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具將軍(一) 青銅獠麵下的羈絆……(1 / 1)

淡淡赬霞沉漫在青緲蒼天裡,如果沒有聞到血腥味,那一定是連在天界都看不見的夕陽。

頭頂有浪形氣流衝擊,酸澀從四肢百骸傳來,地上的人立刻感知到令人眩暈的震動。

她從天空望向大地,入目是殷紅血色,耳邊充斥著刺耳錚鳴,四周塵煙亦是紅色,迷蒙雙眼隱約看見模糊遠處,似乎有千軍萬馬從煙霧中踏破殘甲奔來。

蕎知星癡癡坐在原地,抬起僵硬的手臂想走,卻發現身下根本不是平坦的地麵,是冷冰冰的屍體,自己便是從他們裡麵,爬出來的。

“衝啊——”粗啞的嘶喊聲響起,呼號震天。

身後的馬蹄聲越發促急,她不可置信地回頭,氤氳霧氣被攪得騰騰四散,衝出來另一支千軍萬馬。

“救……救命啊……”

軟綿無力的求救聲幾乎要被覆蓋,她此刻應該無比絕望,凡人的軀殼太過脆弱,輕而易舉地被困在方寸之間。

“將軍!”

即使身前混亂雜聲,仍能聽清蹄聲脫離整齊的方陣,踏在不那麼堅硬的屍體上,朝……她而來!

單槍匹馬衝向她的人,銅麵鐵甲,戰馬上的身形頎秀挺拔,擋住微息日光,銀色鎧甲被初升的月光照得錚亮。

“將軍當心!”

混亂中有人急切呼喊,一名男子騎馬奔出隊伍,俯身飛擲長劍,長劍從耳邊咻咻擦過,中正中她身後的士兵,一命嗚呼。

“啊!”

一隻大手緊緊攥住蕎知星的手腕,將她用力往上拉,另一隻手攬住她腰裙,沾滿汙泥的衣裙頃刻如花翻旋,從屍骸相枕中躍起,穩穩落在馬背上。

“你要乾什麼!啊!”

她像貨物橫在馬背上,哀嚎般的喊叫聲在馬蹄顛簸中倉皇逃竄,因著垂首耷拉在馬背上,頭暈目眩,看不清將她拉上馬的人是什麼模樣。

“如果想活命,就不要亂動。”

洪亮清朗的聲音打斷呼救聲,腦海中忽然閃過方才那人接住她的刹那,青銅麵具猙獰可怖,可一雙桃花眼出奇的好看,澄澈明亮,和那日天庭之上望見的——一樣。

天光輝煌,雲影消散,猙獰的青銅麵具鑲了金邊,麵具下一雙桃花眼目光如炬,無比灼熱。

四周安靜無聲,她看見那雙眼睛裡倒影著一個人,那人鵝黃裙裾,外發髻呈蝶狀,明顯不是自己。

記憶與眼前重疊,隔著一千五百年的無形牽絆悄然捆綁。

是他,一定是他,靈貓一族身陷囹圄一定和他脫不了乾係!

“弟兄們,殺過去,今夜就可以見著娘了!”

“殺啊——”

“奪回運糧!”

……

口號和兵器鐵蹄聲混雜,震耳欲聾。

蕎知星沒騎過馬,天界的禦劍騰雲平穩舒適,此刻的她腦袋充血,胃脹胸悶,還未等這匹馬殺出重圍便已垂眼昏厥。

夜色徹底侵占天幕時,一盆涼水讓她渾身寒冽。

“醒醒。”

蕎知星睜開眼睛,望進一雙深邃狹長的眼眸,眼神驟縮,抓住他的手幾乎是脫口而出——

“蕭倬!”

男子將她拍醒後,用手在她身後點開穴位,卻聽見她眼神炯炯,衝他大喊。

腰背上酸痛感席卷而來,倦得像沉睡了千年,方而大夢初醒,她咬著牙看見眼前人明顯一愣,眼眸中閃過不一察覺的寒意。

他目光冷冽,眯眼瞧著她,半晌又恢複淡漠,站起身向岸邊兵隊闊步走去,利落上馬,融入蜿蜒整齊的鐵騎將隊。

“等等!等等!”

蕎知星喊得著急,起身小跑卻被絆倒在地,她不甘作罷下意識揮動手指,向一排排馬身施法,可是她忘了,在這追溯的曆史裡,法術對一切有生命的東西,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便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銀色盔甲的人長騎絕塵。

“獠牙麵具……就是他。”

蕎知星怔怔地望著峰回路轉後,消失在拐角的隊列,邁腿踩上岩石,避開屍體,塵泥水珠順著下巴一滴滴砸下。

下意識抬起手去擦,纖細的手上卻都是粗糙的劃痕,這不是她的手。

驀然連滾帶爬回到湖邊,血水倒映下殘荷垂折,天邊白雲險藏魚影,鵝黃熾紋紗裙,兩側雙髻呈蝶狀,步搖釵簪淩亂不堪,花袖下半邊陌生的容貌撞進她眸子裡。

鹿眼珠唇靈動,唯獨滿眼綴著不可置信。

這個人是誰。

被渾血嗆濁的魚兒沒有出聲回答,而她亦然明白,即便不知身份,任務也不能停止。

從戰場到京城,跟隨流民北上,沒有盤纏,吃喝都用法術輔助解決,直到站在樹間能遠遠望見皇城,她才趁夜深飛身衝向遙遙的城樓,硬是跳了一夜的樹頂屋頂才抵達鄴城。

皇城守衛嚴明,貿然翻牆易被發現,為減少麻煩,蕎知星攀在鴟吻後麵久久未動,待到深夜守衛疲憊,將烽火符綁上石頭往西邊扔。

濃煙從院落飄散升起,她率先大喊著火,肅定的侍衛瞬間如觸電般反射動起,濃煙足夠將這片區域籠罩時,她敏捷從屋簷跳入院落,融入來往救火的人群裡。

蕎知星需要一身宮服。

隨著腳步走遠,喧囂聲漸淡,深秋夜裡風涼,她靠在石壁上謹慎伏聽,拐角處似乎有酒杯相撞聲。

“砰!”

端著酒水糕盤的紫衣侍女應聲倒地。

“對不住了小姐妹。”

將宮女拖入灌叢,照著宮衣用靈力幻化一件嶄新侍服,並將原來的鵝黃紗裙燒毀,將宮女拖回原地後快步離開。

皇宮太大,穿過相差不遠的庭院,又走進深深朱牆黃瓦,簷上探出的新枝葉根密集,路邊太監彎身打掃,經風吹拂,原本堆疊在一起的落葉散了。

她撿起吹到腳邊的枯葉,放在落葉堆上,再重重補上一腳,踩出清脆聲響。

“公公叨嘮了,奴才新入宮,主子遣奴前去拿衣物,不成想迷了路,勞煩公公指點。”

“這兒裡離尚服局遠著呢,得走過前麵那個路口,再往西南走過三個宮門,那是尚宮局,你得啊,再往東南走……”

尚宮局。六部文書和重大典藏都在,也許在那可以找到答案。

“有勞公公。”

點頭謝意後,平步離開。

尚宮局孤立於各院,並無樓樹依傍,瞧著數十個守衛手握玄黑佩刀,蕎知星有些失語。

還得故技重施。

所以在尚宮局附近宮殿冒滾滾濃煙,數百守衛趕去救火時,她已經身處書閣處雙手翻閱不停。

“宴河十年……”

指尖停頓於文臣新鮮的行行墨字,呢喃私語。

若她沒記錯,這一年大齊因政變易主,史書寥寥載記,發動政變者有諸多擁立者,其侄子更執掌軍權,以此支援逼迫皇帝。

“江陵王蕭倬擁護皇叔進攻皇城,一舉牽製皇帝,奪下皇位。”

她喃喃低語著穿越所記的史實,細細對照。

前當今陛下,會死於這一年的八月初三,連同輔政的忠臣一起。

離八月初三,還有十三日,僅僅十三日。

“吱呀。”

她緊縮的眉頭刹那鬆開,立馬無聲合上書頁,小心退到架子後,往書架空隙處觀望。

黑影在月光下快速穿梭,停在與她相隔三排架子前。

此刻無比安靜,靜得隻剩周身的呼吸和心跳聲。

忽然間,低頭查找的黑衣人猛然抬頭,兩雙各懷心思的眼睛相隔幾尺之間相撞。

不好。

蕎知星反應過來,立刻躍身翻上書擱頂端,一刀利光淩厲迅速地飛來擦過她肩頭,對方顯然是個男人,濃眉寒目,出手迅捷。

她身上還穿著宮裙,麵上也同樣蒙著麵巾,裙束手腳卻隻得躲避劍招。

劍鋒再次擦過她腳踝時,翻身退閃已然吃力,無奈之下隻得向殿內壁飾施法。

龍頭玉雕從上方飛落,趁對方仰頭須臾,蕎知星扯落黑衣人麵上黑紗。

霎時間,一雙好看的桃花眼映入眼瞳,月光下連同硬朗眉峰一並印在她腦海裡。

“砰!”

龍頭雕玉重重落,碎在地上。

男子桃目盛滿怒意,長劍直抵她喉嚨,電光石火以至她來不及躲閃。

“誰!誰在那!”

閣門被打開,男子隻得收劍回頭,三四個侍衛已經衝入大殿,手裡握著油燈,他瞬間閃身躍下窗戶消失於夜色中。

“你!”

蕎知星氣的話語哽塞,緊隨他身後跳出窗戶。

由於守衛多半入殿檢查,追著男子一路沿屋頂輕跑並未引來追捕,而似乎那黑衣人非常熟悉皇宮地形,甩開她的路幾乎沒有一人巡邏。

“你站住,為何擅闖尚官局?”

顯然是得不到回答。

就在蕎知星快追到皇城後門時,黑衣人閃身躍下城牆,不見了。

追丟了。

望著深淵般黑的牆下樹影,她陷入惶惶不安的沉思。

十三日後,會有人領著千軍萬馬圍困皇城,篡權奪位,屠殺賢臣,欺辱宮人。

那黑衣人深夜潛入重要文件倉儲之地,定是奸人所指,不懷好意。

江陵王蕭倬,她穿越前最後一次見到的畫麵裡,就是那個汙名所指,貪財好色,剛愎不仁的人,他帶著猙獰的青銅麵具。

她穿越後見到的第一個人,也是他。

天光漸亮,黎明晨曦將擾,蕎知星扯下麵罩翻身下牆,在宮道上孑然行走。

“海清十二年,江陵王等亂黨死於新皇圍困,毒鳩斷骨,銀針散魄,不得超生。”

蕎知星喃喃念著,眼眸卻開始疑慮,她的祖先到底和這個奸臣亂黨有什麼淵源和羈絆呢。

長夜漫漫不過十幾個時辰,此時天光雲影亮了大片,破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