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初次見到萩原研二,是在兩天前。
那時你剛重生不久。
強烈的灼燒感如附骨之疽,從小腹一路攀到脖頸。
睜開眼的一瞬間,身體下意識蜷縮,碰落了枕邊的手機,電子屏亮起,顯示著一年前的日期。
而你喘著粗氣滿頭冷汗地撿起手機時,並沒有立刻發現這個問題。
翻找新聞,瀏覽推特,甚至在穀歌搜索關鍵詞,都沒有找到一絲一毫關於那場火災的消息。
你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消化自己“涅槃重生”的事實。
準確地來說,更多的時間消耗在如何準確定位如今的生活進度上。
幸好一通電話為你指明了方向。
“想多休息的話明天也不用來了”。
多貼心的上司。
在街上亂轉的你認命地給小組成員打電話,正說著話,一轉身,撞了人。
被撞的男性眼疾手快地接住了你脫手的手機,笑著對你說:“要小心啊。”
二十歲左右,穿一件灰色襯衫,領帶鬆攏著開了兩顆扣子的領口,有淡淡的煙草味。半長的頭發在腦後紮了個小揪,紫羅蘭色的眼睛在陽光下像布維爾懸崖邊的海上陰影。
他手上拿著你的手機,屏幕上顯示著“通話中”的字樣。
你看著他,喃喃道:“萩原警官?”
電話裡傳來不解的問詢聲,你如夢初醒,慌忙接過手機,貼在嘴邊說了句“剩下的我下午安排”,按下掛斷鍵。
抬起頭再一次對上那雙眼睛時,才後知後覺地補了句:“…謝謝?”
“不用謝。”萩原研二語調上揚,好奇地眨了眨眼,“這位小姐看起來認識我?”
“啊,初次見麵,”你從包裡——萬幸你放東西的習慣一直沒變——抽出了自己的名片,“前田經常和我提起您。”
“啊…前田呐,”他認真地看著你的名片,垂首時碎發掃過眉尾,“你們關係很要好吧!”
你覺得他這話問得奇怪。
前田健一是你男朋友,哦,雖然差點變成前男友,但不管怎麼說,你們關係……好吧,確實可以用要好來形容。
而且前田經常提起萩原君你哦!
話到嘴邊卻頓住了。你突然意識到…
前田現在還不是你的男朋友。
你也還沒聽過前田用悼念的語氣提起眼前這個男人。
甚至……萩原研二此時還活生生地站在你眼前。
你覺得比你重生更荒謬的事情發生了。
或者說直到這一刻,大腦轟鳴,無數細節紛至遝來,那把火又出現在你眼前,從腳踝燎到後背,讓你興奮得想乾嘔。
你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你的重生意味著什麼。
我們可以讓死者複生。
我們可以讓時光倒流。
我們可以挽救不辜者於萬一。
“嗨嗨。”萩原研二兩指夾著名片在你眼前晃,你一個激靈,回過了神。
“嗯,對,我們關係很好,”你語速奇快,“不,我們未來關係很好,我是說,是的,很好。”
萩原研二無奈地笑笑,“是我嚇到你了嗎?”
是的。
“不,不是!”你堅定搖頭,眼睛亮得驚人,“認識你很高興!”
能見到你真是太好了。
“我也很高興。”他不知從哪裡掏出兩張券,“那要不要適當地慶祝一下?”
得想想你是怎麼認識他的。
落座後,服務員推薦了幾樣招牌甜品,確認菜單後就笑容滿麵地退下了。
你迫不及待地想將剛剛打好的腹稿全盤托出,拋出的第一句話就是:“萩原君今年是二十二歲吧?”
總得確認一下才更覺安心。
他有些意外,“很堅定的態度呢。”
當然了,關於那場爆炸案的報道鋪天蓋地呢。
而那場令你喪命的、有預謀的甚至涉及到新聞倫理的火災案,也理應成為近期最熱門的公共事件。哪怕你被切斷了通訊也能想象得出外麵世界的沸反盈天。
而現在,這些都還沒發生。
萩原研二:“深呼吸,放鬆。”
“你的狀態好像不太好。”
你看著他擔憂的神情,慢慢地呼出一口濁氣,幾乎要懷疑自己是在做夢。
口說無憑,唯有證據。
這就是你頂著上司的痛罵請了兩天的假,一直淺井彆墅區逗留的原因。
手機屏幕顯示的日期是十一月六日,隔板被小心地放在一邊,你對著暴露無遺的炸.彈拍了張照,輕微的快門聲讓你的心都攥緊了。
你把圖片發送給交換了聯係方式的萩原研二,並附上訊息一則:
[很抱歉打擾您,但我有話想跟您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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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萩,怎麼了?”
“沒什麼。”萩原研二將手機倒扣在桌上,誇張地感歎,“小陣平的技藝真是越來越高超了呢!”
鬆田陣平作勢要把手上的東西扔到他懷裡,但還是輕輕放在桌上,“你自己的槍能不能自己保養?”
“誒~可你是專家誒。”
這樣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等鬆田陣平也去查看新訊息的時候,萩原研二才自然地翻過手機,低眸去看那一行字。
藍鬆鴉:[很抱歉打擾您,但我有話想跟您談談]
藍鬆鴉,一種偏愛橡樹和山毛櫸的鳥類,會在掠食者入侵時發出警鳴聲以告知同伴附近有危險。
這是他給你的備注。
上滑,露出圖片。小小的盒狀物上嵌著還未亮起的電子屏,看起來像是某種保險箱,但他幾乎能透過這些外殼看到內裡交錯的紅藍線。
他猜測著你是不是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裝置,但又覺得作為米花町的一員,這種安全教育應該早就覆蓋全齡段了吧。
真是大膽啊。
萩原研二回消息:
[我馬上過來]
[站在原地]
[千萬彆動,你的安全最重要]
一條接一條,焦急之情滿溢。
站起來把裝備彆在身上,套上外套,低頭看聊天界麵裡明晃晃的[OK],整了整衣領,還有空打趣黑著臉的幼馴染。
“真是大忙人呐。”
手指快在鍵盤上摁出殘影的鬆田陣平聞言臉色更沉了,咬著牙說:“我隻希望他們報損前能長點腦子。”
萩原研二小臂一揮,不走心道:“加油哦!”
“喂,”黑色卷發的男人衝著門口高聲喊,“開會!”
走廊裡隱約傳來聲:“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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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思考。
災難發生前,你剛跳槽到那個崗位不久,不清楚代際之間的愛恨糾葛,不了解集團之間的恩怨情仇。
吸引你的隻是高薪。
但你也不想想這麼好的機會怎麼就輪到你了。
以後找工作要給所有hr做背調。
你忿忿地想。
“抱歉,我來晚了。”
你仰頭看去,窗外強盛的光線讓你下意識地眯了眯眼,蹲得有些發麻雙腿撐不住後仰的姿勢。
於是你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萩原研二走過來,坐在了你旁邊。
你默默挺起腰背,把往後撐的手收了回來,掩飾性地圈住收攏的膝蓋。
“萩原警官,你看這個。”
“嗯,還沒被啟動呢,”他跟你說話就像在哄玩角色扮演的小朋友一樣,“你做得很好。”
這種語氣就好像你會開心地拍手,得意又不失矜持地頷首,美滋滋地接受這個誇獎。
但你隻是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你的組員不來嗎?”
讓隊長獨自一人來拆彈……
想想就覺得好不靠譜哦。
萩原研二:“啊,他們在路上了,隻是我比較近啦。”
“因為我今天休假哦。”
沒有紮起的細發隨著他歪頭wink的動作在衣領上輕掃,你的視線不自覺地跟隨,下意識應道:“啊,真抱歉。”
“說起來…是怎麼找到它的呢?”
“什麼?”
萩原研二對你能找出隔板下的危險物品抱有極大的好奇心。
你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他,總覺得“因為明天是你的死期”這種預言比起忠告更像是一種威脅。
你也不能直言自己的信息來源,因為迄今為止你還沒有改變任何既定的曆史。
你必須是唯一的變量。
“啊…總覺得這一塊踩起來怪怪的。”你斟酌著說,“小心為上嘛。”
“萩原警官肯定也聽說過封在水泥裡的屍體對不對?”
你不知道自己此時該不該笑,但看見對麵男人若有所思地應和時,你確實自然地笑了出來。
“我運氣真好,對吧?”
“簡直是藍鬆鴉啊。”
“藍鬆鴉?”
他看你不解地重複,解釋道:“是一種會預警的小鳥。”
“隻是分布地區不包括日本啦。”
又談了幾句,萩原問你前田現在過得怎麼樣。
你回憶了一下,說:“在搜查二課和嫌疑人鬥智鬥勇吧。”
而且明年就要把你的現上司抓進去了。
說起來,總覺得有哪裡不對勁。
你說:“不需要疏散居民嗎?”
“這種還沒有啟動的裝置,疏散的話反而會驚動嫌疑人哦。”
萩原研二湊上前細看,“像是自製的。”
太近了!危險!
你下意識地想拉住他,反應過來後手僵在半路,剛想收回來卻被側身看來的萩原研二發現了。
他把領帶解下來,一端捏著繞在自己手腕上,而將另一端放在你手心時你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這樣會放心一點嗎?”
你的手一抖,明明是想丟回去,卻條件反射地攥緊了。
這種方法根本無濟於事吧?
你腦內一團亂麻,整個人跟風滾草一樣隨著那名叫“萩原研二”的春風飄進了電梯。
電梯門合上的那一刹那,你反應過來:“不拉警戒線嗎?”
“我沒有隨身攜帶。”他抽出兜裡的手機看了一眼訊息,單手打字,“有沒有讓你失望了?”
有嗎?
你遲疑地搖搖頭。
專業人乾專業事,你沒有對彆人的領域指手畫腳的底氣。
早就被你放開的領帶被他塞進衣兜,但依舊有一部分繞在手腕上,行動間會扯出一截,暗紅色攀在米色的西裝外套上,有些醒目。
一樓到了。
電梯門打開的瞬間,正好有一堆穿著機動隊隊服的人湧進來。
萩原研二抬手招呼:“來了啊。”
不等對方反應,就拉著你出了門。
有一批人正奔向樓梯,還有一批人拿著喇叭和對講機,防爆車上噴著“警視廳”的白漆。
各司其職,有條不紊。
一聲巨響。
頭腦發白,意識模糊,耳邊隻剩爆炸的聲響。你有一瞬間以為自己依舊在災難現場,彼時你的手腕被粗繩磨得潰爛。
那根繩子將你、你的同事、你的上司,甚至是集團的董事連在一起,東倒西歪的人質像是藤上綴著的歪七扭八的葫蘆。
犯人不聽警方勸導,情緒激動,你可以想象外麵那張扭曲的臉唾沫橫飛的樣子,並且他最終如審判者一樣恐懼而興奮地摁下了按鈕。
轟。
你覺得這樣也好。
你早就受不了房間裡的尿騷味兒、屍臭味兒、還有那一大盆——怎麼會有人用盆做茶碗蒸——茶碗蒸上活蹦亂跳的蛆了。
屍骨無存也挺體麵的。
如果不是死於爆炸引起的電路火災就更好了。
“你還好嗎?”萩原研二扶住了你。
你聞到了他身上煙草的味道,淡淡的,和你身上的蘋果味兒混雜在一起,纏繞著試探你的鼻息。
香水是個好東西,能覆蓋你記憶裡的氣息。
“我沒事。”
你勉強地笑了笑,努力站穩,但還是止不住顫抖。
濃煙滾滾,人聲鼎沸,你可以聽見整棟樓都在哭喊,拿著對講機的警官怒喊著“不準擅自行動”,還有接連不斷的號碼撥出去“請求支援”。
“沒事嗎?”
萩原研二還是擔憂地看著你,一手護著你後背一手攙著你的動作幾乎是把你半攬在懷裡。
你看著他,突然問:“不去幫忙嗎?”
你想起來。
你記憶裡的,一年前的十一月七日,報紙大肆宣揚著的,為保護市民而英勇就義的警官,是貼在萩原研二照片旁邊的另一個人。
鬆田陣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