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涼州武威到長安,沿途官道共一千八百裡路。普通官員赴任或回京述職,朝廷要求一個月內到位。
但這隻是正常情況下趕路的要求,時間很充裕。
如果是快馬傳遞消息或送信,最快隻需要六天時間便能到達。
就在方重勇在涼州節度使衙門,跟本地大戶開完會,卻沒有取得任何共識的時候。岑參從長安送信回來了,還被基哥封為了監察禦史,順便到涼州宣布朝廷的旨意。
那就是:方重勇被基哥任命為“禦史大夫”、鴻臚卿員外置同正員、敦煌縣侯食邑千戶。
雖然禦史大夫隻是掛職而已,並不參與禦史台的日常管理。但被封為禦史大夫的節度使,便意味著天子會將其作為正式鎮守一方的地方軍頭來看待,肯定其能力,不再是蜻蜓點水一般的“過渡性”人物。
這是一條不起眼的官場潛規則,但卻又實實在在的運轉著。
王忠嗣、安祿山等人身上,皆有“禦史大夫”的頭銜。反倒是方有德卸任嶺南經略使,回長安掌控禁軍後,不再擔任禦史大夫。
河西目前所麵臨的軍事壓力並不大,因為吐蕃蘇毗區的動亂和方重勇在隴右打的那一悶棍,與河西地方所對應的吐蕃軍區實力大損,已經無力在蘇毗最北麵向河西發動進攻,侵占涼州外圍與大鬥拔穀了。
現在大唐西部的軍事壓力,都被積壓到了隴右鄯州一線。下一步吐蕃人會集中兵力,與唐軍爭奪石堡城一線的吐穀渾故道。這已經是大唐朝野的共識。
在這樣戰略明朗的情況下,基哥卻堅持要授予方重勇“禦史大夫”之職,來強化他河西節度使的權威。
這隻能說明一點:這位缺錢的大唐天子,對於方重勇在河西撈錢的計劃寄予厚望!
方重勇名義上是河西節度使,實際上他要做的事情,則更接近於河西支度使。
當然了,該給的官職給了,該給的爵位給了,地方上的財權、地權、人事任免權給了,幾年後要是交不出滿意的答卷來,那基哥可是要發飆的!事情沒辦好,罷官都不見得能打得住,搞不好要流放嶺南!
得知自己加了一大堆亂七八糟,又沒什麼實際用途的頭銜後,方重勇不但不開心,反而更加玉玉了。
……
“去了一趟長安,才知道節帥聖眷之深厚,那真不是外人能比的。下官亦是沾了光,要不然這監察禦史之職,起碼還要苦熬十年才能落到某頭上。
下官在此拜謝節帥。”
河西節度使的書房裡,岑參對著方重勇恭敬行禮說道。
方重勇不說話,眼睛直勾勾的看著岑參不說話。
“方節帥……”
岑參被方重勇看得心裡發毛,一陣困惑。按說方重勇家裡嬌妻美妾,外加裴秀這個皮膚白皙細嫩的小三,怎麼說都能解決男人的生理需求了。
沒必要玩些奇奇怪怪的花樣吧?
“岑禦史,本來呢,某是很希望你能留在身邊,為我出謀劃策辦事的。
但是吧,某身邊可以信任的人並不多。有件事,需要有可信而得力之人,能長期駐留長安辦差。
某一直在考慮,究竟是讓你去辦,還是讓嚴莊去辦。某想聽聽你的看法。”
方重勇輕歎一聲說道。
岑參是文人,個人形象好,便於在長安鼓吹自己在河西的政績,但政治鬥爭經驗欠缺。
嚴莊就不說了,為人奸詐狡猾,缺點在於跟士族清流搭不上話,很容易讓自己在河西被中樞的某些人詬病抹黑。
方重勇思來想去,他又不是安祿山忙著要造反,確實犯不著讓嚴莊在長安活動,還是岑參更可靠一些。酒好也怕巷子深,這年頭文人墨客就是專門用來為權貴們打廣告,提高社會影響力的。
方重勇在河西要做的事情,說好聽點叫“金融創新”,說得不好聽那就是變著法子為皇帝撈錢。
怎麼看怎麼覺得岑參挺合適這個官職的。
畢竟,岑參可是會寫詩吹捧邊將的人!曆史上的封常清,就是他吹出來的“戰績”之一。方重勇很想讓岑參駐留長安,為自己鼓吹一下地方政績!
“請節帥吩咐,在下萬死不辭!”
岑參一臉激動說道。
“那你先看看這個。”
方重勇將桌案鎮紙下麵的一疊文稿遞給對方,也不多說,就這樣靜靜的低頭不說話,像是在思考什麼問題。
“進奏院?”
岑參一臉古怪看著方重勇,有些不明所以的詢問道。
這封寫給基哥的奏章草稿,跟他原本預想的東西完全不一樣。方重勇提的事情跟錢無關,倒是有些稀奇。
但岑參仔細思索了一番,又覺得似乎一點也不違和,這確實是方重勇職責之內的事情。
在這份草稿裡麵,方重勇提出了一個叫“進奏院”的新機構,屬於“中樞編外”,確實是屬於京官編製,但卻由地方提供官員人選給中樞批準,也是由地方提供財力支持。
簡單概括一下,這就類似於“節度使駐京辦事處”,其運作費用自己搞定,不需要朝廷額外出錢,可謂是十分貼心了。
那麼,為什麼要設立這個進奏院呢?
方重勇在草稿裡麵說得明明白白:“自開元起,邊鎮事務繁多,兵部不堪應對,開進奏院駐京以為交接”。
隨著邊鎮設立,府兵製度解體,以及“天寶十大節度使”的正式確立,大唐內部的軍事機器已經發生根本性變革。
大唐中樞原本的“三省六部製”,已經無法應對日常的邊鎮事務。這個問題不止是基哥看到了,甚至地方上的某些節度使也看到了。
他們雖然沒有提解決方案,但卻抱怨過很多次,說中樞對於邊鎮事務反應極慢,很多時候,都需要節度使自己拿主意。
中樞的命令比烏龜還慢!
然而中樞官員也有話說,慢有慢的道理,你著急也沒用!
我大唐自有體製在,該走的流程就必須要走。慢的不是官員,而是官府!
這種“小事”,以前經常扯皮扯到李林甫這邊,然後在高力士那裡被過濾了,沒有傳遞給基哥。
方重勇提出設立進奏院,便是讓邊鎮這邊熟悉地方民情的官員,長期駐紮在京城,定期輪換。
邊鎮那邊有什麼動靜,比如說人事調動,大的財務支出,募兵和軍事調度,都由進奏院內專人與朝廷的相關部門對接!
或主動彙報,或有問必答,反正有事便能第一時間與朝廷中樞溝通。
這樣,便等同於皇帝的命令,在中樞朝廷內部轉了一圈後,跟節度使這邊的專人對接上了。這樣就不會出現邊鎮出事,皇帝找不到責任人的情況。
不管邊鎮有什麼幺蛾子,皇帝直接找進奏院的專人即可。而邊鎮一旦出事,傳遞消息的,同樣也是進奏院的負責人。其他人無論怎麼傳,無論說什麼,那都不是“官方消息”。
方重勇的建議,便是請朝廷在長安城內選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先開河西節度使進奏院。
如果試點效果好,那便繼續開其他九個節度使的進奏院,推廣河西經驗。
若是效果不好,撤銷這個機構,也不至於大動乾戈。
同時,這樣操作的話,可以使得各節度使防區內的消息相對保密。更進一步說,皇帝亦是可以繞開中書門下省,直接跟進奏院對接,以此鞏固皇權。
不得不說,方重勇這一條建議確實是針砭時弊,具有很強的可操作性。岑參以他從政多年的經驗看,這份奏折被采納的可能性很大。
隻是其中會有些不好明言的問題:進奏院的官員,究竟是聽節度使的,還是聽朝廷的?
如果聽朝廷的,在長安為官倒是無所謂。但節度使豈會甘心被人多一道枷鎖掐住脖子?必定會百般刁難進奏院的相關官員,從缺錢缺糧,到陽奉陰違,這樣進奏院的模式壓根就不可持續。
如果不聽朝廷,而聽節度使的。那進奏院自然是可以得到地方上的全力支持,要錢給錢,要人給人。可這樣一個地方節度使的眼線機構,在長安大搖大擺的活動,朝廷能忍得下去?
當然了,地方節度使坐大雖然是長期趨勢,眼睛不瞎的人都能看出來。但目前來看,朝廷調換節度使非常頻繁,倒還不至於有這個擔憂。
起碼目前為止,地方節度使還算不上是軍閥,邊軍將領甚至節度使本人,都可以被朝廷隨意調度。
“岑禦史很適合在長安擔任河西進奏院的進奏使,某會向朝廷舉薦。當然了,監察禦史之職就沒辦法擔任了。
不過究竟何去何從,還請岑禦史自己考慮,某不會強求。”
方重勇不以為意的說道。
“進奏院,是要為節帥辦一些機密之事吧?”
岑參不動聲色詢問道。
“確實如此。”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說破更沒有否認。
“方節帥,下官有些私密話,要跟方國忠說,但又不能讓河西節度使方節帥知道。
您說下官要怎麼開口呢?”
岑參壓低聲音詢問道。
“但說無妨,這裡沒有方節帥。出了這個門,某就不記得岑禦史說過什麼了。”
方重勇輕輕擺手說道。
“這是穎王李璬交給下官的親筆信,想給方節帥保個媒。說妻家有女年方十六,很愛慕節帥年輕有為,自願為妾室給節帥暖床。
便讓下官給節帥帶個話。
下官不敢怠慢此事,又怕朝廷追究,便提前拆開信看過信了,並無其他要害之事。就算萬一有事,某也能替節帥頂罪。
此女乃是獨孤禮的十三女獨孤氏。
值得一提的是,李璬之妻,乃是獨孤禮的十二女。換句話說,就是李璬妻妹。
除此以外,李璬派來的人,也沒對下官說什麼其他的事情。”
岑參從袖口掏出一封信,交給方重勇,信封已經被拆開了。
方重勇接過信,一目十行的看完,頓時明白李璬到底想乾啥了。
有個未出閣的世家貴女愛慕你,你高不高興,歡不歡喜?
人家不求名不求利,就是看上你了,要跟你上床,你接不接受?
要的話,很好,以後你跟我穎王李璬就是連襟了,那咱們不得親近親近?
不要的話,你個渣男不識抬舉!你是給臉不要臉,彆怪自己名聲壞了!
“真是會玩啊!”
看完信,方重勇忍不住感慨歎息了一句。
他原本很好奇當初推裴秀上床的時候,對方居然一點都不反抗。現在看來,跪求被他推倒的世家女,那都要排隊啊!裴秀又怎麼可能反抗呢!
這年頭,世家女不是稀缺資源,年輕的節度使才是!
“岑判官是想跟某說什麼呢?”
方重勇一臉無奈詢問道。
“節帥,聖人如今的年紀已經很大了。一旦聖人駕崩……天下大亂便在頃刻之間了。”
岑參壓低聲音說道。
方重勇若有所思的點點頭,岑參說這話,隻能證明他的政治素養是合格的,因為這一條不僅他看到了,大唐中樞很多人都看到了。基哥駕崩之日,便是諸多皇子各自聯合邊軍將領,起兵奪嫡之時!
天下豈能不亂?
“不錯,岑禦史目光如炬。”
方重勇微微點頭,沒有表態。
“節帥如今身居高位,看似聖眷無邊。但聖人一旦不在,那節帥豈不是失去了最大的靠山?
將來節帥要如何自處呢?”
岑參繼續詢問道。
方重勇沉默不語。
事實上,安史之亂雖然爆發得很突然,但大唐矛盾積壓將要內亂,卻又是眾多臣子的共識。
如果基哥早死幾年,大唐也一樣會來一場奪嫡之戰。皇子勾結邊鎮節度使“勤王”的戲碼,對於大唐子民來說,接受程度比安祿山頭鐵造反要高多了,到時候至少北方的這些節度使都會參與進來。
而且還很可能一個皇子得到一路邊鎮支持,一路人馬成功奪取長安後,其他各路人馬該站隊的站隊,該挨打的挨打,權力重新洗牌。
“岑禦史想說什麼呢,彆繞彎子了。”
方重勇歎了口氣說道。
“下官以為,方節帥要早做準備,有備則無患。
進奏院,恰好是一個可以提前布局的機會。下官能力有限,並不擅長這些,所以還是留在節帥身邊辦事為好。
李璬的小伎倆,節帥不必理會,可以貨比三家再來定奪。
獨孤家的小娘子,也不見得是最美的,節帥當然要好好瞧瞧再說。”
岑參壯著膽子建議道,臉上露出曖昧的笑容。他相信方重勇一定明白自己想表達的是什麼意思。
他們這樣的官員,如果站出來造反砸李唐的攤子,則一定沒這個意願和膽量。
但若是有機會混個從龍之功,這些人則跑得比誰都快,比誰都積極!
基哥刁民害朕思維的根源便在於:唐朝自上而下,都不覺得換皇帝是什麼大逆不道的事情。隻要還是李唐這塊牌子,哪個宗室當皇帝根本無所謂!
太宗都是逼迫父親退位,殺嫡親兄弟上位的,還有什麼倫理綱常可言?
在這種社會思潮的前提下,也就不存在國家框架下的忠誠了。臣子對皇帝的忠誠,全依賴私人關係。對國家忠誠的人,或許正日思夜想搞死基哥。
“岑禦史言之有理,那進奏院的進奏使,某便讓嚴莊擔任了。
他現在還在沙州敦煌縣當縣令,某已經派人讓他來涼州了,估計明天就能到。”
方重勇微微點頭說道。
情況確實發生了變化,基哥的子嗣們在脫離牢籠後,已經開始悄悄行動起來了。
方重勇有些感慨,他自己想悄悄做完的事情,居然被岑參一語道破,看來確實是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
進奏院並不是簡單的“節度使駐京辦”。在中晚唐曆史上,便有進奏院官員根據節度使命令,刺殺朝廷中樞官員的案例。
這個機構的複雜程度,涉及軍事、政治、經濟甚至外交,其重要程度遠遠超過當時人的想象。
李璬的這封信,說明權力場上的新局麵已經打開,岑參的能力,的確不能應付這樣的複雜狀況,需要一個心機更為深沉甚至是毒辣的人物。
非嚴莊莫屬。
“對了,李璬不是說這位獨孤娘子愛慕我嘛,那就讓她來涼州來遊玩一下騎一騎駱駝。再跟某這個粗人睡……見一麵,住幾個月玩夠了再回長安嘛。”
正當岑參要起身離開的時候,方重勇忽然皮笑肉不笑的提了一嘴。
“誒?”
岑參一愣,還可以這麼玩嗎?感覺自己被方重勇刷新了認知。來涼州玩玩,那自然還是要回去的,方重勇可謂是反將一軍。
“那下官這便寫一封信。”
看到岑參錯愣的模樣,方重勇失笑搖頭,暗罵李璬是個大沙比。
李璬玩這種曖昧套路也太瞧不起人了,涼州是什麼地方,他方衙內這個河西節度使要什麼女人弄不到手?
哪怕是西域小國的公主,隻要他想搞也是信手拈來,而且還可以挑。李璬以為送個女人就能把他方衙內拖下水,真是吃飽撐的,還是洗洗睡吧。
方重勇不屑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