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際遇,往往沒有定數。
芸芸眾生,前路茫茫。其變化之大,往往超脫了之前的預計。
方重勇是如此,鄭叔清也是如此。
表麵上看,在夔州勞苦功高的鄭叔清,一進長安就被誣陷進了大理寺,似乎很有些悲壯的樣子。
但實際上他並沒有那麼慘。
鄭叔清到了大理寺以後,直接去辦了個手續,當值官員便將他的海捕文書注銷,又派人將其送到興慶宮裡等候麵聖。
當然了,鄭叔清風塵仆仆,身上味道很重,還胡子拉碴形象極差,自然有專人服侍他沐浴更衣,然後修整好了以後才能讓他與李隆基見麵。
而且白天的時候,李隆基還在梨園那邊譜曲,根本沒有時間見鄭叔清,所以這位前任夔州刺史大人,隻能安安靜靜,又心懷忐忑的在勤政務本樓的偏房內等候著天子的召見。
反倒是方重勇,在方來鵲的帶領下,來到永嘉坊的自家院落後,卻發現眼前的情況,跟他想得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差了十萬八千裡!
“你是誰?為什麼在我家。”
方重勇身邊的方來鵲,語氣不善的看著打開院門的那位青年問道。
此人皮膚黝黑,雙目有神,長得孔武有力,卻又不顯得粗壯。
他似乎被這話問得有些愣神。
“誒?”
院子裡又出來一個年輕人,這人長得比較白淨,也沒有另外那人身上的英氣,顯得文質彬彬一些。隻是樣貌頗為老成,留著長須,一副典型的文士模樣。
“你們二位,為何在我家呢?”
方重勇疑惑問道。
他湊過去在方來鵲耳邊詢問道:“真沒有搞錯地方麼?”
“絕對沒有,我與阿郎離開時,我阿爺也在家裡,現在應該還在。郎君是忘了麼?”
方來鵲迷惑不解的看著方重勇問道。
“啊,原來是恩公的子嗣!某說怎麼如此麵善呢,快請進!”
那位白麵青年連忙熱情邀請方重勇他們一行人進來。
“某叫許遠,這位是張巡,我們都是前來長安參加科舉的士子。本來長安房租貴得要命,一個月就要七千文錢。機緣巧合之下,是方恩公收留我們在這裡讀書,而且還分文不取。
小郎君要是不來,我們住得都不踏實,這些錢一定要收下。”
許遠連忙從屋裡拿來一大袋子銅錢,掂量著不下一千文。
他將其交給一旁的阿段後,二人都恭敬的對方重勇行禮:“方恩公義薄雲天,以國為家,我們真是感動涕零。這點錢實在是聊表心意而已。
如今小郎君既然回來了,我們也不好意思繼續賴在這裡了,這便告辭吧。”
許遠對著方重勇深深一拜說道,一旁的張巡也同樣行禮。
方重勇看他們都是實誠人,連忙擺手說道:“不用客氣,誰還沒有窘迫的時候呢,你們安心住下便是。反正這裡還有多餘的房間,不礙事。”
正在這時,一個係著圍裙的中年男子,身上還帶著飯菜香氣。一見到方重勇就過來將其高高舉起來,十分溺愛的說道:“小郎君回來了啊!好好好,就讓奴今日好好做幾個菜。”
他又看到方來鵲在一旁傻站著,對其吼叫道:“狗崽子一點眼色都沒有,還不去洗菜!”
“哦。”
方來鵲不情不願的走了。
“小郎君,某去廚舍了,他們二位都是郎君邀請到家裡居住的,乃是進京趕考的士子,算是阿郎的朋友。
小郎君當以晚輩處之。”
方來鵲的老爹也跟許遠和張巡二人打了個招呼,隨即哼著不知名的調子就往內院的廚舍走去。
“豈敢豈敢,我等與小郎君平輩相交即可,既然是恩公之子,那也是我們的恩人。”
許遠十分客氣,邀請方重勇入大堂來坐。
這間院落一共一個主屋(臥房),外加四間廂房。主屋對著院門方向,一邊兩間廂房而且彼此相連,中間打通了用門隔著。
主臥後麵是一間柴房與廚舍相連,門前則是一個小的門房。
眾多屋舍圍起來一個堂屋,並且用回廊圍起來了一個庭院,栽種著棗樹。
這便是唐代典型的狹長“四合院”結構,一般民居多半如此。
如今出租了兩間廂房給了許遠與張巡,方來鵲的老爹住一間,主臥室一直是空著的。
方重勇一臉懵逼的看著這一切發生,還沒回過神來,人已經在大堂內落座了。
這一世方重勇還是小孩,但是他前世見過不少大場麵。眼前這個院落,沒有幾千貫的話,在挨著興慶宮和東市的地段,是絕對拿不下來的。
甚至可以說,這個地方如果不是因為方有德是李隆基的親信,哪怕再有錢也買不到!
萬一心懷不軌之人住在這裡,與興慶宮一牆之隔,最後刺殺李隆基怎麼辦?
這間院子,本身就代表了“恩寵”二字。
方有德這個渣爹,好像比自己想象得要厲害點啊。
方重勇忍不住想道。
不一會,方來鵲的父親端上來了許多家常菜。蔥粥、畢羅、煮雞,蒸梨,涼拌生韭……種類尚可,卻沒有水晶飯。
菜香四溢,看得出來手藝很是不凡。
“二位就當在自家一樣就可以了,我家阿郎是給聖人做事的,斷然不至於說苛待了朋友。”
方來鵲的老爹傲然說道。
平平無奇的話,看似豪爽,實則暗示方有德身份不凡。
“自開元以來,長安風氣日趨奢靡,朝綱廢弛,朝臣們皆以享樂為己任。唯有方節帥始終憂國憂民,克己複禮,實乃我輩之楷模。”
許遠一提起方有德,簡直讚不絕口。
“說起幽州之事,契丹一直以來都是心腹大患。前幾任幽州節度,都是沒壓住契丹人的威風。自張節帥(張守珪)上任後才有好轉。
不知方節帥擔任觀察使後,能否改變邊疆戰局。我等整日憂心國事,卻又英雄無用武之地,與方節帥相比,實在是炳燭之光難比皓月之明也。”
一旁的悶葫蘆張巡也是唏噓感慨了一番。
“入城時本來還有幾鬥紅蓮春,結果被金吾衛的人收走了,要不然現在好酒好菜,豈不美哉。”
方重勇不無遺憾的歎息道。
“紅蓮春?”
許遠與張巡二人忍不住驚呼道。這酒現在在長安已經五十貫一鬥,一般人還買不到!
不想喝?覺得貴?
沒事,滾一邊去,有的是權貴排隊買。
方重勇以為他們釀得多,實際上跟長安的酒水消耗量比九牛一毛都不如!那點產量丟到長安以後,轉眼就不見了,這還不提很多權貴囤積居奇,當二道販子。
反正酒是越陳釀越好,有什麼關係呢,放庫房堆著吧,爺不缺那點小錢。
很多長安權貴對紅蓮春都是這態度。
如今市麵上五十貫都要靠人情去買,尋常人根本連貨都看不到。
正在這時,方來鵲的老爹悄然走過來,對方重勇行禮道:“金吾衛剛剛送來幾壇子酒,把東西放下就走了。”
這話讓許遠與張巡二人都驚呆了。
“沒什麼,能喝這種酒的人肯定不凡,不是幾個金吾衛的小卒子就能招惹的,我料定他們必然要送回來。”
方重勇打臉充胖子說道。
送回來了就叫智珠在握。
沒送回來那就是朝廷無道,天子近臣之子尚不能自保,國將不國。
反正他總有話說。
不過按常理說,那些金吾衛的人把酒送回來確實是人之常情。因為能喝得起這種酒的人,其背景之大,絕不是他們能惹得起的。
紅蓮春現在已經是天價,那些酒價值好幾百貫,隻怕金吾衛那個想渾水摸魚的隊正,現在手腳都在發抖。
“這酒……我們喝是不是不太合適?”
許遠看著麵前那碗赤紅透亮的酒水疑惑問道,想喝又心怯。
這一口下去隻怕就好幾貫錢了,喝的不是酒,是金子啊!
“敞開喝便是,酒不夠的話還有!”
方重勇哈哈大笑說道。
“那我等卻之不恭了。”
許遠與張巡二人端起碗,一點點的喝,整個人看上去都陶醉在這酒香當中。
“紅蓮春……當真是名不虛傳啊。若是沒有小郎君,我們這輩子大概都喝不到了。
可恨,夔州供奉給朝廷的貢品紅蓮稻,竟然被不法之徒拿來釀酒!如今這世道,唉!”
許遠很是憂國憂民的歎息了一聲。
“這些紅蓮春換成軍械,換成糧餉,不知道可以供養多少邊軍將士。結果全都進了不法商賈的腰包,真是可悲可歎。然而我等也隻能在這裡抱怨一下,什麼事情也做不了。
待我與許遠二人科舉中第,定要為國出力,不能再讓這等歪風肆虐我大唐!”
張巡猛喝了一大口酒,握緊拳頭說道。
方重勇發現了,這兩人踏馬跟方有德一個腦回路啊,難怪老方能留他們在這裡當免費租客的。方重勇一時間有些感慨,發覺自己跟這些“忠義之士”的共同語言很少。
紅蓮春是炒作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幫李隆基搞錢。
方重勇的出廠價其實“不高”,他自己甚至總共也“隻拿了”3000貫。
當白手套的長安首富王元寶,背後站著誰,其實方重勇有個猜測,但是他不敢細想。聽聞當年李隆基與王元寶有過交情,還讚歎他的財富比自己還多,這裡頭有什麼故事,或許已經無須贅言。
紅蓮春在貴族圈子裡麵炒作,其實是幫助朝廷收回了一大堆“圈內錢幣”,這對於國家財政是有好處的。
張巡他們看到的“善”,是不是善不好說;
他們看到的“惡”,卻也不一定是惡。
方重勇覺得自己這個炒作紅蓮春的罪魁禍首,還是低調點不要說話比較好。
“今日不醉不歸,紅蓮春有的是,你們放心喝便是了。”
方重勇大包大攬的對許遠與張巡二人說道。
……
勤政務本樓的頂樓,是李隆基的書房。現在已經入夜,李隆基在梨園待了大半天,晚上回來了才知道鄭叔清在興慶宮裡等了好幾個時辰,連忙派人通傳,將其叫到書房裡見麵。
“唉,朕公務繁忙,委屈愛卿了。”
李隆基一看到鄭叔清,就走過去握住對方的手說道。
“為聖人分憂,乃是微臣的本分呐。”
鄭叔清感激涕零,差點給李隆基跪了。
一聽這話,他就知道自己這波上岸了。
“朕下海捕文書通緝你,不過是因為很多好事之人在背後嚼舌根,朕給你新官職以後,這些非議就會煙消雲散的。”
李隆基哈哈笑道,邀請鄭叔清坐到桌案對麵。
“那四十萬貫,很好。愛卿可是幫了朕一個大忙。今年上元節長安萬民同慶,皆是愛卿之功勞。朕想任命愛卿為京兆尹,不知道愛卿意下如何?”
京兆尹?
不不不,沒聽說過哪個沒後台的京兆尹最後還能全身而退的。鄭叔清心中大為警惕!乾這個官職,還不如退回夔州去當地方的土霸王呢!
這個職務自開國以來,便隻有皇親國戚當得舒服,普通官僚若是上位,隻能惹一身騷。
京兆尹是唐開元元年,李隆基親自下令設立的,京兆府隸屬京畿道,下轄二十三個縣。
京兆尹一般情況下為從三品官秩,手下有京兆少尹兩名,還有功曹參軍、司錄參軍、司戶參軍、司法參軍、司兵參軍、司倉參軍、司士參軍等相當於方重勇前世“局”這一級的官員。
官很大,但是這個官也很不好做。
原因很簡單,因為不來長安,就不知道自己的官小。京兆尹又是管長安地區的各種雜事,在長安,除了謀反外,那些大事小事隻要上報,第一站就是京兆府!
打個比方,假如有個大官,比如說宰相家裡人犯事,京兆尹是管呢,還是不管呢?
如果要管,那麼肯定各種被穿小鞋,被警告,得罪人。
如果不管,那京兆府威信何在?
鐵打的官位流水的官員,如果京兆尹在任上為了所謂“公正”,不斷犧牲自己的人脈,那麼他離開這個職務後,最終的結果就是被明升暗降,或者找個借口打發到邊鎮節度使裡麵當個什麼監察官員,或者乾脆到嶺南這樣的地方當刺史。
稍微有點腦子的人都知道該怎麼做。
能和稀泥的,絕對不拿出明白無誤的結論。
能糊弄過去的,絕對不會出來伸著腦袋接石頭。
能不得罪人的,絕對不要亂搞得罪人,堵死自己的官路。
開元年間,京兆尹更換的速度,已經到了十年十五任這樣的程度,平均一年換一個半官員。
鄭叔清作為老官僚,又怎麼可能傻乎乎的往大坑裡跳!哪怕是皇帝推薦也不行啊!
“微臣才能在於理財,京兆尹雖然位高權重,可微臣無法勝任,恐耽誤聖人的大事啊。”
鄭叔清殷切懇求道,擺明了不會跳坑。
“唉,朕也考慮過這一點,隻是目前京兆尹空缺,朕無人可用罷了。那便這樣吧,你外放多年也辛苦了,不如先在家好好調養,年初的選官已經結束了,暫時沒有合適愛卿的官位,不如等到初夏再看看吧。”
李隆基滿臉遺憾的說道。
鄭叔清千恩萬謝的深深一拜,隨即在高力士的引導下出了興慶宮。
一出來,他麵帶微笑的臉就瞬間垮了下來。
“苦也,苦也!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