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蘭多以優美的姿態從空中旋轉墜落,單膝跪地完美謝幕。毫無差錯地結束表演,但場下卻是一片詭異的安靜。等待片刻,預料中的掌聲仍未響起。他緩緩抬起眼,發覺所有人的目光奇怪地聚焦在他身上。
這是正式演出,難道他的舞蹈服出了差錯?仿佛有無數細針紮在皮膚上,他勉強保持住儀態不讓自己露怯。
觀眾席上,學生們正不斷地交頭接耳,打量的眼神不時從他臉上掃過。室內的空氣十分燥熱,他感覺自己快要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聽說了麼?他爹可是個瘋子!”
“你說他是不是個跳芭蕾的娘娘腔?女孩都長不出這張臉。”
“這就是米蘭拉斯卡拉歌劇院的小王子?”
“他能聽懂我們說什麼嗎?這個外國雜種!”
“……”
比起成人,孩子們的惡意往往更簡單純粹。他從未想到,這些嘲諷的言論會一路跟隨他來到葡萄牙。
華麗的芭蕾舞服緊緊貼在身上,愈發凸顯出他瘦削的身軀。烏黑長發微卷,被汗水浸濕半遮著額角。他乖順地垂下睫毛,冰綠色眼眸如同湖水般平靜。聽見台下逐漸響起的吸氣聲,他徐徐勾起嘴角,露出一個溫軟的微笑。
隨手將眼前的碎發撩起,他不再關注場下的反應,站起身來邁步走向台後。
他不能指望這些人真正理解芭蕾。不管發生什麼,他們總是熱衷於議論他的身世和相貌——更何況,初來乍到的他還不能很好地掌握葡萄牙語。
在後台找到自己的舞蹈包,他草草換下服裝,快步離開了學校。
回到家中,隱約聞到飯菜的香味。他強行壓下心中紛亂的思緒,假裝步伐輕快地走向廚房。他不想讓最疼愛自己的母親擔心,她已經承受了足夠的壓力。
“媽媽——”他緊緊拉住母親的手,撒嬌似的晃動,“你想我嗎?”
洛蕾娜安撫般的回握住他,半蹲下身子,親切道:“今天的演出怎麼樣?你一定是最出色的。”兒子雖然隻有九歲,但他的芭蕾天賦是有目共睹的。
母親的稱讚讓他有些不安地低下了頭,他不知道是否應該說出憋在心裡的話。
“我不想學芭蕾了!”他受夠了這樣的生活。
空氣靜默了,洛蕾娜撥開遮擋他眼簾的碎發:“是有人欺負你嗎?還是你聽到了什麼閒言碎語……”
僵硬地逃避母親探尋的目光,他將肩上的舞蹈包重重摔在地上。
餐桌上,立著一個精美的相框。木質的邊框染上了星點黴斑,但細致的雕紋仍表明這曾是房屋主人的珍寶。
裡麵的照片已經有些泛黃。約莫隻有兩三歲的他,被一位穿著正裝的溫柔男子抱在懷中。男子鉑金色的卷發如同受過天使的賜福,淺綠色的眼眸明亮而清澈。母親依偎在他身側,眉眼中含著甜蜜的笑意。
溫暖的燈光下,相片中的一家三口顯得尤為幸福。這讓他幾乎產生了一種錯覺:父親是曾愛過他的。
他猛然回憶起那歇斯底裡的怒吼,那陰鬱暗沉的眼神,那分不清現實與虛幻的紊亂言語……
不,他絕不會成為第二個父親!
“媽媽,我也會和父親一樣嗎?”他求助般地看向母親,身體控製不住地開始顫抖,“他們都說我將來一定也是同性戀。”
父親就是因為那些言論失去了所有表演機會,最後在壓抑下變得癲狂……這也會是他的未來嗎?
“不。朱塞佩是愛我們的,他並不是謠言說的那樣。”洛蕾娜將他按入懷中,手有一搭沒一搭地輕撫著他的長發。
昔日的舞神,因為美貌與芭蕾,在盛名下被社會偏見蓋上了“異類”的戳印。
可是這些並不應該是罪惡的源泉。
“他們都說我留長發、跳芭蕾,就像是個小姑娘……而且以前米蘭的人,也總說我除了發色都和父親一模一樣。”他想證明他和父親完全不同。但在父親的陰影下,他永遠隻會被看作舞神繼承人、芭蕾小王子。
無論好壞,這些都如影隨形。
隻有離開芭蕾,他才能短暫掙脫出這與生俱來的一切。
“……想好了嗎?你的天賦並不應該被磨滅。” 母親的視線牢牢鎖定在他身上,想找出哪怕一絲的動搖,“你真的想放棄這一切嗎?”
突然間,他眼前閃過父親的最後一場演出。
朱塞佩在空中高高躍起,從舞台前方飛越到後方,最後如精靈般輕盈落地。這驚世一跳,結束了演出,也結束了他的芭蕾生涯。米蘭城鋪天蓋地的流言,報紙上隨處可見的偷拍,劇院外的恐同標語……人們愛他,又想毀滅他。
奧蘭多沉默,他應該就此放棄自己的天賦嗎?
毫無疑問,他擅長芭蕾。他喜歡在空中優雅的跳躍,也享受眾人驚羨的目光。或許他和父親還是有共同點的,他們生來就能輕而易舉地激發人們的癡狂。
“我確定,”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沙啞,“我會自己找到新的目標。”
他裝作若無其事地打開電視,熒屏上正放著些無趣的廣告。悄悄翻了個白眼,他把頻道切換到體育——現在正播放著AC米蘭對陣尤文圖斯的“神聖同盟德比”。
作為半個意大利人,他當然了解足球。
要知道,千禧年初的意甲可是被譽為“小世界杯”,全世界的頂尖球星都夢想在意大利踢球。僅一年前,他還在聖西羅球場當過小球童,牽著他入場的是當時剛轉會米蘭的因紮吉。
“現在是02-03賽季的第一場意甲聯賽。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分鐘,但是比分仍然停留在0比0……”葡萄牙語的解說伴隨著滋滋的電流聲,讓他一時聽起來有些費勁。
撇撇嘴,他豎起耳朵仔細捕捉每一個單詞:尤文、皮耶羅、任意球……好吧,比起聽解說,還是直接看球更方便。
隻見鏡頭聚焦在一個穿著斑馬條紋衫的球員臉上。他有著一頭蓬鬆柔軟的深棕色卷發,琥珀般的雙眼仿佛在認真估量著距離。
任意球的位置顯然離球門有些遠,直接破門有些困難。但他立即小步助跑擊球,皮球如彩虹一般劃過美麗的弧線,直接飛向球門左上死角,擊中橫梁折射入網。
“Goooooooooooooooal!”解說的歡呼聲打破了寂靜,“斑馬王子首度打破比分!如果不出意外,尤文將帶著一球的優勢進入中場休息……”
鬆軟的卷毛被幾個隊友輪番搓揉,皮耶羅不好意思地甜蜜一笑。他吐舌衝向觀眾席,索要更多的讚美。
看著屏幕裡一片沸騰的球迷,奧蘭多的內心也跟著躁動起來。
如果進球的是他,這會是怎樣一種感受?
即使米蘭在之後加強了攻勢,也沒能在半場前扳平比分。又進入了廣告時間,他拿起遙控板正想換台,卻瞥見了一個青澀少年的身形。
“這是克裡斯蒂亞諾·羅納爾多。儘管他才十七歲,但他已經在同時在裡競的U17、U18、二線隊和一線隊出場……”
那個少年正在綠茵場上顛球。皮球像是被無形的繩牽引,任由其掌控。注意到鏡頭靠近,他停止了腳上的動作,單手撐地坐在草坪上。
“我希望有更多球員來到這裡,這裡有優秀的設施和良好的訓練環境。”他環顧四周,在陽光下眯起了眼睛,“我相信未來這裡會湧現出一波球星……”
裡斯本競技①?奧蘭多疑惑地皺起眉。
如今的五大聯賽,意甲獨占鼇頭。作為一支葡超球隊,裡競在葡萄牙外從未受到廣泛關注。畢竟葡超離五大聯賽還有遙遠的距離,而葡萄牙國家隊在曆史上也從未有過大賽冠軍。
但鏡頭中的少年眉眼飛揚,並未對自己的言語有絲毫不自信。伊比利亞半島的陽光照在他身上,為他蒙上了一層金色的濾鏡。旁白繼續絮絮叨叨,為裡競青訓打著招生廣告。
或許,他能去踢足球?奧蘭多心中突然冒出這麼一個念頭。
多數人眼中,芭蕾和足球可以說是毫不相乾,但這並不是他單純的突發奇想。在米蘭長大的他,從小被濃厚的足球氛圍熏陶。無論是引發全城轟動的米蘭德比,還是鄰居們樂此不疲的討論,都讓足球在幼小的他心中埋下一顆種子。
當初他也因出色表現入選校足球隊,還曾收到過米蘭的青訓邀約。隻不過身為舞神之子,他注定會選擇芭蕾生涯——沒有意外的話。
本以為離開米蘭,他再也不會與足球產生交集。可他看向那陽光下張揚的笑容,禁不住去思考那話語的可能性。
他也能像那個少年一樣,肆意奔跑在綠茵場上嗎?
“媽媽,我想去踢足球。”哪怕不是在意大利,他也想嘗試觸碰那遙遠的夢。
洛蕾娜放下手中的餐具,詫異地抬起了頭:“這就是你的目標嗎?足球可不是項平和的運動。”與之相反,足球充滿了競爭和對抗。
他抿緊了唇,低頭看向自己纖細的手臂。
沉默片刻,他直直望向母親眼底,與她四目相對:“我確定,媽媽。我還沒開始發育呢,而且我不會再跳芭蕾了。” 他再也不會為演出而刻意節食了。
想到電視裡皮耶羅完美破門的任意球,又回憶起禁區內因紮吉的頂尖嗅覺……他們都不是刻板印象中高大健壯的運動員,但卻都能夠掌控整場比賽。
“我想去裡競青訓。”話剛說完,他就被攬入一個溫暖的懷抱,頸側隱隱約約有些濕潤。
“我永遠都會支持你……奧蘭多,去做任何你想做的吧。”
從未感受過的自由在他的血液裡流淌,他將不再是被凝視的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