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是李梁走後第三年,鹹渣爆了兩出劇,規模逐漸變大,新招了一批演員,還辦了像模像樣的迎新會。
陳近月也被強拉著去了。
當時裡麵有個齊劉海的小姑娘,朝著她捧起酒一口悶,虔誠地問了一個問題。
俗套的問題。
她說。
“姐姐,話劇演員的終極夢想到底是什麼呢!”
陳近月記得自己當時愣住了。
答不出口。
因為沒有所謂終極夢想。
更多的隻是苦中作樂。
*
那一年,9月17日,演出前夜。
氣象台緊急發布暴雨黃色預警並在兩小時後升級為紅色預警。
預計將持續降雨超過48小時,各區緊急通知停課停工,滿城惶惶。
冶鐮不常遭受什麼氣象災害,29年一遇的大暴雨卻叫這群倒黴蛋撞上了。
曲涉江花大價錢請的舞美置景團隊、燈光師、音響師全都泡湯。
不過票務係統上查了下後台,情況本來也不容樂觀。
乾一場估摸得賠個兩三萬進去。
文藝界那群清高的所謂“大佬”更是看不上二代商人領頭的這種盲流子團隊,贈票都送不出去。
所以演不成可能也算好事,還能少賠點。
不過曲涉江前幾天找人設計的宣傳冊子放在小儲藏室裡,沒留神裝修的時候貪便宜,半個頂滴滴答答都在漏雨,給那兩百多本彩皮冊子浸成了軟殼鍋巴片。
甩來甩去甩了自己一頭水,曲涉江氣得啃一口全當啃樹皮填肚子。
也是,通知來得急,家都回不去,吃飯成了大問題,零食可不能當正餐吃。
一窩子悶在8號休息室裡不出聲,各有各的煩心事。
看半天,陳近月實在受不了這氛圍,突然想起上次做蟑螂飯剩的土豆和那隻鍋。
急急忙忙跑去角落裡紙箱子一頓翻,還真叫她找了出來。
池班囤土豆的怪癖居然也有頂用的時候。
雖然發了點小芽,但這群人權當沒瞧見,洗乾淨直接“咚咚咚”往鍋裡扔。
畢竟曲涉江吃硼酸都沒吃死,吃點長芽土豆又怎麼了。
當演員的最不缺同理心和感知度,人家土豆被罵有毒也很委屈的好不好。
插電蒸半個鐘頭,熱乎乎扒了皮,三花關了燈掏出來一隻橘黃色的小功率台燈。
啃一口,發燙,帶著輕微發甜的土氣,沙彌彌化在舌尖。
茶幾上像趴了一群野人,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借著人造的篝火開土豆party。
雨聲大得嚇人,掀開窗簾一看,路邊停著的車子都泡掉半截。
陳近月看了看又去扯李梁袖子,覺得他們停在小區底下的粉皮小電驢怕是情況不妙。
不妙的情況還有更多,最讓人頭疼的就是這群腦子不太好的合作夥伴。
比如回頭一看。
薑五孔和曲涉江扭成一團在搶最後一個土豆。
幼稚得要死。
一個強詞奪理說自己是老板應該拿大頭多吃點。
另一個直接翻身拍一巴掌罵老板長了張狗嘴吃不出鹹淡,還不如去搶小牙的飼料來的實惠。
池班這個囤土豆的倒沒說話,蹲在旁邊拿手機拍一邊還偷笑。
最後還是薑五孔贏了這場比賽。
大學裡拿金獎都沒見他這麼高興過。
陳近月看得直搖頭,剛想開口罵他飯桶就發現這家夥原來不是搶來給自己吃。
覥著一臉諂媚相,他捧著土豆從沙發上一點點挪屁股挪到了三花旁邊。
花枝亂顫抖了抖肩膀蹭她,捧著土豆說一句。
“淋淋,你吃吧。”
對,差點忘了,三花的氣還沒生完呢。
陳近月跟李梁在地毯上盤腿坐了,等著看戲。
第一次聽見薑五孔叫三花小名,感覺挺微妙,也挺惡心。
女主角三花顯然也是這麼認為的。
麵無表情捏過土豆假裝乾嘔,她站起身,不給一點好臉色,反把土豆放阿牙的飼料盆裡了。
意料之外的操作。
陳近月一下笑出聲。
薑五孔戳指頭不敢說話。
隻有曲涉江發出猛烈尖叫,衝過來嚷嚷要掐三花脖子,又被薑五孔一把拖走。
鬨著鬨著就到了午夜十二點。
異常興奮,沒人想睡,索性換著搞花活。
先講鬼故事,伴著雨聲,小台燈暗幽幽的光正合氣氛。
池班以前被誇“學富五車”,有人玩梗說他那“五車”裡一大半裝的都是鬼故事。
陳近月本來對這種東西就有點半信半疑,聽到一半就不想聽了,撓地毯緩解恐懼,撓著撓著就去摳李梁的手。
最近從小保姆變身“安撫奶嘴”,李梁一邊任她胡鬨一邊覺得自己對陳近月的容忍度確實高得有點嚇人了。
曲涉江也是個慫貨,又菜又愛聽,本來抱著池班胳膊亂晃,剛晃兩下就被這老實孩子湊過來吹了口鬼氣。
下一秒就連滾帶爬到角落裡抱著小牙開始裝哆嗦。
剩下那兩個還在演他們的第二次求和大賽。
三花很喜歡那種毛茸茸的小動物,薑五孔早上剛洗的頭,死皮賴臉裝害怕蹭三花懷裡蹭得一頭亂毛,可惜不奏效,瞬間被冷麵女不耐煩地一巴掌拍在了茶幾玻璃上。
給慫包講鬼故事,等同於對牛彈琴,池班講完一個就不想講了,捧著水杯走到窗戶口透氣。
舊文化館這邊啥都破,也就街口路燈好一點,整條道上都亮堂堂,是因為前幾年夜裡撞死過人,政府派人來修的。
今兒這倒黴的暴雨一下,積水快跟膝蓋齊,池班湊近了,路燈一打進去,能看到玻璃上映著一條分層的旱路河。
七八輛倒黴車子浸在裡麵,沒來得及收的攤位也全被潑倒了,還有——
“哢嚓——”
伴著雨聲,突如其來一聲碎音,池班恍惚攥了攥手心,低頭看。
襪子被打濕了。
像隔著玻璃在外麵淋雨淌水。
旁邊癱著的五個嚇一大跳,拍拍心口,嘮叨著碎碎平安。
“彆傻站著了小池,去把燈打開,小心彆紮到腳了。”
怎麼會好端端碎了杯子?
不祥之兆?
陳近月晃晃頭把那些晦氣東西晃出來,穿了鞋想去隔壁取掃把。
走了沒兩步路李梁就跟出來,抓著她胳膊扭身往小排練廳去,聲音很輕。
“休息室裡有掃把,不用拿。”
四號排練廳不常用,走進去能聞到一股陰潮潮的黴味。
李梁沒打燈,隻開了手機電筒,從身後拿出來一套畫具。
牆麵上有黴斑,細窄的電筒光照不全,他一點一點上移,找到最臟的那一塊,才打開顏料盒,塞了一隻畫筆給陳近月。
大晚上不點燈在這畫牆畫?
彆人鑿壁偷光,到這就成了畫筆遮黴?
概念不同,沒什麼好道理。
陳近月已經見怪不怪,隻找了把椅子坐著,一邊湊過去說一聲古怪的——
“今天不畫外星人了?”
像正經提問也像嘲笑,反正不是調情。
李梁剛要落筆的手於是一頓,顏料盒裡新沾了點金粉,往陳近月鼻尖點了點。
涼涼回複一句。
“今天畫暴雨。”
暴雨要怎麼畫?
陳近月對自己的繪圖水平很有自知之明,畢竟以前畫隻狗都能被彆人湊過來說一句“哇,好可愛的狗熊”。
於是湊過去沾了顏料,她在李梁右手虎口畫了一串天藍色的水滴。
李梁沉默一下,扭頭看她。
“畫我手上?”
其實陳近月是怕自己水平太差毀了這麵牆和李梁的畫。
但她突然又嘴硬,清了清嗓子,胡扯。
“陳氏符咒。”
“畫了以後到六十歲之前都不會再碰到大暴雨。”
李梁不吃這套,扭了扭虎口,反問她。
“期限就到60?你的意思是,我六十大壽會在暴雨裡辦?”
落單的外星人們最擅長在地球接通腦電波。
陳近月不說話,李梁就看她幾眼,突然把畫筆換到了右手,不鹹不淡一句。
“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左撇子當多了就想試試右手。”
陳近月突然覺得某些人嘴硬起來真是可愛死了。
畫筆攥得發燙,筆尖大膽沾了顏料,她湊上去,在李梁也變得歪歪扭扭的筆觸旁邊、大膽落筆。
什麼時候能找到畫畫的樂趣?
鼻尖和虎口的顏料同時發癢,三個鐘頭後,他牽起她臟兮兮的手,放了畫筆,回到8號休息室。
小台燈也熄了,暗落落的半盞屋子掉在雨聲裡。
小牙躺在角落,翅膀上的毛鬆蓬蓬,看著他們回來,歪了歪頭。
茶幾邊的地毯上,四個家夥躺得橫七豎八,難得安靜,聽不到一點呼吸。
李梁拉著陳近月在他們旁邊躺了。
側著身,地毯硌得耳朵發麻。
雨聲沒有停歇,懾人的雷裹著時間,很快就悄悄淌走。
清晨五點,仍然無人入眠。
窗簾深掩著,六雙緊閉的眼皮能滑稽感知到50%的光和50%的夜。
裝睡的行家們心知肚明。
安慰和打氣不是丟臉的事,但他們選擇默契地噤聲。
而四年後的酒桌上,陳近月看著小姑娘亮晶晶的眼睛,突地回想起那個古怪的暴雨夜。
低了頭,像在自言自語。
她回答。
“終極夢想嗎?”
“嗯,少點失望,就好。”
不用多提,因為酒桌上再沒有人看到過——
那一年的4號排練廳。
那些窗簾終年緊閉,在無數個乾涸的暴雨夜生了鏽,攀附去角角落落。
直到那個無解的清晨,無數潮濕黴敗的灰塵被光束托起,牆麵上整片金色的雨滴。
熠熠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