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將軍(二) 從天而降,阻止政變……(1 / 1)

聰慧夙成,寬厚仁德,溫裕開朗,博覽群書,不失君王風度。

即便隻是後世在史冊上給予的寥寥字墨,蕎知星初讀時仍舊摩挲紙頁,心生哀憐。

這個仁義的皇帝蕭道,隻能活十幾日了。

神緒重新落在墨水橫暈的筆尖,先前勉強在楮紙上勾畫的大致宮院,各路守衛兵力以及災情躲避通道。

“宮道每日巡兵值班更換四次,夜裡兩次,這裡是死角……”

涼風吹起薄紙,落葉被推著從腳邊劃出數寸宮磚,嘔啞嘲哳聲回響在空曠宮道裡格外刺耳。

“哢嚓。”

枯葉被踩碎,蕎知星皺眉抬眼,拐角處石獅子後探出小小腦袋,膽怯地瞧著她,赤緹色毛絨袖口沾滿露水汙泥,也許摔得挺疼。

粉雕玉琢的小臉緊緊貼著石獅子,彷佛拉著法力無邊的守護獸。

蕎知星看著腰間的棠刻佩刀,咽下唾沫試探性地往前走。

“小公主?你是哪個宮的呀……”

誰知話音未落,藕粉團般的小孩立刻扭頭跑得無影無蹤,她有些懊惱,早知道再晚一些回宮了。

翌日清晨。

正趴在朝殿屋頂的少女著淺紫色宮服,小心翼翼地揭開半邊瓦蓋,頗為感慨地看著滿朝文武齊齊立於明堂之上。

金光漫透空曠大殿,朱紅大柱排排垂影,百階玉石之上,明黃色龍袍天子儀表堂堂,階下群臣呈聆聽之勢。

目光掃視而過,那張在黑泱烏帽和青色朝服中極為出眾的臉,讓蕎知星霎時恍神。

劍眉桃目,高鼻薄唇,是他!

她認出了他,在宗親畫卷裡的筆墨剛正,的的確確寫著蕭倬二字。

那日尚宮局書閣打鬥的黑衣人是他,那日戰場的麵具將軍是他,今日泱泱朝堂之上的也是他。

還有,還有在天庭淵源顯露的那一眼。

幾百人的殿內老少皆有,整整幾個時辰的枯燥早朝,她一直瞧著他。

從他低頭聽聖到合手遞笏上奏,抬首垂目,明眸暗瞳。

她瞧得出神,連手上朱砂串被瓦角劃斷都不覺,顆顆朱砂四撒迸開,墜入大殿。

“叮!叮!咚……”

珠子彈跳,蕎知星終於回過神,在青衫男子抬眼之際將瓦片合上。

“怎麼能如此大意!”

懊惱地拍拍腦袋,想起還未做完之事,從屋頂躍下,輕巧躲過路宮人。

琉璃瓦麵已經曬得滾燙,早朝也該結束了。

既然“追溯”之術在曆史裡不能對活物起作用,那便借與活物有關的死物。

“二位王爺請留步!”

蕎知星徐徐走向眼前停頓的兩處身影,待他們轉身,微微福身行禮道:

“這可是二位王爺落下的玉佩?”

她昨日在尚宮局見過宗親冊的畫像,眼前人便是那個在蕭倬擁護下登上帝位的人。

蕎知星假裝遞上玉佩之時,手指暗中化法,凝神於蕭延身上的朝服上,摘取發生在一件朝服上的所有記憶。

“追溯”之術是靈貓一族獨有之法,對一切被被給予前後因果的事物感知以回憶傳達。

靈貓一族但凡靈力尚在都可使用,而千年前族人神根被毀,導致後裔靈力不穩,因此常常被天庭當成臨時追凶的便宜工具人。

常有神仙調侃,讓她幫忙探一探靈樹活了幾百歲,每當如此她都苦笑搖頭,世間法術哪有百施具靈的,不過是古神憐憫蒼生弱小,所賜予的螳臂擋車之力。

除非不得已,否則就是濫用天資,會折壽的。

“追溯”之術在天界運用自如,可是在早已發生的曆史裡,她從未嘗試過對死物進行布法。

“本王未曾落下,你認錯了。”

畫麵音色驟然凝聚灌入腦海耳膜,表麵波瀾不驚的蕎知星內心暗喜,成功了。

正在接收“追溯”之術所索取的記憶,她無法動神回話,便小心翼翼恭敬低頭退步離開。

被索取的記憶在腦海中重演,被一點點篩選。

——

“皇兄莫急,那小皇帝他不敢真的這麼做。”

“哼!不敢?今日他在朝上讓本王去司州做小小刺史,想拿司州困住本王,可笑!”

茶水濺濕朝服後摔碎於地。

“可笑啊,犬子竟也猜忌起本王來了,可這皇位本就該是他爹蕭煬承諾我的!”

“皇兄,我們不是還有後備之計嘛?何故如此生氣?”

“要不了多久,本王要林愔這群人折得乾乾淨淨!”

……

——

蕭倬扶持蕭延篡位,結局便是皇帝身死,改革廢除。

皇帝也應當知道,那些因改革被黜免下來的佞幸之徒,心懷怨恨,紛紛投靠到親王手下,都是鋒利的劍柄。

蕎知星有些不知所措,她曾經當過追凶捕快,不過是利用法術揭露凶手身份,天庭自有戰神前去捉拿,無需她多動手。

望著青衫朝服歸於人海,暗自攥緊袖口,如今她靈力式微,不辯政事,不明局勢。

還有七日,剩四件事未做,未知敵方勢力實情,未接近蕭倬,未想好如何對付身後幾十萬大軍。

一日後,城郊。

秋風卷落一地枯葉,葉片紛揚如雪。

距離史冊中的江山易主主還有六日,而離皇宮幾裡外的蕎知星,咬著筷子眼巴巴地看著攤小二。

熱氣騰騰的粟米羹麵從鍋裡倒出來裝到碗裡撒上蔥花,還沒端來,口水就已經順著筷子沾濕桌麵。

“加個水蛋!”

“好嘞客官!”

她觀賞著手上剛拿到的偽造宮牌,換好夜行衣悠閒自得地享用麵食。

如果不出意外,今晚將潛入蕭倬王府尋找兵符及與各相官來往的”罪證“,讓他兵不得攻,退有鴻溝,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天不遂人願,事常逆己心。

計劃還未來得及實施,迎來了打破這一切平靜的軋軋聲,城門開了。

城外鐵騎士兵魚貫而入,猶如野狼久守兔穴,凶相畢露。

“讓開!”

“彆砸我的攤!求求你們……”

頤指氣使的吆喝伴著鐵鏈碰傳進蕎知星耳朵裡,她立刻放下麵碗,順著聲音望去,警惕地詢問攤主。

“發生什麼事了?”

“是兵隊,好多士兵進城了,還有,還有一輛囚車!”

四周逐漸聚集圍觀的群眾,蕎知星踩上木凳躍至樹頂。

遠遠瞧見為首之人金色流雲盔甲騎在馬上,大紅披風翻揚不止,旌旗波浪滾卷,身後千軍萬馬從城門一路到皇宮。

她訝然皺眉眺望那一條蜿蜒兵隊。

隊伍中央,高頭駿馬上,一眼望見銀色盔甲日光下錚亮,身姿凜然挺拔。

男子正是蕭延親侄,蕭倬,他與當今皇帝的同輩,甚至比皇帝大上幾歲,若不是他父親死了,先帝根本不會順利登位。

史冊有言明,後世許多史官都曾認為蕭倬幫自己叔叔殺掉堂弟,根本就是為父親被鳩占鵲巢而泄憤。

這不是結束,恰巧是開始,因為蕭倬還會殺掉即位的下兩任皇叔,扶持傀儡,掌控朝權。

此刻,他身旁駟馬拉著兩輛囚車,車內人衣衫襤褸,滿臉血灰。

不容等待,蕎知星飛身俯向前方簪飾商販,摸索腰間佩刀,落地間才想起未曾帶上,隻好一把碎銀擲下,抓起最鋒利的長金釵,未等衣裙落定便大步衝入人群。

隔著數行商販,眼中錯愕依舊未消減半分,勾欄雜影和條條框框後,可也看見肅然前進的軍隊。

為了追趕為首騎兵,隻能在撞倒後又爬起,不敢耽擱。

隊伍蜿蜒幾裡,被攔在朱漆宮門前。蕎知星撥開洶湧人群,拚命向那座明黃宮殿跑去。

曆史上的齊廢帝死於八月初三,並非今日。

思緒惴惴不安地變幻,她撥開眼前酒家商旗,趕上最前一輛囚車。

囚車上的人長須染血,青布道袍下身子佝僂,渾濁的眼珠似乎也瞧著不明觀望的路人。

蕎知星想救他,攥緊手中金簪往人群裡擠,可隔著幾步之遙,卻見蕭倬拉起弓一箭射殺攔在馬前的年輕男子。

囚車裡的人立刻緊緊握著鐵柱,滿口是血,無聲悲泣地搖頭,手將囚車鐵欄打得邦邦作響。

原來憤憤不平的百姓再也不敢上前,眼看兵隊再次往前,她隻得轉身沿路折返,咬牙跳上屋頂。

兵隊已然進入皇宮,把皇宮團團包圍,人馬作牆,弓箭拉開齊對殿門。

她在小路的屋脊上跑,躍下宮牆,巡邏守衛長矛瞬間交錯相刺。

“什麼人?停下!停下離開這裡!”

蕎知星彎身用金釵橫掃來人腳腕,奪過長矛橫攔在趕來的侍衛前麵。

“何人擅闖皇官!”

“你們還在這乾什麼,叛軍已經帶兵攻入城門,快去救皇上!我是皇上身邊暗衛,這是牌令!趕快通知你的都尉救駕!”

她拿出偽造的金牌,焦急嗬斥,侍衛見狀都伏地領命,跟隨她步伐前往救駕,蕎知星快步將身邊待衛佩刀長劍拔出,把長矛扔去給他。

一路奔向昭陽殿,原本守在殿前的侍衛丟棄武器,被入城的兵馬圍困。

囚車上無人,殿門大開,顯然蕭延已經入殿。

簷下種種,讓踩在琉璃瓦片上的蕎知星無聲咬牙。

殿內高燭堆淚,瓷玉磚麵濺了一地血沫,跪著的軀體頸上無顱,鮮血汩汩。

“啊!王爺你這是乾什麼!”皇太後鳳顏失色,淒慘無力地看著這場狼群咬殺兔茸的大戲。

“林愔等人誘導皇上誅除忠良,不辨是非,還妄圖教唆皇上謀害臣,實為奸佞小人。臣為國儘忠,如今將他當堂斬殺呈罪,還望太後娘娘治臣擅自做主之責。”

說話之人極為悠閒自得,仿佛隻是斬殺違命的家禽。

“你!”

禦座上皇帝麵色赤紅,不可置信地瞧著滾落在地上那顆虯髯滿麵的頭顱。

那是他的忠臣,是父親留給他的輔政大臣,從幼時起便指導他國事的老師啊。

“我看你才是那個奸佞小人!斬殺忠臣,傾軋欺淩皇上!”

清脆女音從門外揚起,殿內所有人循聲望去。

一身黑色素衣白綢束腰,烏黑長發高高甩於腦後,憤怒瞪著殿中執劍之人。

她出現得太突然太快,以至於在她用長劍擊敗守門前武衛時,都沒人攔住她。

“你是誰?”

蕭延眯眼望著手握長劍闖入的蕎知星,似乎訝然於這個變數。

“來殺你!”

她遇到過不少用神力欺負妖怪的神仙,也見過妖怪欺壓人類,可這是她頭一次見到血親之間互相逼迫,未免有些稚童般的怒氣,便把話說到了重頭。

“皇侄啊,這就是你對叔叔的戴恩嗎?”

蕭延乾啞一笑,殿外武將猛然衝入將大殿圍絕。

蕎知星臉色一變,望見藏在禦座後的粉衣女孩與太後緊緊相擁,心裡暗暗攥緊,看來血光難免。

“延兒!”趕來的太皇太後大聲發話,氣氛降到冰點,弦已上弓,發箭隻在一瞬。

“皇娘,是他逼本王的。”

蕭延提劍一步步走向階梯,蕎知星瞬間飛身而起,幾乎同時,士兵拔刀蜂蛹衝向她。

“拿下!”將領大聲嗬斥。

“保護太皇太後。”

蕭延提劍一步步踏上玉階,冷聲對身後千軍萬馬發令。

“不要傷到太皇太後娘娘!”將領再次囑命。

她翻身打落箭支,俯身衝向蕭延,皇帝望著步上玉階的人,惶恐起身時險些被衣袍絆倒。

“住手!”伴隨一聲大喝,揮劍想阻止他。

對方見有人執劍直直刺向他,眼中燃起毫不掩飾的刻骨恨意。

“阿倬!”皇帝眼睛看著蕎知星的方向,神色悲傷身姿卻沒有再動,任由麵前皇叔一步步逼近。

驀然,她劍尖將要碰到蕭延手腕的那一刻,掌風略過耳邊。

巨大的力道擊向她肩膀,被衝力彈中的那一瞬,瞳仁裡倒映著蕭延滿目恨意一劍穿破明皇龍袍。

“不要!”

不可置信的驚呼與太後撕心裂肺的呼喊重疊。

蕭倬死死掐住蕎知星的脖頸,三兩指封住動穴。

伴隨令下,旁邊待命侍衛將拚命嘶喊的華容女子攔下。

“砰!”明皇色身影劃過半空,重重砸在地上。

蕎知星長劍飛落,被追來的武衛狠狠鉗製,抬眼憤怒地瞪著讓她功虧一簣的人。

蕭倬!

“太傅……”

她看著皇帝口吐鮮血,一張一合念著兩個字。

劍上的血一滴一滴墜下,被拖著往後走。

明晃晃大殿上,所有人都看見蕭延轉身之際,耳聞地上人的呼喚,瞬間愣在原地久久不動。

那日尚宮局,她曾在現傳史冊上閱及,常山王蕭延,受先帝囑托任皇太子之太傅,登基後和林愔等一同輔政。

她蔫如枯草,嘴裡呢喃著,失敗了……失敗了……

血濃於水的皇叔,情同師生的太傅,終究變成了奪位的尖刀,也將她這個闖入者妄圖救濟君臣的心誅滅。

等最後一截衣裙被拖出殿外,卻仍怔怔地瞧著地上咽了氣的皇帝,周遭沒了聲音,惟有被人拖拽時手臂肩膀上的點點痛感如火如荼。

“帶下去。”

“是,王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