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稍稍東升,一抹紅光穿透雲層映射在雕欄玉砌的屋簷之上。
高低錯落的院落裡,月攬攜三個小丫頭一一捧著赤黃鎏金麵盆、粉彩水瓶等洗漱用品從一碧水廊橋上走來,穿過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
隻見三兩個婆子正拿著抹布、掃帚打掃著庭院細細打掃,雪雁站在一矮凳上,正費力的將一精致的寶塔鳥籠從橫梁上的懸勾取下來。
月攬見狀,快步輕聲的走過去,扶住這小丫頭,從搖搖晃晃的雪雁手中接過鳥籠子,籠中的八哥受驚,嘰嘰喳喳的撲騰道:“殺鳥了,殺鳥了。”
噗嗤,見姑娘的房門還未開,怕驚擾著,月攬將籠子提到庭院裡的石桌上放置著,對著八哥吹了兩聲哨子:“你這笨鳥,大清早的嘰嘰喳喳,當心燉了你。”
“可不是得燉了它。”雪雁從矮凳上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方手絹,將凳子上的灰塵擦乾淨,將放在廊沿上那巴掌大的食盒拿在手中,走到院子裡。
打開瓷盒子,從中拿出一個細長的小勺,盛了一勺小米投放進鳥籠裡的食盒裡,見八哥穩穩當當的落在籠中的橫杆上進食,就打開籠子,開始清理:“好心好意的給你收拾屋子,你倒好,差點沒把我撲騰到地上,看我待會兒怎麼給姑娘告狀,好好收拾你。”
月攬朝身後房門看了一眼,問到:“姑娘還沒醒來?”
雪雁將帕子在一旁的水桶裡打濕,擦拭著鳥籠,聞言點了點頭:“昨兒個半夜顧媽媽來了,我就沒值夜,天蒙蒙亮我就過來了,還沒開門呢。”
月攬一聽便沒有多言,吩咐小丫頭將洗漱的東西放置到隔壁屋裡,就跟雪雁在院子裡逗弄著八哥。
屋內的黛玉其實早早便醒了過來,她向來醒得早,今兒一早醒來就見顧媽媽歪在床沿兒上睡著。
黛玉瞧著心生懶意,悄悄咕嚕著身子往下移動,麵對麵的朝著顧媽媽的方向側睡在床上,一雙圓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沉睡的顧媽媽,悄悄笑了起來。
大抵是實在睡不著,黛玉翻了個身,仰躺在床上,把玩起手上的玉如意,輕輕晃悠著手柄上金黃的穗子,嘴裡默念著昨兒個習得的詩詞:“小娃猶記喜歸時,故唱前年自賦詞。”
“嗯?媽媽你醒啦?”黛玉聽著耳畔的聲響,一骨碌的擁著被子翻身坐立起來,就見顧媽媽正揉著腰在腳踏處坐了起來。
顧有枝撐著腰,僵硬的扭動著四肢,這身子骨真的是年紀輕輕的就老了:“姑娘早...咳咳。”,自從黛玉大了,記憶裡顧有枝就很少守夜了,冷不丁的來這麼一下,身子還真是吃不消。
見顧媽媽咳嗽,黛玉翻身下床,赤著腳就踩在腳踏處,從拔步床裡的小桌案上倒了一杯茶水遞給顧媽媽:“媽媽快喝一口,順順氣。”
“哎喲喂,我的祖宗。”顧有枝見黛玉鞋也不穿的下了床,急得不得了,這剛剛才好的身子,可彆受了寒氣,說著便要起身,奈何蹲坐半夜身子僵住了,隻能著急的喊道,“姑娘啊,你快把鞋子穿上,彆涼著了。”
黛玉笑嘻嘻的端著茶,坐在床上卷縮著:“沒事兒,鋪著地毯呢,一點兒也不涼,媽媽你喝。”
顧有枝見真沒事,也就算了,因著黛玉常年體弱,房間裡也布置的比彆處妥帖一些,這拔步床內都鋪著外邦的波斯地毯,偶爾打赤腳,確實不打緊,也就她們伺候久了,下意識裡反倒是成了驚弓之鳥。
接過黛玉手中的茶盞,顧有枝輕抿了一口就放置在案上,看了看時辰差不多快辰時初了,屋外隱隱傳來月攬逗趣的聲音。
“姑娘可是餓了,媽媽來伺候姑娘洗漱吧。”顧有枝緩了緩,感覺身子骨恢複的差不多了,就支撐著站立了起來,理了理鬢角,將輕紗帳子掛在床角兩端的錦帶銀鉤上。
出了拔步床,轉身進入床後用屏風斷開的隔間,隻見裡麵有一整麵八開的雕花立櫃,顧有枝打開其中一扇,從中挑選出一件水藍色交領的壓花褙子,領口繡著粉白荷花,配著一條織金的襦裙,又從一旁的飾品匣子裡挑出一條打著平安結的金色環佩。
見黛玉坐在拔步床外的矮凳上挑選脂粉,顧有枝捧著服飾坐了過去:“姑娘是先換衣服,還是媽媽叫月攬等人進來。”
黛玉聞言,透過銅鏡嬌俏的看著顧媽媽,放下手中的脂粉盒子,站立起身,伸開雙手對著顧媽媽站好:“媽媽先給我換衣服吧,免得待會兒雪雁進來了,吵吵鬨鬨的,聽的我頭疼。”
顧有枝好笑的點了她一下:“得了,今兒個媽媽來好好伺候一下咱們姑娘。”
伺候黛玉穿好衣裳,顧有枝將環佩佩戴在黛玉腰間,理了理,壓好衣裳,左右打量著,妥帖了之後,對著黛玉說:“聽說姑娘昨兒個臨摹了一副衛夫人的帖子?”
黛玉手中撥弄著一枝芙蓉暖玉的發釵,點了點頭:“嗯,昨兒臨摹了一天呢,叫雪雁晾曬在案上,估摸著差不多了。”
顧有枝聽著,朝外頭書案瞄了一眼,伺候著黛玉在梳妝台前坐定,轉身去叫外頭的月攬等人進來服侍,商量著偏頭對著黛玉說到:“正巧,聽說今兒個老爺難得空閒,待會兒媽媽陪你將帖子拿去給老爺觀摩一下如何?”
黛玉聞言,拿著發釵的手一頓,眼波一轉透過銅鏡,看向顧媽媽,見她正開門喚外頭的丫頭們,低頭思索片刻,手中下意識撫摸著發釵上的水粉芙蓉:“那可真好,前幾天還說去探望父親,結果外院的說父親出了府,也是沒瞧著,正好叫父親看看我這幾日下的功夫。”
說完便扭頭對著顧媽媽笑到,見月攬、雪雁等人進了屋,便將釵子放下,拿起一縷頭發,梳子細細的梳著。
顧有枝見幾人伺候著黛玉洗漱,便出了屋子,喚了一個打掃的婆子:“你去外院給林管事知會一聲,就說一個時辰後,姑娘要去棲子堂探望老爺。”
“好呢。”
見婆子出了院子,顧有枝也去一旁的水房處簡單的洗漱了一番。
伺候完黛玉用完早膳,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顧有枝就招呼著雪雁將東西備好,跟著一道去老爺的院子候著。
顧有枝伴在黛玉身側,穿過一條貼水長廊,一路來到後花園,遠遠的顧有枝就看見林管事領著兩個小廝候在後花園與外院直接的月洞門前。
見黛玉走出小徑,林管事趕忙走近,福了個禮:“姑娘安好,可盼著您來了,老爺一早聽說您要過來,高興的安排廚房備了您愛吃的菱角蜜餞和藕粉桂花糕。”
“林管事好,你何時從姑蘇回來了?也沒聽著人提起。”黛玉見人,用團扇抵著鼻尖,施施然的打了聲招呼,笑問道。
顧有枝在一旁聽著,不著痕跡的撇了林管事一眼,正巧跟林管事看來的眼神相撞,二人默不作聲的移開視線。
林管事彎了彎腰,伸手走在前方引路:“昨兒個夜裡回來的,前幾日去姑蘇,小山從外間尋得了幾本有趣的話本子,本說今兒去給姑娘問個安,順便帶給姑娘解解乏悶。”
黛玉一聽,眼前一亮,看著林管事,滿眼驚喜的問道:“可是真的?那待會兒我叫雪雁去找拿。”
說著便給雪雁提了一句,叫她莫忘記了。
一路來到棲子堂門前,黛玉從一側的雪雁手中拿回字帖,提起裙擺,蝴蝶飛舞一般,輕笑的跑了過去,鬢邊芙蓉發釵的珍珠穗子一蕩一蕩的歡跳著:“父親。”
顧有枝跟林管事等人默契的候在門外,見重雲提著食盒走近,林管事接了過來,轉身推開房門進去,放置好茶點,不一會兒又退身出來。
林管事關好房門,將食盒交給重雲,對著顧媽媽示意的抬手,二人走到一旁的石桌前坐下。
林管事拿起茶杯倒了杯茶水,放在顧媽媽麵前:“顧媽媽請喝茶。”
“林管事客氣了。”顧有枝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昨晚的事情,林某給顧媽媽陪禮了,還望顧媽媽不要放在心上。”
顧有枝抬眼,看著對麵的人,笑著搖頭:“哪裡,大家得初心都是一樣的,又何來怪罪。”
顧有枝家常的問道:“小山何時回來?”
林管事將茶盞放置在石桌上,歉意的說道:“怕是短時間回不了府,今兒一早犬子又運送了一批貨物前往姑蘇和鎮江。”
顧有枝點了點頭,沒有再多問:“王嬤嬤那裡可有找你?”
“嗯,已經安排了人手過去,該搬運的都得儘早搬運,還有一些鋪麵田產,都已經按照老爺的意思在兩地人來之前,更換了名戶。”
沒過多久,就見棲子堂的房門打開,二人連忙起身,走了過去。
老爺貼身的小廝墨方喚二人入內。
顧有枝跟著林管事進入屋內,還未行禮,就見側廳的窗前,林如海仰躺在搖椅上,日光影影卓卓的照耀在他臉上,身上蓋著絲絨薄被,一手愛憐的輕撫著黛玉的墨黑的發絲,黛玉伏在老爺的膝上,滿眼通紅,應是哭過。
林如海見二人進來,擺了擺手,示意免禮:“近來些。”
見走近,麵色已然有些泛白的林如海疲憊的笑道:“這段時間你們二人著實幸苦了,以後的日子,難免還有諸多事項。”
說完,指了指一旁的書案,上麵有兩個匣子:“兩樣東西,你們二人一人一件,萬萬不可推脫。”
黛玉在一旁聽著,抿唇無聲的哭泣。
顧有枝見狀,看了一眼林管事,就見他上前將兩個匣子拿了過來,遞了一個給顧有枝。
顧有枝接過來打開,就見裡麵是一遝麵額百兩的銀票,嚇得捧著匣子的雙手一抖,語無倫次的對著林如海說道:“這…這是為何老爺,這可千萬不行。”
說著便要將匣子放回去。
“收下吧。”林如海看著顧有枝欲退還回來,揮了揮手之後,將手放在愛女黛玉的肩上,“也好讓我心安。”
“不要,父親。”黛玉再也隱忍不了,抱著林如海的膝蓋痛哭了起來。
這…顧有枝偏頭看向林管事,就見他沉默著,暗暗向自己搖頭。
顧有枝握著匣子的手隱隱用力,看著這場麵,內心亦是百感交集。
不忍心再看下去,顧有枝微微側頭,看向一側,不經意之間,看見剛剛黛玉帶過來給林如海鑒賞的字帖。
心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看著對麵安慰愛女的林如海說道:“老爺,奴婢鬥膽提一句。”
林如海將擦拭黛玉淚珠的手放了下來,輕輕拍了拍孩子,看著顧有枝說道:“無妨,顧媽媽隻管說來。”
顧有枝聞言,抬頭看向跪坐在地上的黛玉,顧有枝朝她安慰的笑道:“眼看姑娘也大了,要不老爺給姑娘取個字吧?”
林如海一聽,確實如此,於是借著女兒的力道站立了起來。
黛玉扶著父親一路走到書案前。
林如海沉思的看著黛玉臨摹的衛夫人字帖,片刻之後,右手執筆在紙上用力的寫下兩字。
將筆放置在硯台之上,看著黛玉,眼底發熱:“願我兒一生卓爾不凡,安然自在。”
微風拂過,吹動著宣紙嘩嘩作響。
顧有枝遠遠的隱約看到“卓然”二字,立於紙上。
遂低頭笑了起來,這不比那嬌弱的“顰顰”好上千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