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兩個周末都是蕭北辰忙工作，初月很悠閒地在他辦公室隔壁的書房練琴，看書，寫作業，或者什麼都不做就窩在沙發上找個角度，發呆看他。

這周末卻反過來了。

周五晚上初月去姑姑那邊吃完飯，本來是要回去的，但是卡莉姑姑喝了一些酒，摟著初月聊天，聊著聊著就舍不得了讓她走了，惆悵地說自己像那留守老人一樣。

“最近看費恩為了訂婚宴的事情忙前忙後，有時候睡前我看完書，走過去，他對著電腦看策劃，幫我挑選裙子首飾什麼的。我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初月懶懶靠在沙發上，抱著姑姑的手臂，兩人就這麼在客廳沙發上依偎著，費恩切了水果，拿了堅果零食滿滿當當擺在小茶幾上，自己去書房忙工作去了。

卡莉姑姑邊說話邊拿過水果碗給初月。

“我曾經在那段婚姻當中過得很絕望，所以剛來這邊的時候總有種背井離鄉，無所歸去的孤零感，我那時候就想這輩子或許就這樣了。我永遠都不會再回去，陰影太大了。”

初月安靜聽她說話，往她肩上蹭了蹭，小貓貓一樣用小動作安慰她，女孩子們的情感細膩，對於情感的感知也比男生要更為敏感，姑姑抬手摸了摸她的腦袋。

“那時候除了拚命讀書想從中找到生命中缺失的那一塊東西之外，什麼心思也沒有，閒下來，為曾經後悔，也很怨恨家裡的安排。但是後來我就不怨了。他們打電話跟我說有個孩子，可能我帶出去撫養會比較好一些。我不知道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點開他們發給我的視頻……”

初月記得那段視頻，跟著街道辦的那些人一起來的一位叔叔，介紹說是趙老的助理，需要她做一下自我介紹。

那是外婆喪禮結束後又過了一周多吧，是西北小城多雨又濕冷的秋季，國慶加上中秋的假期已經結束了，舅舅終究沒有等來親子鑒定書上的那個男人來電話，跟鄰居囑咐了幾句，訂票匆匆回去上班了。

現在回想起來，初月總覺得那幾天是她生命中最深刻理解什麼叫做茫然無措一詞的時候。照例上學，聽課，放學，渾渾噩噩，唯獨清晰的是有一天課間聽見聽後排同學刻意壓低聲音在聊天。

“徐初月的外婆死了，沒人管她了。”

“那她還來上學？”

“是啊，好可憐……”

聲音漸漸低下去，再也聽不見，或許他們還說了什麼，但是她聽不見了，她想，或許這個世界上是真的有天神存在的，他或者她借助他人之口再一次宣判了外婆的死亡，也強調了她被拋棄的命運。然後她就被班主任帶去了辦公室。就是同一天吧？

大概，反正那段記憶回想起來總是模糊不清。

“趙老是誰？”她問。

那位叔叔愣了下，旋即臉上換上了溫和的笑，“趙老是你的祖父，是他老人家委托我來的。”

其實卡莉收到的攝像是初月一進門就開始的，視頻中纖瘦單薄的孩子一身藍白校服，拘謹地絞著手指低頭站著，在聽到這個回答的時候，什麼反應都沒有，呆呆的。

助理叔叔問：“你爺爺決定送你出國去和姑姑一起生活，你願意嗎？”

爺爺是誰她不知道，姑姑也沒有見過，但是她還是木然地點了點頭，除了答應，她彆無選擇。

現在想起來，蕭北辰的那句話是對的——命運這種東西對於渺小的人類來說，它實在沒有多少耐心提供可以選擇的機會，但還是幽默又紳士地問一句“願意嗎？”

“那你做一下自我介紹，我們錄視頻發過去給姑姑看看。”

班主任老師不知道是出於什麼心思，或許覺得衣服整潔，落落大方的孩子會更討喜更有概率被選中吧？提議說先帶初月去梳一下頭發。

平時嚴肅刻板愛嘮叨的班主任拿一柄大紅色塑料梳子將她的頭發梳成馬尾，她的頭發有點乾燥，梳理著頭發過去後，耳邊聽得見細微的靜電聲音，劉海炸毛，老師拿手順了順，最後拉開自己辦公室的抽屜，拿出一個不知道那個學生丟掉的太陽花發夾，替她把飛起的碎發夾好。

“好好表現，初月，彆緊張，就像以前周一國旗下發言一樣。”

怎麼才算是好的表現呢？她悲哀地想問問老師：為什麼彆的同學不用好好表現，不用自我介紹就能擁有爺爺奶奶，爸爸媽媽的疼愛？

畫麵一幀幀從腦海閃過，那是她的過往。

初月用纖細的手臂環住姑姑的腰，“姑姑，真的很謝謝你當初接我到你身邊，然後這麼愛我，教我好好長大。”

她沒有說出來的是：“否則，如果得不到一點點愛的話，我就會死掉了。”

姑姑回攬住她，轉頭輕輕吻了吻她的發頂，“也要謝謝初月選擇了姑姑啊，如果沒有你，我可能不會好了。”

兩個人像是攙扶著耗儘力氣穿越無人區僥幸得生的旅人，躺在綠洲的陽光下麵，吃飽喝足，慶幸命運的寬宏慈悲。

“今晚不要走了，和姑姑睡好不好？你上學後就很少陪姑姑了，公學要寄宿，現在大學更遠了，以後戀愛，成家……怎麼辦，姑姑一想起來就覺得接受不了。”

卡莉姑姑小孩子一樣撒嬌，初月答應今晚留下來，順著話題想到什麼，問：“費恩其實很喜歡小孩子的，你們結婚了真不打算給我生幾個小妹妹小弟弟嗎？”

卡莉姑姑將初月的小手拉在手中捏了捏，笑說：“看咱們國內網上熱議的話題都是長輩催婚催生晚輩，怎麼還有你這樣反向操作的？”

初月被逗笑，“如果有小寶寶的話，咱們家裡就會很熱鬨啊。”

“可是小孩子很磨人的，就會占據我和費恩很多精力，主要是你還沒有長大，我看書上說如果讓孩子感覺到家長的愛意在減少的話，會影響她的心理健康。”

初月覺得姑姑很可愛，總像是記不住她的年齡似的，把她當小孩子看。

“我都成年了，又不是會吃醋的小寶寶。”

“初月永遠都是姑姑的小寶寶啊。”

卡莉姑姑人前端莊優雅女強人，人後撒起嬌來膩膩歪歪的，不過初月卻很喜歡這樣，她身上未散儘的清雅百合香水尾調混著洗發水的香味，很好聞，將臉埋在她身上小狗一樣又聞又蹭，聽她感慨一般說：“人生痛苦又無聊，不論是小寶寶還是成熟的大人，都需要很多很多愛才可以開心一些。”

姑姑要初月陪她睡覺隻是挽留的說辭，她睡眠不好，擔心會影響孩子，所以初月還是睡姑姑和費恩為她準備的房間。

姑姑在諾丁山這邊的彆墅是她第一次留下過夜，雖然房間裝修一切都按著她原來住的那間臥室風格布置，依舊選擇了大床和軟一些的床墊，清新小碎花的棉質床品，但是好像認床是心理因素？

初月還是有點失眠睡不著，想到上次驚歎蕭北辰看理工科學術文獻的事情，在費恩的書房拿了一本名為《基因組》的書讀。

其實相較於文學和曆史，她對社科類的書籍興趣沒有那麼高，因為裡麵難免會涉及到一些專業的知識，如果是門外漢的話，讀起來既枯燥又吃力，所以她隻是隨手拿的，當睡前讀物把自己讀困就行了，沒想到的是這本書還挺有意思。

初月讀書習慣先看目錄。現在大多數書籍的目錄都很隨便，標注第一章到最後一章節，以及對應在第幾頁就完事了。但是這本書不一樣，它是根據人類23對染色體進行分章的，每一章都根據染色體上麵基因所控製的性狀類型取了很文藝的標題。

她沒忍住先對應目錄將章前引看了一遍，從開始讀正文。正文讀了幾頁，困意沒有來，蕭北辰的消息卻到了【休息了嗎？】

初月將書抱在懷裡回消息【還沒有呢，你在做什麼？】

其實她猜得到，他應該也在看書。

他的私下生活其實很規律，好些習慣都一目了然，比如日常喝水的溫度總是60℃，用的香水一直都是Bled de Chanel，服裝基本都是Huntsman的Bespoke 係列定製，還有就是睡前閱讀的習慣。

不出所料，他發了照片過來——在讀的書頁和按著書本的指尖，初月看到其中兩句“Beauty is eternity gazing at itself in a mirror. But you are eternity and you are the mirror.”

美是永生攬鏡自照。

但你就是永生，你也是鏡子。

他說【很應景。】

他打趣她。

初月笑，剛好前麵翻章前引的時候也看到一句話，翻過去，帶著些不甘示弱的調侃意味拍照來回應他【先生，您說的這些隻不過是科學上的加爾文主義。】

確實很應景，對應的恰好是《4號染色體——命運》這一章。

初月忍笑設想蕭北辰看到消息後該是怎樣的神情，沒有讓她多等，手機振動，【方便嗎？我覺得我們需要連個視頻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