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醫院認識袁秋潔的 今天我……(1 / 1)

猶太新娘 湯問典 2991 字 12個月前

今天我起床一看,掛曆上的日期有一個五天前標好的紅圈,我就知道我該去給袁秋潔打掃衛生了。像往常出門乾活的時候一樣,我認認真真地準備好各種清潔劑和消毒液,直到放滿一整個後備箱,再去拿足夠的工具和擦布,把後座也給填滿。我檢查了一下沒問題,決定開車出去。

袁秋潔家不遠,出城往西開高速大概半個小時,她一個人住城郊,她那個房子的確夠大夠漂亮,上次去看,客廳裡那根大立柱的體積把我嚇了一跳。袁秋潔一看見我那反應就笑。

我是在醫院認識袁秋潔的,那天我給一個雇主清理儲藏室的時候突然想起來衛生間的拖把還沒有固定好,就忘記了時間,在拖把的痕跡還沒有乾的時候跑進去了。他們家那光潔如鏡的地板磚把我摔了一個大跤,腰側落地,疼得站都站不起來。雇主阿姨聞聲進來,看見我之後嚇了一跳,馬上打電話叫救護車來。那天我在醫院待了一個下午,拍了片子看了骨科,確定沒什麼大事以後才讓我走。醫生吩咐我去藥房拿點跌打的藥膏,我躺在床上試了試不是特彆疼了,就準備下床,這時候一個老奶奶看見我,就說你躺著吧,我去幫你拿,因為我正好也要去藥房。我就這樣認識了袁秋潔。

她也是因為自己做家務摔跤進的醫院,好在傷勢不重,和我一樣躺了一會兒就能出去了,這回是第二次來檢查拿藥。袁秋潔問我願不願意去給她家打掃衛生,我說可以,就給我定了一個時間去第一次,今天這回是第二次。

上一次開這條高速,我的腰還在隱隱作痛,那時我不住地擔心袁秋潔會對我不滿意,因為世界上的老太太,有一部分是和藹的,還有一部分是脾氣古怪的。我想起從前的某位滿頭銀發的雇主,從一進門開始就不斷地甜笑著對我說,我這個人一向很好說話的,我覺得生活簡單品質就是最好的,結果在我乾完活以後百般挑剔,又大加訓斥。我走到袁秋潔家門口,看了看這棟漂亮的房子,又在心裡估算了一下工作量,就抬手敲門,做好了各種心理準備。

深紅色的大門打開,袁秋潔一看是我,就迎我進來,她的客廳裝修的很漂亮,一應的深木色家具。落地玻璃窗的麵前有一個畫架,上麵的水彩風景畫隻畫了一半,擱在那裡。我猜袁秋潔給我開門之前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因為電視開著,茶幾上還擺著馬克杯和兩塊怡口蓮糖果,袁秋潔拿起其中一顆給我吃,說她最喜歡吃這個,但是醫生不讓她吃。我接過來吃掉巧克力糖,袁秋潔就帶我看她的房子需要打掃的地方,又給我交待完各種注意事項以後,她就回房間去睡午覺了。我怕吵到她,就把全程做衛生的動作放輕,沒有發出什麼聲音。袁秋潔起來以後,就到衛生間廚房到處看了看驗收一下工作,她的神色告訴我她還算滿意,也沒有像來的路上猜測的最壞可能一樣不依不饒大發脾氣,我就鬆了一口氣。

袁秋潔坐下給我結算,她數錢的樣子很特彆,伸出雙手非常認真地清點著現金。她的老花眼讓她有點看不清楚了,但仍然堅持著數了好幾遍,神態非常專心。我看著袁秋潔遍布老人斑和褶皺的雙手,五指微微並攏,但是並不十分修長,而是小小的,圓圓的,沒有戴任何首飾。那幾張錢在在她手裡翻過來覆過去地數,終於確定數額無礙。袁秋潔伸出手來把錢遞給我,我畢恭畢敬接過來,袁秋潔看著我謙恭的樣子就笑了一下,她的頭發已經剪的短短的,打著羊毛旋貼在頭皮上。

她的臉上有很多紋路,笑起來很舒服,我看著覺得牙齒也還好,這個年紀也還算白皙整齊。那天很熱,她穿著一件綠色花裙子,很休閒的樣式,我突然明白為什麼她看著我笑了,因為那天很熱,我乾完活都出了一身的汗,又屏息靜氣仔細看袁秋潔數錢,當她抬起頭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我一臉是汗小心翼翼的樣子。

我打算走的時候袁秋潔說她覺得很滿意,可以約時間下次再來,問我住在哪。當時我已經走到門口了,袁秋潔仍然坐在餐桌旁伸手招呼我過來,她打開平板找地圖定位,平板的背景是一幅油畫。我一看見,就覺得這幅油畫很漂亮,至少在我見過的油畫當中很特彆,金紅色的。畫麵上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那個男人伸出手去,把手放在那個女人的胸前。如果那個畫家再畫歪一點點,讓他的身著金色衣袖的手落在那個女人的左邊胸或者右邊胸口,這幅畫看起來就會是一幅相當不莊重的褻玩畫作。可是不是,畫家以非常精準的筆觸,把男人的手放在了女子的胸口正中間,就像他在護著女人的心臟一樣。那一瞬間我覺得很特彆,隻為那個手的位置。

袁秋潔的手點擊著圖標在平板電腦上滑動,我就開口問她這是什麼畫,她愣了一下就慢慢開口說,說得非常詳儘。好像這些話早已珍藏在她心裡,隻等有一天,隨便的某一天,找到一個隨便問她的人,就可以說出來,而此刻這個人就是我。這幅畫叫做猶太新娘,畫家是荷蘭人倫勃朗,這張油畫是他晚年潦倒時的作品,畫麵講述的是一對夫妻的故事,因為形勢所迫,他們二人隻能在國王麵前謊稱自己是兄妹,國王要娶妹妹,丈夫卻沒有辦法保護她。早年的草稿上人們發現畫家在畫的過程甚至給了二人一些親密動作,但是最後的成品就是這樣子一邊一個的。袁秋潔笑了一下,轉身指著客廳裡那副沒有完成的水彩風景畫,紫色的鳶尾花,問我你喜歡梵高的風格嗎,我說喜歡。袁秋潔就說文森特梵高看到這幅猶太新娘油畫以後好像被什麼吸引了,那一刻他被這幅畫深深感動,他說寧願隻吃乾麵包也要坐在這幅畫前看兩個星期。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頭,袁秋潔又像傾訴珍藏的話語一樣對我說了點話,就讓我離開了。

北美洲的金秋時節,高速兩旁的樹葉在炫耀它的色彩,美得令人心驚,清風吹拂下播散一片片金紅的樹葉痕跡。兩邊山坡那種顏色在我開車飛馳而過時密密地交織,讓我不由自主想起來那幅畫。袁秋潔告訴我說她的名字是秋季潔白的意思,我不知道她的父母是為何將秋季與潔白聯係在一起。

轉彎上了匝道,我開到袁秋潔家門口,敲了幾次門,卻發現門是虛掩著。我心裡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非常不好,我很害怕那會發生。慢慢推開門進去,畫架上沒有畫了,大電視機也關著,茶幾和我上次擦乾淨的時候一模一樣,纖塵不染。

整座房子無聲,我試著叫了幾聲你好,也沒有回應。這時我剛剛進來的那扇門被打開了,走進來一個西服筆挺的人,好像忙碌要收拾什麼,見到我他開口問我是否找袁秋潔,是否是袁秋潔的親屬,我說是,但不是親屬。男人想了一下說袁秋潔已經在前天於睡夢中安然離世,他是袁秋潔生前就聯係好的殯儀館工作人員,名字叫彼得。袁秋潔去世以後,給她剪花坪的人見沒人結算,碰巧發現,就聯係了他。他掏出一封信說袁秋潔沒有子女,這房子也不是她的,她有一封信留給你,過會兒還有辦理遺囑的人來。

我?我驚愕地指著自己,我是袁秋潔在醫院看跌傷的時候碰巧認識的清潔工,隻試了一天工和她說過幾句話,怎麼會留給我。男人聳聳肩表示就是如此。他進入袁秋潔的房間拿了一個文件袋後離開了,隻留下我在這棟房子裡。

這封淡紫色的信封躺在明亮光滑的深木色桌麵上,五天前我和袁秋潔坐在這裡數錢,她還拿著平板到處找我住的地方,今天卻隻剩我一個人拿著一封信坐在她那天的位置。信封上麵寫了一個給陳,我明白袁秋潔是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我將信封撕開,袁秋潔的鋼筆字跡娟秀,這應該是新寫的,因為紙上的鋼筆印痕還是比較濕潤的樣子。午後陽光開始熾烈,金箔一樣晃在紙上,讓我睜不開眼睛,我就把餐廳窗簾拉上,慢慢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