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命來!”
“納命來!”
慘白的月光下,方重勇麵前是密密麻麻,如同僵屍一般蹣跚向前的“人”。一個個手裡提著明晃晃的刀,不斷往前走。
方重勇知道這是一個夢,也知道這是他潛意識作怪,但他就是沒辦法醒來,就好像被鬼壓床一般。身邊原本應該有的丘八,此刻一個都沒看到了,他獨自一人麵對著密密麻麻的“人”。
那些被殺的人,身上的傷口似乎都清晰可見。有的甚至連頭顱都被斬下來了,他們如同鬼魅一般,穿過自己的身體,然後漫無目的朝前走,龐大的隊伍最後消失不見。
麵前隻剩下慘白的月光灑落在沙地上。在這個清醒夢裡,方重勇不能回避,不能回頭,無人幫忙,當然,最後也沒遭到任何報複。
已經是日上三竿,燦爛的陽光照射到方重勇臉上。他慢慢睜開眼睛,發現自己一身冷汗,身旁的裴秀正滿臉關切看著自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說夢話了麼?”
方重勇不動聲色問道。
“阿郎一直在說:你們該死,就這四個字了。”
裴秀心有餘悸的說道。
“難怪五代丘八都信佛的。”
方重勇小聲嘀咕了一句,長長的鬆了口氣。
對於正常人來說,殺人,或者說指揮殺人,這種事情本身,並不會令人愉悅或者產生什麼成就感。隻是很多時候,戰爭雖然並不是以殺人為目的,但這樣的事情,卻又不可能杜絕。
無論是丘八還是將領,這都是一種職業罷了。如何高效而巧妙的殺人,是這一類職業的核心技巧。
很多時候,隻要上了戰場,那就不是你殺人,便是人殺你,誰都沒得選。
方重勇給涼州安氏的人做了很多工作,才讓他們暫時打消了發展走私的念頭,加入到一個更宏大的事業當中去。
那一支商隊的信息,也是涼州安氏出賣給方重勇的,作為自證立場的投名狀。這支走私商隊的人如果不殺,方重勇就沒辦法在河西展開部署了。
方重勇不喜歡殺人,但這次他不得不殺。生而為人,他很抱歉。
“希望我的罪孽,將來不會讓你來分擔。”
方重勇將手放在裴秀那平坦的小腹上,輕輕的撫摸著。
“阿郎,聖人年紀已經很大了。將來萬一有個意外,那……”
裴秀微微皺眉,忍不住詢問道,這個問題她已經在心中醞釀很久了。
方重勇被授予河西節度使的官職,不但沒讓裴秀安心,反而讓她在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
“怕什麼,誰敢動我,我就殺誰!”
方重勇沒好氣的懟了一句。沒有比他更明白將來世道的變化,歲月靜好不會維持太久了,將來會是一個用刀講道理的時代。一切沒有武力支撐的權力,都會被人狠狠扔到地上,無情踩踏。
看到方重勇如此堅決的態度,裴秀頓時不說話了。
如果是彆人,那樣說肯定是在吹牛。但是裴秀知道,方重勇真敢,他什麼破事都敢做!這個男人對於皇權沒有任何敬畏之心。
“上次不是寫信了嘛,我父親回信說,等孩子生下來以後,送到裴氏悄悄的養起來……”
裴秀有些難為情的說道。
她幾天前就收到信了,裴旻也說了很多實在話,河西節度使樹大招風,無論如何都要低調。
裴秀琢磨了好久,考慮這種事應該怎麼說,最後還是決定實話實說。
“明白了,就按你父親說的辦吧。”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那可是我們的孩子!”
裴秀站起身,瞪大眼睛看著方重勇,一臉不滿要暴怒的樣子。
“今日便讓管崇嗣送你去幽州吧,將來我會對外宣稱你墜馬重傷需要休養。”
方重勇長歎一聲說道,並沒有改變心意。裴秀腦子不清醒,她爹裴旻還是看得很明白的。
大唐的政局,在悄然發生著變化。
“你們一個兩個人,都是在做什麼啊……”
裴秀雙手捂住臉,開始低聲抽泣。
“要變天了,你父親是為你好,凡事都要為長遠計較。”
方重勇無可奈何的說道,輕輕的攬住了裴秀的肩膀。起風了,嗅覺靈敏的人,已經從微風中感受到了冬天的寒意。
穎王李璬的奇怪舉動,就足以說明,大唐中樞的政局已經開始逐漸動蕩起來。皇子站隊公開化,這一點連基哥都開始壓製不住了。強壓著,要不就出下一個李亨,要不就得把皇子們都給宰了。
或許接下來,在大唐統治核心達成一種新的恐怖平衡,便是基哥的下一輪布局。讓太子與諸皇子爭鬥,這些人不會甘心嘴炮互噴,一定會找幫手。
將鬥爭控製在一定範圍內不失控,這便是基哥的基本目標。他不會去考慮更多的事情,而是會把享樂放在第一位。
很多臣子,甚至是朝廷重臣,都會考慮將來基哥駕崩以後,自己的路要怎麼走。其實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基哥今年已經六十多了,他還能瀟灑多少年呢?
而無論是方重勇也好,方有德也好,目前都是堅定的“保皇黨”,不屬於任何一個皇子派係。換句話說,基哥就是他們父子二人的唯一靠山。
將來,這類人都是新皇帝登基後,在第一時間必須要清除掉的死硬派!罷官隻是保底,流放嶺南是常態,嚴重點的甚至是要被滅族!
這一點,不僅岑參明白了,恐怕裴旻也是看出來了。
讓裴秀生一個私生子,以裴氏子弟的名義養在裴家,也是為方家留個血脈,方重勇覺得按古人的習慣,在沒有明顯站隊的情況下,裴旻已經很夠意思了。
不過方重勇倒是覺得還可以更進一步。
與其等裴秀生了兒子送回去惹人懷疑,倒不如現在就讓裴秀回到裴旻身邊,大半年後把孩子生下來。
如果以後風平浪靜了,再把裴秀和子女接回去;
如果以後真的出事了,那就……執行應急預案。
在邊鎮造反!總之方重勇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到時候裴秀在裴氏也會更安穩,如此安排進退皆有路。
“真的一定要這樣麼?”
裴秀心有不甘的說道。
“對,而且,某還有個大計劃,可能會奔波很久,也不方便將你一直帶在身邊……回到你父親那裡,某也更放心一些。”
方重勇含含糊糊的提了一嘴,卻不敢跟裴秀說得太明白,免得把這位傻姑娘給嚇到了。
“唉,如此也好吧。”
裴秀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徹底蔫了。
現在她似乎覺得,從前遮住自己眼睛的“濾鏡”,被人拿走了。如今她眼中的世道,充滿了危機與不確定。
……
“節帥!方節帥!
您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啊!”
書房裡,剛剛進來的嚴莊,便不顧體麵,抱著方重勇的胳膊嚎啕大哭,堪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
“好了,不說閒話,沙州如今情況如何?”
方重勇擺了擺手,示意嚴莊坐下細說,此刻不怒自威,身上帶著邊軍主將的強大氣場。
讓嚴莊唏噓不已。
“情況一般吧,節帥餘威猶在,但本地大戶也是蠢蠢欲動。”
嚴莊一臉疲憊的說道。
“張悛呢?他就不主持一下大局?”
方重勇疑惑問道。
“呃,張悛納第二十三房小妾的當天,晚上辦事的時候,床上馬上風死了。因為這事太丟人,葬禮草草了事,節帥不知道也不稀奇。”
嚴莊不勝唏噓的說道。
“本節帥離開沙州的時候,他才納第十二房小妾。這還沒幾年呢,就又搞了十一個?”
方重勇一臉錯愣反問道,這位老大哥年老心不老,真的很會玩啊!
“誰知道呢,在沙州誰不及時行樂啊。指不定哪天就像是剛剛被滅的商隊一樣,死乾淨了。”
嚴莊不以為意說了一句,隨即壓低聲音詢問道:“節帥可是有大事要卑職去辦的?隻管吩咐便是,某已經等不及了!”
“確實是有件事,不過嘛,跟進奏院有關。某打算推薦你去長安,在進奏院裡麵擔任進奏使。”
方重勇將進奏院是乾啥的,給嚴莊詳細說了一番。
“節帥,您……您這是要自立為王麼?”
嚴莊麵色沉靜的詢問道。
方重勇眼中精光一閃,隨口打哈哈道:“你真的想太多了,其實本節帥就是想跟朝廷溝通方便點。”
“非也非也,若不是國中之國,斷然不需要遣使駐留京城。
雖然節帥什麼也沒說,但讓朝廷設立進奏院,本身便是為了割據一方。就算節帥不做這種事,將來也會有人做。
進奏院裡麵,將來甚至還可以藏兵!行神器易主之事!”
嚴莊大言不慚的說道,腦補了很多畫麵,心中也有底了。
他真害怕方重勇是一個愚忠的人,所以一聽說進奏院是乾嘛的,便知道眼前這位方節帥,那心思真不是一般的深沉。
如果不是國家,那還需要什麼外交部?
隻要某人想偷東西,哪怕一般人看不明白他的舉動。但在賊眼中,這個人做什麼都是瞞不過“明眼人”的。
“什麼割據自立之言,不必再提。
萬一傳到外人耳中,本節帥還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呢。
讓聖人知道了,本節帥更是人頭不保啊!”
方重勇皮笑肉不笑對嚴莊說道。
“是是是,剛剛是卑職妄言了,節帥可彆往心裡去。
這個進奏使,卑職肯定當得好,請節帥放心!”
嚴莊信誓旦旦打保票說道。
“嗯,過兩日,陪某一起回沙州一趟,有件大事要辦。”
方重勇鋪開大紙,似乎是在寫推薦信,一邊說一邊頭也不抬的在大紙上寫著什麼。
“回沙州麼?難道節帥是要去沙州部署交子的事情?”
嚴莊剛剛從沙州敦煌縣過來,結果馬上又要回去,不由得感覺有些怪異。
“對,回沙州辦事,但主要不是為了交子,而是涼州本地大戶對本節帥不太友好。所以本節帥決定,將河西節度府整體搬遷到敦煌縣。”
寫完信,方重勇等紙上的墨跡乾了以後,在上麵蓋上了河西節度使的印信。
隨後將其遞給嚴莊說道:
“這是你的介紹信,到了長安以後交給高力士即可,千萬不要去找右相。
如今右相的態度不明朗,不排除現在已經是敵人了。”
“呃……節帥剛剛說什麼來著?要把節度使駐地搬遷到沙州?”
嚴莊以為自己聽錯了,去長安前麵那句,難道是搬遷河西節度使駐地?
“不錯。某要向朝廷上書,說涼州現在不適合作為河西節度使的駐地了,本節帥要把河西節度使的駐地搬遷到沙州,為我大唐攻略西域提供幫助。”
方重勇不以為然的說道,開始提筆打草稿寫奏折。
“節帥!涼州從漢末以來便是邊陲重鎮!河西除了涼州以外,還有哪裡可以作為節度使駐地的呢!
沙州不合適,不合適啊!”
嚴莊大驚失色,要說還是眼前這位方節帥會折騰。彆人不敢搞的騷操作,他愣是敢這麼玩!
“某問你,鄯州比起蘭州來,如何?”
方重勇麵色平靜問道。
嚴莊無言以對,隻好輕歎一聲道:“蘭州富庶,鄯州自然是遠遠比不上,這個哪怕不去兩地考察也能明白。”
“那隴右節度使的駐地,何以在鄯州而不在蘭州呢?”
方重勇問了一個直擊靈魂的問題。
節度使的防區以及駐地,那都是根據軍事戰略而定的,並非哪個地方富庶就把駐地安排在哪裡。
隴右節度使便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隴右節度使駐地鄯州,可這地方彆說是排第二了,它的繁華程度,甚至連蘭州南部的狄道縣都不如!
方重勇提出把河西節度使的駐地,搬遷到沙州敦煌,那自然有他的理由。
“節帥莫非是要……”
想到某個可能性,嚴莊麵色微變。方重勇卻擺了擺手說道:“你心裡明白就行了,不要說出來。”
“明白了。”
嚴莊輕歎一聲,他已經知道發行“交子”的事情,這些方重勇在信中已經跟他說過了。
方重勇這個人,就是有困難不會慫,而是會想辦法解決問題。
河西節度使的駐地位置,會極大影響河西各地軍事資源的分配和調度。根據近水樓台先得月的原則,離駐地更近的地方豪強勢力,其子弟進入河西邊軍會爬得更快,影響力也更強。
換句話說,此舉會極大影響本地大戶的利益。
不得不說,這位方節帥真的很會卡脖子啊。
“明日本節帥會召集本地大戶與各軍主將開會,到時候你也出席,有什麼事情,到時候再說。”
方重勇似乎不願意多談,直接把嚴莊給打發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