠高血糖送進來緊急剖宮產的,那產婦來的時候還有說有笑的,孩子剖出來一看,全身青紫,已經沒有呼吸了。”
夫妻倆麵麵相覷,內心惶惶然,陳西瑞停頓了會兒,緩了語氣道:“我不是在嚇唬你們,住院還是回家,你們自己想清楚。”
大哥看看自己媳婦,又看看手裡的半塊麵包,眼神裡有種類似迷茫的情緒:“那…那我們得跟家裡人商量一下。”
“儘快吧。”陳西瑞苦口婆心地勸道,“她這種情況最好現在就辦住院。”
不知道夫妻倆在電話裡是如何跟家裡人溝通的,一上午過去,陳西瑞幫老師敲了幾十份門診病曆,最終也沒等到他們。
那張開好的住院單就壓在她手邊的鼠標墊下,趙寶茹招呼她去吃飯,陳西瑞搖了搖頭,說不餓。
“你知道醫生最怕遇到什麼樣兒的患者嗎?”見她怔怔地抬起頭,趙寶茹笑了笑,語重心長道,“最怕遇到像上午那種自以為是的,你說一句,他反駁你三句。”
陳西瑞有點沮喪:“我以為我能把他說通呢。”
趙寶茹洗乾淨手,抽了張紙簡單擦拭,回頭看著她:“乾臨床嘛,首先你得告知患者所有可能發生的情況,以及你作為一個專業醫生的建議,至於要不要進一步診療,由他們自己去決定。他們聽話照辦,你開心,如果轉頭就走,你也彆太難過。說到底,咱們也是吃五穀雜糧的凡人,當不了救世主。對吧?”
“嗯。”陳西瑞落落寡歡。
“行了,彆傻耗著了,去吃飯吧。”
晚上臨下班,病房裡進來一對特彆年輕的學生情侶,雖然女孩竭力往成熟了打扮,但還是能一眼看出來,這是個沒成年的小姑娘。
這種事在產科屢見不鮮,偷嘗禁果玩出了人命,要麼是嚇破了膽不敢告訴家裡,要麼是生理常識缺乏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等到肚子漸大,一查月份,已經四五個月了,隻能做引產。
未成年引產就得監護人簽字,從女孩父母聽到消息,再到男孩父母趕來賠禮道歉,中間這一段時間,恐怕隻有小情侶們戰戰兢兢,最是煎熬。
“那對小情侶什麼來頭啊,院長怎麼還親自過來了?”
“哪家的富家少爺又惹出人命了吧。”
“現在的孩子啊,嘖嘖。”
……
兩值班醫生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對這種事秉持見怪不怪的態度。
陳西瑞實在沒心情聽八卦,書包一背,不聲不響離開了病房。
走出住院大樓,她從書包裡取出雲台穩定器固定在手機上,展開延長杆,邊走邊對著鏡頭:“終於下班了,簡單嘮兩句吧,今天心情有點沉重,上午跟老師出門診,碰到了一個妊娠高血糖的產婦……”
相隔一條馬路,對麵就是北潭醫學院。
大學四年裡,陳西瑞每天都能看見全國各地的患者湧入北潭,當時就想,如果以後能留在附屬醫院實習和工作,那她該多幸運啊。
她也確實是個幸運的姑娘,大四實習如願以償被分配到了這邊。
時間朝著夏天過,天黑得越來越晚了,天際仍有橘色霞光。
陳西瑞退出錄製,打開外賣軟件,一頁一頁往下拉,在眼花繚亂的平價美食中,鎖定了牛肉炒刀削。
一鍵加入購物車,滿減優惠五元,這一頓晚飯花了二十。
“炒麵太乾了,買杯蜜雪冰城吧,便宜。”她心裡如此計劃著,結果發現起送價十五,“……點兩杯吧。”
陳西瑞低頭認真挑選,突然肩膀被人撞了一下,那人生得高大,又跑得特彆快,電光火石間就將她手機撞飛到了地上,她低聲罵了句“靠”,趕忙彎身撿起手機,還好屏幕沒碎。
直起身,正想過去理論幾句,陳西瑞眯眼一瞧,發現剛才撞她那男孩,就是今天領女朋友來產科的男高中生。
她對他的印象太深了,一米八幾的個子,衣服和背包全是潮牌,詢問病史愛答不理,有著這個年齡段特有的叛逆與桀驁。
那男孩跑到一輛停在路邊的黑色大奔旁邊,彎著身跟車裡的人說話,態度完全不似白天看到的那副樣子。
陳西瑞猜想,車裡應該坐著他的長輩。
畢竟闖出這麼大的禍,家裡肯定是要來人處理的。
講了幾句,男孩偏開步子,車門從裡麵被推開。
滾滾車流的喧囂聲中,傅宴欽就這麼猝不及防地出現在了她的視野裡。
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尋常傍晚,他的穿著也極為考究,仿佛剛從商務場合的談判桌上走下來。
傅宴欽昨晚接到那通電話後,就想著來一趟醫院,白天沒抽出空來。
王禹琛是他小姑的獨子,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病愈之後,家裡人對他越發縱容,縱得他性子越發混不吝,本想高中就送出國,他小姑沒舍得,硬是留在國內讀的高中。
缺乏管教的青春期少年,很容易長歪,更遑論這種嬌生慣養的二世祖。
男孩跟他簡單描述事情經過,傅宴欽對具體細節不感興趣,抬腕看了眼表,聲音乾脆:“脫褲子倒是爽快,還需要我教你怎麼戴避孕套?沒上過生理課嗎,不知道褲-襠裡的家夥能搞出人命啊。”
男孩欲哭無淚:“我們不懂那個。”
傅宴欽輕哂了下,沒做聲。
“我算好了是她的……安全期,誰能想到這都能中……”王禹琛聲音悶悶的,眼皮底下兩團烏青,顯然這兩天擔驚受怕沒怎麼睡好。
“還知道安全期呢,看來懂得不少。”傅宴欽話裡是譏諷的味道。
男孩眼底閃過愧疚和恐慌:“二哥,那我現在怎麼辦?”
“讓那女孩通知她父母,到時候怎麼解決,這事兒該兩家人坐下來好好商量。”
“我保證下次不敢了,你能不能彆告訴我媽?”王禹琛低聲哀求,“我這回真知道錯了。”
“跟我說這些沒用,跟人姑娘說去。”傅宴欽鑽入車中準備離去,透過半開的車窗再次提醒他,“這節骨眼上,她家裡人說什麼就是什麼,彆跟他們杠,有拿不準的,打我電話。”
男孩安分點點頭:“知道了二哥。”
傅宴欽點火發動,目光無意一瞥,發現了站在不遠處一臉好奇的陳西瑞。
被人逮了個正著,陳西瑞嚇得一縮脖子,撒腿就跑。
傅宴欽按兵不動地凝視,王禹琛見他不說話,順著他的目光扭頭去瞧,稀稀拉拉的人流裡,隻有一個跑得比兔子還快的女生。
“二哥?”
“回病房去吧。”他撤回視線,踩了腳油門。
身後響起兩聲鳴笛,陳西瑞跑停了下來,喘著粗氣回頭看,視線觸及到駕駛座上的男人。
隔著玻璃,那雙鷹隼般的黑眸直直望過來,陰沉,銳利,感覺能穿透人心。
她哆嗦了下,趕緊往旁邊挪了幾步。
緊接著,一陣勁風呼嘯而過,車輪碾壓路麵留下尖銳的摩擦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