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田陣平放下手裡的文件,向後靠著椅背仰起頭,閉上眼睛捏起眉心。
緩過十來秒後,他掏出口袋裡的手機看也沒看地點開郵箱,睜開眼睛單手在上麵打字:
『明明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去了,但是內容都從腦袋裡溜走了。』
他毫不停頓地把郵件發送,停頓兩秒,又發了一條新的。
『不過我早就背下來了就是了。』
手機的光明晃晃映在他臉上,上麵顯示著[已發送]。
注意力有點難以集中。
畢竟今天光是去掃墓前就連辦了四個案子,然後和班長他們路遇炸/彈犯,拆完彈回到警視廳都六點多了,竟然又出勤處理了兩個案子。坐回自己的辦公位上他想起今天還沒有來得及看那起案件的卷宗,就一如往常地對著他已經爛熟於心的文字複盤起來。等到他感覺自己思維變得有點粘稠起來時,時間已經指向晚上十一點四十五分。
已經這麼晚了。
鬆田陣平後知後覺地感受到明顯的饑餓。
中午和佐藤在外麵隨便對付了一頓,但是晚上一直沒找到空閒吃飯,真是忙昏頭了。
去吃點吧,便利店肯定還開著。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他熄滅手機,站起身,借著唯一的光源環顧一圈空蕩蕩的辦公區,笑了笑,拿起桌上的墨鏡推門出去了,沒有關掉辦公位上的台燈。
就這麼一會兒,開著吧。
最近的24小時便利店離警視廳有十餘分鐘的路程。
鬆田陣平朝著便利店的方向走。一路上沒遇到人,光線也寥寥。路燈之間的距離有些遠,兩片光亮之間要趟過一條黑暗的地界。腳下的影子向後,向前,被淹沒。
深秋的夜風有點冷。
領口被墨鏡墜著,冷風就順著鑽進去。他勉強緊了緊領帶收攏衣領,聊勝於無。
有彆的光源進入視野。
一盞明亮的燈籠照亮一片小攤。走近之後,拉麵鮮香的氣味就順著風淺淺飄過來。三三兩兩的食客圍坐在推車旁邊,吸溜吸溜地吃拉麵。
啊,是個屋台*。
怎麼在這裡擺攤,平時都沒什麼人經過才對——不會是因為在警視廳附近吧,真不好意思啊,今天在警視廳待到深夜的隻有我一個。
鬆田陣平心裡調侃著自己,腳步一拐向屋台走去。
比便利店離得近,就這個吧。
手寫的菜單掛在拉麵攤前麵,老板在手推車後忙碌。棚頂的白色光源和灶台上沸騰的霧氣把鬆田陣平籠罩進來,似乎驅散了不少寒氣,讓他感覺周身暖洋洋的,沒那麼冷了。
他不自覺放鬆些許。“老板,”他抬眼掃過菜單,“就招牌拉麵吧。”
他猶豫一秒。帶回去吃還能多看兩眼。
“打包。”他補充。
“好嘞。”老板的語氣相當令人舒適,“您坐這兒稍等五分鐘。”
周圍的幾個食客有結伴的,用著不會驚擾到他人的音量有一搭沒一搭閒聊,倒是呼嚕呼嚕吃麵的聲音此起彼伏。
鬆田陣平懈怠地坐在塑料凳上,一隻手肘支著折疊桌,另一隻順手就把手機掏出來,嗒嗒打字,確定發送。
『以前一直沒發現警視廳附近還有個屋台,也有可能是看我沒吃飯所以“今日限定”版。』
他把手機揣回口袋,摸到一串念珠。
啊,忘記拿出去了。
說起來,在墓園那邊見到他們兩個的時候,零的臉色不太看得出來,但景老爺好像有點疲憊啊。抓那個炸彈犯的時候也是,那個金發混蛋竟然會被那種小角色暗算,沒出事算他運氣好。
還有那個炸彈,要不是犯人折返回來打擾我,我早拆完了。不過班長倒是到得很及時……
……抱歉啊萩,明明已經百遍千遍地演練過了,但是今天竟然因為在他們麵前炫技而得意忘形,忘記要檢查有沒有遠程遙控裝置……還是靠你救了我一命,哈。
要是你還在的話,我們五個一起,要抓住這個犯人肯定輕輕鬆鬆吧。
鬆田再次拿出手機點開郵箱,卻遲遲沒有輸入內容。
回去要不要再練一遍那個炸彈模型?雖說要保證精力,但他有信心就算閉著眼睛都能成功拆除。
不過犯人也不至於總玩一個花樣,明天傳真機收到的信息應該就是數字0了,也有可能是真正的犯罪宣言。
『哼,我可不想這麼快就去見你。』
萩,等等我,很快就能為你報仇了。
“先生,您的招牌拉麵!”
老板溫和的吆喝聲在小攤後響起。
鬆田陣平低頭看了眼時間,『11:59』,又注意到即將告罄的電量,收起手機,掏出錢包付賬。
他走到攤前,一手將錢遞給老板,在老板接過後伸手去接老板遞過來的打包袋。
“要趁熱吃啊。”老板善良地叮囑。
“啊。”
鬆田陣平應道。但他指尖剛要碰到打包袋,一股劇烈的疼痛忽然襲擊了他——
他悶哼一聲蜷起手指,眼前一黑。還沒來得及感受到疼痛的來源和程度,它便忽然像它突兀地出現一樣,又突然消失無蹤。身體甚至沒能反應過來,但是殘留下來的大麵積幻痛讓他立刻意識到這個疼痛的不尋常。
他低下頭眨了眨眼睛,迅速找回視力,想要將方才怪異的疼痛掩飾過去。然而,當他重新看清眼前的事物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懷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真的痛出了問題。
光……怎麼是紅色的?
身上的幻痛在幾次輕促的呼吸間減弱至無。
鬆田陣平猛地抬頭,看到那紅色的光源來自於如同乾涸的血池般晦暗的深紅色天空。
幾秒前還在麵前的拉麵攤、老板、食客,連同他的招牌拉麵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數座像被梵高的星月夜扭曲過一樣的漆黑樹形建築,在被扭成漩渦的前提下,又放進魔術箱子裡大變活人,被分成幾段錯位,像損壞的顯示屏上的圖像,異常抽象。
在這些彎曲或平滑的傷口處,有的掛著如凝固的蠟油般的裝飾,有的又肆意伸展出內裡的鋼筋骨骼,由天空蒙上一層深紅的影。漆黑的樹木尖銳地豎立著,一眼望不到頭,鬆田陣平如同被一座擇人而噬的黑暗森林包圍。
地形也發生了改變。街道消失了。這些黑色的……是什麼?地上長的是植物嗎?腳下的地麵似乎並不是泥土……空氣中、是不是有什麼東西?
鬆田陣平眼球發脹,腦袋深處傳來鈍鈍的痛感。直覺告訴他再這麼毫無遮攔地四處看下去會很不妙,於是拿起前襟掛著的墨鏡戴上——
本來光線就暗,現在更黑了。好處是眼前這些東西也看得不是很清楚了。身體不適的增速減緩,但這仍不是長久之計。
所以這裡是哪?究竟怎麼回事?
他拿出手機再次查看時間,『12:00』。電量已經閃紅,他抓緊時間發出郵件:
『我好像看到地獄了』
郵件顯示[發送失敗]。
本來還打算回警視廳給手機充電的。
他“嘖”的一聲,收起手機,沒有試圖去觸碰周圍這些黑色的樹木,而是選定一個方向,直接向前行進探索起來。
大約三分鐘過去,鬆田陣平判斷出:這片黑色森林裡的景象單一,同質化非常嚴重,不出意外不會有新線索出現。
他沒什麼障礙地接受了自己八成遭遇了超自然事件的可能。
我會出現在這裡和那個拉麵攤的老板有關嗎?
他思索兩秒,相信自己的判斷:拉麵攤除了出攤的位置人流稀少之外沒有任何特殊,老板和食客們更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半夜十二點也不是逢魔之時啊,還是說我被什麼都市怪談盯上了?不要在半夜十二點買夜宵?
混賬,管你什麼鬼怪神魔,我怎麼能被困在這裡,我可沒有時間可以浪費……
身體上的不適減輕了不少,可能是這裡的景象對他的影響減輕了,不過或許是習慣了也說不定。甚至他都不怎麼餓了,這不一定是個好現象,但他也沒有任何頭緒。
……沒有嗎?
四周的景象越看越有既視感,仿佛從記憶深處挖掘,曾經也見過這種黑色的地麵和紅色的天空。但鬆田仔細回想起來太過模糊,更像是做夢留下的潛意識印象。
……說起來,來到這個地方之後,他似乎能感受到一種不同尋常的【氣息】,遊蕩在空氣中,也從腳下的地麵、黑色的樹木中散發出來,中間還混合著些微令人不太高興的感覺。
而這些氣息不知怎的令他蠢蠢欲動,好像他是一隻臥在滿滿一倉庫的危險管製品中間的警犬,那危險的氣味拚命撥動他的神經,他想吠叫報警但周圍完全沒有人。
非常緊張、也非常可憐的形容。
沒有新手教程嗎?好歹刷個怪出來啊!
這時,一股肉眼可見的【氣息】向著他的方向侵入過來。新出現的氣息和環境中普遍存在的氣息似乎同出一源,但內容不同,如紅燒牛肉麵比之於鮮蝦魚板麵。
啊,能產生這種聯想,我果然還是餓過頭了吧。
還有心情調侃自己,四年來不斷證明“心性是可以靠壓力和動力成長的”這一準則的鬆田陣平深深吐出一口氣,繃緊了渾身的肌肉。
隨著新的氣息無法阻止地占領他周圍的空間,四處的景象也產生了輕微的扭曲,沾染了新的氣息的它們也迎合出新的形態,勉勉強強地拚出了個現實世界也很難見到的超現代藝術建築,把他圍在了裡麵。
鬆田陣平沒有後退。這是目前遇到的唯一的變數,他不可能放棄送上門來的可能性。即便他已經從那氣息中感受到明顯的惡意,刺得人頭皮發緊。
耳邊響起令他感到無比熟悉的嗡嗡聲。
鬆田陣平猛然瞪大眼睛,看著一張印著數字【3】的打印紙被憑空吐出,從他眼前打著卷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