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的更大了,氣溫也漸漸降下來,露在衣袖外麵扣著書本的指尖凍得有些發僵,而身邊的人一手撐傘,一手拎東西,大概也挺冷的吧。
初月眼睛時不時偷偷往他身上瞟,腳步也不由加快了。
公寓底下有一家咖啡館,隔著老遠就看到了裡麵暖黃色的燈和隱約的人影,門口也擺上了聖誕樹,隻是還沒有掛好裝飾。
她這回將要說的話在大腦中謹慎斟酌了一遍,方才作出輕鬆自然的語調:“真的很感謝您送我過來,您的車還沒有到,如果時間允許的話,我們進去坐一會兒,喝杯咖啡吧。”
蕭北辰同意了,收了傘,為她拉開門,兩人前後走進去。
裡麵人不是很多,看模樣應該都是附近的學生,三三兩兩坐在一起低聲閒聊。
初月特意挑選了裡麵一些的位置,這樣子會更容易暖和起來。麵對麵坐下,將東西放在桌子上。
“您想要喝什麼?”因為店內安靜的氛圍她也不由放輕了聲音問:“意式濃縮可以嗎?”
意式濃縮就是手邊菜單上麵飲品區的第一個,而且初月想著男士一般都不大喜歡偏甜味的。
蕭北辰將眼鏡取下放在桌上,修長的手骨節分明,微微蜷屈著,隨意搭在桌邊說:“那個太苦了,我不大喜歡,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要甜一點的。”
和她想的不一樣。
初月抿了抿唇,垂眸往下看,又問:“那卡布奇諾呢?這個挺甜的,店員還會在奶泡上麵用巧克力粉做可愛的卡通圖案。”
“好,那就這個,圖案的話可以自己指定嗎?”
他這話問的極為自然,但是多少與他整個人表現出來的疏離氣質不符,初月不由抬眼看向他,有些驚訝。
“不可以嗎?”
他微微含笑,語氣卻帶著些疑惑,好像是真的在請教這個問題。
這樣的反差讓初月有些始料未及,但無形中減輕了與他相處時的壓力,淺笑說:“啊,這個我也不清楚,我不常喝咖啡,隻有在備考熬夜的時候會用來提神,但是喝多了心會跳得很快。”
他說:“我也不常喝咖啡。”
兩人點好喝的,開始閒聊,初月接著剛才的話題問:“那您更喜歡喝茶嗎?”
“平時的話,好像是喝白水多一點。”
“我也是,”初月淺淺笑了下,“但是我會泡茉莉花茶,或者玫瑰花茶。”
談話變得隨意了,咖啡上來的時候兩個人都沒有喝,初月雙手握著咖啡杯暖手,暗暗鼓起勇氣,忍不住開口問了認識之後她一直挺想問的問題:“其實我想知道您的中文名字是?”
“蕭寂的蕭,”他手指落在桌麵上,一筆一劃寫下兩字,“北辰。”
“蕭北辰。”初月下意識跟著重複了一遍,反應過來有些不好意思,垂眸說:“很好聽。”
他微笑,眉目含星,溫和說:“你的名字也很好聽,是弦月初生的意思嗎?”
弦月初生,這樣美好的意境由他溫醇低沉的聲音說出來,無形中被蒙上了一層朦朧的詩情。
初月很想說是,但是卻說不出口。事實上是因為她出生剛滿月,那個自己本應稱之為媽媽的女人連名字都沒有取,將她扔給了外婆。
“不是。”視線落在麵前的咖啡杯中的褐色的小熊圖案上,她輕聲解釋說:“是方言。我們老家那邊把孩子剛滿月稱作‘chu月’,應該是出來的出。外婆抱著我去上戶口,人家問叫什麼名字,她老人家就隨口說了這個,工作人員寫了‘初月’,所以我就叫這個名字了。徐初月,跟外婆姓。”
不是很愉快的過往,她儘量講得風輕雲淡,淺淺笑了下,說:“不過我很喜歡您的這番解釋。意境變得很美。”
“確實很美。”
他停住了話,初月下意識抬眼看向他,他卻很自然地轉了話題,問初月:“喜歡閱讀?”
初月點了點頭,給出一個很實在的理由:“因為我還是學生。”
他微微笑,覺得她很可愛,又問:“這兩本書是在伯恩書店買的?”
伯恩的書店就是初月前麵去過的那家書店,那個老板的名字叫伯恩。
初月說是,“您讀書的時候也去那裡嗎?”
“經常。”他說:“伯恩是個很有趣的人,學生們很喜歡和他聊天,他學識很廣,尤其是在文學和哲學方麵的問題探討上,通常能提出比較深刻的觀點。”
初月想到伯恩慷慨激昂和人辯論的樣子,本就通紅的臉蛋紅的簡直要滴血,藍眼睛炯炯有神,就連雜亂的胡須看著都彆有一番神氣。
她不由笑了,“是的,他的辯論很厲害,觀點犀利,語言也毫不留情。有一次我聽幾位同學當麵說他像薩默塞特·毛姆一樣毒舌,他反而瞬間消了氣,樂嗬嗬地又開始討論毛姆。”
“嗯,毛姆是他很欣賞的作家。”蕭北辰說:“伯恩先生喜歡向人推薦毛姆的書,我以前去的時候他就向我推薦過這本《刀鋒》。”
他的手指落桌麵的書側,輕輕虛劃了一道弧度。
“好巧,這本也是他前麵給我推薦的,我還沒有看過。我原本隻想買《人性的枷鎖》這一本的,這本我已經看過一部分,覺得很不錯,但是伯恩先生說我可以將《刀鋒》也拿去看,等我確定不喜歡再還給他。”
他輕輕笑了:“他就是這樣。估計最近假期人少,他又想找個人聊聊天了,如果你下次去還書,無論你跟他說喜不喜歡這本書,他大概都會跟你討論一番。他喜歡聽年輕人說一些有趣的觀點看法,他認為‘這是陳舊的書籍迸發出來的新鮮血液。’這是他的原話。”
“可是我讀書一般很少有深刻的見解。”
初月開始忐忑起來,她很欣賞那些與伯恩先生高聲辯論,據理力爭的同學,但是她卻想不到自己上陣的模樣,她沒有那樣的勇氣,也害怕自己淺顯的看法會惹人發笑。
“那我可以有幸聽一聽初月小姐‘不深刻’的見解嗎?關於這本書。”
‘不深刻’三個字說的時候有刻意的停頓,初月聽出了其中調侃打趣的意思,她害羞起來,目光慌慌逃開與他的對視,生怕從那雙好看的眼睛裡看到懦弱淺薄的自己。
但因為這番打趣的話,她好像沒有前麵那麼拘謹了。
視線落在未拆封的書皮上,不大不小的字母書名排列的很有藝術美感,她也勉強開了個玩笑,“首先就是覺得書名取得不錯,落在封麵上,整整齊齊,挺好看。”
語調微揚,是少女略顯拘束的俏皮。
對麵的人輕笑,聲音清潤好聽,“那其次呢?”
“嗯,我還沒有看完,斷斷續續看的,前麵的內容和當時讀時的感受現在已經很難再複述出來了。”初月邊思考邊說:“昨晚看了幾章,對於其中一個角色的話印象比較深刻。”
“福瓦內——就是那個畫室的老師。他在主人公菲利普因為朋友普利斯小姐去世、自己的畫作也沒被選中展覽會而認識到自己的能力不足,對於畫畫的信念產生動搖的時候,這位老師點評他的畫發表了一段我認為很精彩的見解。”
“嗯。”他點點頭,表情專注而認真,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他說金錢像是人的第六感,沒有它,剩下的五感都發揮不了作用。貧窮像是紮進人皮膚裡麵的釘子,會砍掉一個人夢想的翅膀,吞噬掉他渴望美好的靈魂。”
“大概就是這意思,”初月抬眼看了他一眼,繼續說:“尤其是其中一句,原文是說:‘我甚為惋惜,當一個藝術家要靠自己的作品勉強糊口的時候。’我讀的時候覺得很震撼,仿佛真的看到一位被貧窮這道枷鎖死死困在泥潭中的藝術家,向上觸碰不到夢想,俯首又不甘心在庸俗中沉淪。”
“這樣的話,很讓人難過,對嗎?”
她的聲音輕輕的,混著咖啡店中輕柔的音樂,像是天鵝純潔的翅羽劃過湖心,漾起微微波痕,睫毛顫了顫,沉默了一瞬,又問道:“那您呢?您對此的看法是怎麼樣的?”
“當然,我是讚同這個角色的說法的。”
蕭北辰開口:“當貨幣這種一般等價物出現,替代了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易方式之後,它的就變得無比重要了。無論是演化成什麼形式,包括我們如今通俗所講的金錢,都是我們人類社會規則下不可或缺的。”
“如果要講到金錢和夢想的關係,那我的看法是,大多數人在基本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是談不上有夢想的,即便是有,也會被因貧困而帶來的苦難消磨乾淨,最後剩下的隻是對苦難的憎惡和對人生的不甘……”
初月發現他其實很健談,時而引用書中的原句,時而發表自己的觀點,她不知不覺沉浸在這樣的交流當中,漸漸地開始主動發表自己的觀點,間或凝神思考,組織語言將自己內心的所感所想明確簡潔地表達出來。
此時兩人已經全然沒有了相識不久的那種局促感,初月也在不知不覺中將對蕭北辰的稱呼由“您”換成了“你”。
她問:“那你是怎麼看待大眾所批判的拜金行為的呢?”
“大眾批判屬於道德輿論行為,在社會規則下,為了維持良好的運行秩序,這是不可避免的。”
他慢條斯理說:“我認為‘拜金’這個詞之所以帶著貶義,那是因為某些極致追求金錢者的某些不符合道德的行為調動了大眾的不適感,所以人們厭惡的是那些行為手段而已,而並非金錢本身,更不是合理的正當追求財富的過程。”
蕭北辰停頓了下,又反問一句:“同樣的說法,拜神,拜佛為什麼就不會引起大家的反感呢?”
“信仰是不一樣的。”
初月先是反駁了一句,又想到什麼,長睫微顫,水潤靈動的雙眸垂下,有感而發地說:“但是當拜神拜佛隻為了所求的時候,其實和拜金是沒有什麼區彆的,或許有時候後者還來得更有用一些。”
蕭北辰隨意搭在桌上的手指微動,對麵女孩眼底的情緒未及收斂,有暗淡的朝風,更多地卻是深刻的悲傷。他莫名被這樣的情愫所觸動,心底生出一絲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