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默然,似是對此處罰非常滿意,我無力的垂下腦袋,怔愣地看著麵前神色肅然的父親,奮力喘息著,妄圖將胸中那口濁氣呼出。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從來都不是我改變不了結局,我改變不了的其實是人心。
怪不得,怪不得溫氏會囂張至此,怪不得會如現在這般一家獨大,怪不得最後須聯合四族之力,外加魏無羨的鬼道與金光瑤的背刺才得以戰勝溫氏。
原來,其問題就出在這兒了?
溫若寒的神功,溫逐流的化丹手都隻是結果。
究其本源,真正壞掉的,滋養他們的是玄門百家。
怯懦,自私,無為!誰都不想擔這個責任做這個出頭鳥。
不然怎地同為百年世族,為什麼溫氏就能強悍如斯?怎麼就能放任他強悍如斯?
真的是因為溫氏背靠舊都長安,享儘天下之資源嗎?
彆放屁了!都已經是舊都了頂個屁用!就是你們這群無能之輩放任其做大做強的!
什麼人中君子?仙家正派?不過都是一群欺軟怕硬的小人罷了。
如今不敢對付溫家是因為溫家人多勢強,他日又敢與他族聯手對付魏嬰,是因為知道除他之外,他底手下不過一群老弱病殘!
惡心至極,無恥如斯!
也難怪,你個糟老頭子敢在我伯父將將身故,大哥下落不明,雲深不知處被燒毀殆儘後。
麵對著同被溫氏滅門的雲夢江氏,厚顏無恥地對我老爹跟我二哥說出‘為了藍氏家族,莫要再管。’這種渾話。
那是我的大伯父啊!姑蘇藍氏的宗主啊,他都被溫家的人害死了!
藍家長子被溫氏追殺,次子又差點因溫晁死在屠戮玄武洞內,雲深不知處都被燒沒了!
你怎麼敢?怎麼能說出這種話?
息事寧人?家都被人燒沒了還要息事寧人?你告訴我如何息事寧人?
……
良久,我終於從那悲憤的情緒之中緩過神來,輕輕推開了環在我身上的雙臂,唇邊揚起一抹嗤笑。
罷了,一堆被蟲蛀空了芯的朽木,我就算磨破了嘴皮,也沒用了。
我舉頭,環顧廳上一眾麵色威嚴而神聖的藍氏族老噤了聲,隨後抬手正了正抹額,拱手,揖禮:
“藍芷,領罰……”
“飛靈……”
藍渙輕聲喚道,眼中儘是遮掩不住的心痛與無奈。
藍啟仁垂眸,回身看了眼滿目隱忍的藍湛,終是無力地道:
“忘機,你去監罰。”
……
藍湛沒動,麵若寒霜,目光灼灼,似是在無聲地替我反抗著。
“忘機,你也要如此嗎?”
藍啟仁低吼道。
卻見藍湛依舊靜立如鬆,絲毫沒有要動意思。
我頹然一笑,看著麵前維護我的兩位哥哥,跟堂上因我而左右為難的父親倏得一下紅了眼眶。
悄然推開身邊的藍渙,我笑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父親,隨後又向藍湛拱手:
“二哥,多謝。”
言罷,我複又轉向了身邊的藍渙,微微頷首後昂起下巴,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雅室。
……
自此,我破境的第一天,沒有慶賀,沒有歡欣,有的,隻是那冰冷的戒尺,與森森靜默的牌位……
……
藍氏祠堂之中。
青煙嫋嫋,麵前層層檀木供位重疊向上,肅穆而莊嚴。
彼時監罰的藍湛還未帶著執行的門生過來,隻我一人筆直地跪在廟堂中央的青石板上。
望著上方最大的那尊,開山始祖藍安的靈位哂笑出聲。
祖師爺呀,藍氏列傳之中您與道侶是多麼仁義,正直又高傑的,可是您看看您的這幫子孫們。
自詡高風亮節,學得是君子之儀,可實際上呢?
趨炎附勢,恃強淩弱,不過就是打著正人君子旗號的小人。
玄門即將大亂,我為挽救頹勢辟穀修行,拚死一搏,隻為成為一個砝碼,隻求世族能將眼睛睜開,與溫家製衡,以求不戰而生。
可是他們呢?
一個個得瞻前顧後,畏首畏尾,生怕擔上了罵名,背上了滅族的責任!
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廈將傾,亦非一日之禍!
玄門百家危急存亡之秋,他們卻還在關心自己這莫須有的身後之名。
寧願等人真的將雲深不知處燒毀殆儘,也不願意自現在起放手一博,為天下玄門拚一條生路。
非要等到生靈塗炭,屍骸遍地,無可挽回時才能被人推著奮起反擊嗎?
可是亡羊補牢,為時已晚,發生了的事無可挽回,逝去的人亦無法歸來,可這一切,明明就可以不用發生,明明我也已經……
為什麼啊?祖師爺?
你當初為一人而入紅塵,與道侶一同創下這百年基業,可曾想過會有一日變得腐朽如斯?
如此,您與您的道侶還會費儘心力創建藍氏嗎?
……
閉了閉眼睛,我抬頭望向那巍峨蒼涼的梁頂。
此時,藍湛已然帶了一眾門生過來,與他們一同跟來的還有大哥藍渙跟我父親藍啟仁。
“行家法罷了,怎麼父親跟大哥也跟來了。”
我背對著他們,故意將聲音放得很自然道。
“飛靈啊……”
藍渙欲言又止地喚了我一聲,聲音顫抖,隨後便聽見藍啟仁亦跟著歎了口氣說:
“曦臣已與我說了大致,且,今日你於雅室中所言,並無過錯。”
他走到了我的身後,看著廟堂之上的一眾牌位又道:
“藍氏行的是君子之道,然,時間久了,世人卻隻知其形,隻知君子不失足於人,不失色於人,不失口於人。卻全然忘了,何為道心,何為不欺暗室。”
我抬頭去看他,卻見他亦是紅了雙眼,彎腰下來輕輕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吾兒沒錯,錯的,是藍氏失了的那顆道心。”
……
我怔愣地看著他,看著那個我曾經認為的,即迂腐又古板還不通人情的藍啟仁,此時此刻正站在我身後告訴我,錯得不是我,是藍氏。
忍了許久的委屈突然翻騰而上,我在爭辯時沒哭,在領罰後沒哭,跪在祠堂之時更沒想著哭。
可就在藍啟仁那聲‘吾兒’之後,淚水卻倏然充斥了眼眶。
我閉上眼睛將頭低下,任由那沒能收回去的眼淚滴在攥緊的手背上。
一旁的謝璞舉著戒尺走到了我身邊,不忍地動了動唇說:
“三公子,得罪了。”
……
重尺落在背上的悶響聲在廟堂中傳開,我仍在排位前跪得端正,雙手攥著麵前的衣擺,無聲地忍受著來自身體上的鈍痛。
也罷,我藍芷做事,從來都不是為了某些人,這條路行不通,那就換一條,左右我藍飛靈要保的人,拚了命我也要保!
溫氏,溫若寒……
儘管放馬過來,我即在一天,就不可能看著悲劇再度重演!
……
那日之後,我被禁足在了竹室之中,除了不可出門,不可有人探望之外,一日三餐還是得照常給我送。
於是,這種打雜的活便全權被謝璞跟蘇涉二人包攬了下來。
每日除卻送水送飯,有時還會受人之托,給我帶些彆的。
比如說,我托他們給我那隻小貓帶的口糧,父親給配的新傷藥或者安神香,二哥出門後帶的小食點心,還有被大哥偷梁換柱,給我灌在茶壺裡的天子笑。
初時,我也是挺震驚的,主要是沒想到一向循規蹈矩的大哥竟會帶頭犯禁,往我的屋裡麵偷摸著塞酒。
但後來我也想明白了,他們是怕我難過,怕我委屈。
我為了藍氏,為了宗族,好不容易修成了境界,結果,就因為說了幾句話,便將他們逼得惱羞成怒,架著我爹,將我打了一頓又給關了起來。
我老爹他們對此沒什麼法子,便隻得想方設法地,變著花樣地給我塞東西,想著多少能讓我好受一點。
可他們不知道,我這幾天在竹室中反而樂得自在。
養傷之餘就是喂喂小貓,研究研究我那【領域】術法,等傷好得差不多了,就又開始一邊修行一邊完善法術,日子其實過得還算不錯。
有時候,亦會跟謝璞或蘇涉聊聊天。
好吧,我是有些好奇謝璞一個名門出身的嫡長子,為何要跑來我藍家做門生?他那身份,就是與世族子弟一同聽學都覺得配不上他。
然而他的回答卻總是一笑置之,見他如此,我便也沒再多問,畢竟他們名門望族中的事情,我還是少知道點好。
之後便是蘇涉,他似乎自那日起,便像徹底換了個人一般。
嗯……確切地來說,應該是把原本麵對金光瑤的那麵給了我。
整日裡除了送飯外還會跟我聊些有得沒得,但該說不說,他的修為還真上漲了不少,至少結出了金丹。
有時還會向我請教一些琴技上的問題,我倒也不吝去教他,畢竟自家門生嘛,以及他現在的狀態,似乎與我印象中的那個蘇涉越來越遠。
總的來講,我麵壁的這段時光,過得還算不錯。
直至解禁前日,我收到了那套正紅圓領袍衫,與它同來的還有讓我去岐山,參加清談盛會的消息。
嗯……
“三公子,要去嗎?”
一旁的謝璞問我道。
我看著那身豔色衣袍,若有所思地皺了皺眉毛問:
“是族中長老讓我去的?還是父親他們讓我去?”
“都不是,是溫家親自發的邀請函,請了您與其餘兩位公子。”
謝璞又道,麵色略有不安。
我心下暗叫不好,照例,這種大型清談會僅發邀請函於各家宗主,至於帶不帶小輩,帶哪個小輩,則是由自家決定,從未有過如此。
更何況還是溫氏那樣的大家族,更不會發函指名帶誰,他們恐怕傲得連人家長子叫什麼都不甚了解,更何況是發函?
除非……
“三公子?”
謝璞見我神色鬱結,不安道。
“無事,”
我歎了一聲,坐在案幾旁揉著眉心道:
“意料之中罷了。”
“何出此言?”
謝璞道。
我淺笑一聲,複又撐案而起,走到了書架旁說:
“景山兄,可讀過《孫子》?”
謝璞不言,隻略有疑惑地看著我。
我頓了須臾,指甲劃過一眾書籍後又道:
“其第十三篇,為《間》,中有雲:不知敵之情者,不仁之至也,非民之將也,非主之佐也,非勝之主也。”
“景山兄以為,溫若寒若見此句,當作何感想?”
滑動的指尖停在了一卷書前,我將其從中抽出,捧著走到了謝璞麵前。
謝璞恍然,轉而又更加憂慮地看著我說:
“既如此,那三公子又當如何處之?”
我聳了聳肩,無奈又好笑地說:
“我能怎麼辦?我都關在這了,能有什麼辦法?去唄,趁他們現在還不確定,先拖著,能拖幾時拖幾時。”
“可是他們遲早會發難,如今藍氏主和,他們難保不會把你交出去!”
謝璞忙道,甚是焦急地上前走了兩步。
我平靜地搖頭,抬手穩住他說:
“不會,藍氏最重名譽,若把我交出去他們的名聲還要嗎?”
“可……”
“他們不過一群將頭埋入枯草的鳥兒罷了,以為不聽,不看,不問,再將事情瞞好即可高枕無憂,所以,在溫家確認之前,我在藍家,是安全的。”
我打斷他道,翻起手中的那本書,有一搭沒一搭地看了起來。
謝璞則是滿麵愁緒地站在在一旁,他默了良久,似是做了一個好大的決斷,驟然抬眸,神色堅定地看著我說:
“三公子,可來謝家暫避風頭?”
我怔愣地抬頭看他,突然有些不理解他所說的話。
“實不相瞞,家父病重,我已向藍先生遞了書信,今日,便是璞在雲深不知處的最後一日。”
謝璞又道,不忍看我地將頭撇去了一邊。
我亦是沒能想到地張了張口,抬頭看著他俊逸的側顏,隨意地將手中的書扔在了案上。
最討厭這種突然離彆的戲碼了。
可是,我也早該想到的,不是嗎?他可是謝安的嫡孫呀。
罷了罷了,是早是晚,他日後總歸都是要回去的。
如今這形勢,早點離開了也好,省得日後風雲驟起,若是出了事情,仙俗兩家有了不必要的牽扯,可就撇不清了……
我閉了閉眼,暗暗地將此事在心中化開。
但饒是如此,我仍沉吟了須臾,壓下心中對於突如其來的離彆帶來的失落,重重地歎出一口濁氣道:
“也是,景山兄乃族中嫡子,此刻,的確該回去,隻是事發突然,我也沒什麼好贈予……”
“璞,並非此意。”
他打斷我道,目光灼灼地向我揖手說:
“璞想請三公子,一同與我回謝家,吾族乃是世間望族,亦有廬陵郡公之爵位在身,屈屈溫家,吾能護公子……”
“胡說!”
我低喝道,言語聲驚到了在軟墊上舔毛的小貓。
他怔怔地抬頭看了看,頓了半刻,哼哼唧唧地跳上案幾,跨過上麵隨手扔下的書籍,一路來到了我的腳邊。
我見他用頭不住地蹭著我的小腿,終是心下一動,彎腰把他從地上抱起,轉而又平靜下來地說:
“今日之事,我全當沒有聽到,景山兄亦莫要再提,隻望你一路平順,多加保重吧。”
“三公子,你……”
他的話塞在了喉間,看著我的表情複雜,但一時又不知如何再說得出口。
垂眸咬唇,他凝眉默了半晌後才說:
“公子,就不怕會死嗎?”
……
“怕啊,怎麼不怕?”
我失笑道,放下懷裡被抱得不耐煩的小貓說:
“但比起這個,我更怕我護不住身邊的人,況且,我是藍家人,這種時候,怎能獨自逃命去?”
“可你……”
謝璞欲言又止,我硬是等了半晌都沒聽到他的下文。
而就當我見氣氛尷尬,想再說些彆的時,卻見他忽得啞笑了一聲,垂首歎息道:
“也罷,我早該想到的……”
隨後,他鄭重地理了衣袍,拱手示禮,向我道彆:
“今日一彆,他日,也不知何時會再見,公子保重,璞,將於建康,遙祝君安。”
“景山兄,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