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布思嘴唇顫了顫, 沒有說話。
李長安看著阿布思:“你知道你淪落到今日這個悲慘境地是因為他,你也知道日後你的部落落入他手中會有什麼後果。”
“安祿山不會讓煮熟的鴨子飛走,頂多三日, 他就會帶兵趕到此處。你想魚死網破,但是你手下的這萬餘戰士不會是範陽軍和平盧軍的對手, 你這條魚會死,安祿山這張網卻不會破。”
“你想過你部落的日後嗎?草原回不去了, 倘若大唐也容不下他們,他們要怎麼辦?你帶出來的糧草應當也快要吃完了吧,你有辦法為他們弄到下一頓飯嗎?安祿山日後會好好對待你的族人嗎?”
李長安自己就是實際統禦一方的王,她太清楚阿布思會害怕什麼了, 她的每一句話都說在了阿布思的恐懼點上。
阿布思不怕戰死, 可他也不願意自己白死, 更不願意看到部落在他的手中消亡。
先前他麵前隻有一條路,他死,然後部落被安祿山收編。阿布思不願意白白便宜安祿山,所以他要在臨死之前拚死反抗, 咬掉安祿山身上的一塊肉。
可李長安出現的太及時了, 及時到了恰好給了阿布思另一個選擇, 可步步緊逼的時間卻又容不得他過多猶豫。
阿布思知道如今李長安還能好好地坐在他麵前和他談判,是因為現在安祿山還沒有找到他, 一旦安祿山趕了過來,三方勢力交錯, 那到時候場麵就不可能如今日一般和諧了。
阿布思滿頭大汗, 他腦子裡已經是一團亂麻了。
“我,我也不一定會輸給安祿山。”阿布思梗著脖子嘴硬。
他嘴笨,但是也知道在談判的時候一旦落入下風就再也講不了條件了。
李長安冷冷注視著阿布思:“首先, 吃飯問題解決不了,用不著等安祿山找過來,用不了三天你這個部落裡麵就會有人嘩變。”
“其次,你已經背叛了大唐,如今是大唐朝廷要你的命,就算安祿山輸了一次,他還可以調動源源不斷的大唐軍隊和數不清的糧草接著發動第二次。你輸一次就是九族死絕,這個部落裡無數人要給你陪葬。”
“其三,就算你能夠一直贏,然後呢,你難道覺得被回紇和契丹驅趕的像一條落水狗一樣的你難道有本事在大唐占據一塊土地,帶領你的族人安身立命嗎。”
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重錘一次次砸在阿布思心上,阿布思臉色迅速蒼白了起來。
他要是有本事解決這些問題,也不至於被逼到如此狼狽的境地啊。
沒等到阿布思再開口,李長安步步緊逼,她凝視著阿布思,眼神銳利:“我這次過來,不是為了對你好言相勸讓你歸順我,而是我施恩於你,願意給你一個比安祿山更好的選擇。”
“你應該看清楚如今的局勢。”李長安冷漠極了。
阿布思背叛大唐是事實,無論阿布思背叛大唐的理由有多麼充足他這個人又有多麼可惜,在他背叛大唐的那一瞬間他就已經是大唐的敵人了。
如今阿布思老實坐在這裡,隻是因為他被回紇人和契丹人趕出了草原,走投無路隻能回到大唐。倘若他成功在草原紮下了根,那就不會是如今的光景了。
如果哪年草原上發生了天災,他的部落吃不飽飯,又正好那時候的大唐比現在好欺負一點,想必他也很願意帶兵劫掠一番大唐。
更何況李長安的目的又不是收服阿布思,她沒必要對一個注定要死的人溫聲軟語。
阿布思的目光躲閃不及,和李長安的目光一觸即分,他迅速移開了視線,一時之間竟然不敢直視李長安。
心裡掙紮許久,阿布思才頹唐道:“你說得對……我隻能把部落交給你。”
“明智的選擇。”李長安笑了,“我愛民如子的名聲有口皆碑,我會善待你的妻女和族人。”
阿布思胡亂點點頭,他抬頭看著李長安,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抓住救命稻草的期盼,苦澀道:那我還能活嗎?
李長安聳聳肩:“你背叛了大唐。”
無論理由多麼可憐,這都是叛|國。
阿布思先背叛了草原投靠了大唐,又背叛了大唐想要返回草原,如今發現回不去草原了又灰溜溜返回大唐。或許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一次次的背叛是事實。
先不說當今大唐天子指名道姓要阿布思的首級。就算沒有這回事,李長安也不願意對阿布思這樣的人委以重任。誰知道哪天他會不會因為什麼不得已的理由再背叛她呢。
呂布是三國第一猛將,曹操又是那麼一個愛才如命的人,曹操都知道呂布不能要。
要說苦衷,李長安覺得就算問安祿山為什麼一心想著造反,安祿山都能說出來十個八個苦衷。
同情歸同情,行動歸行動,李長安一向分的很清楚。
“我的父皇要你的首級。”李長安淡淡道。
“不過你的妻兒倘若願意在我手底下效命,我會善待她們。”
看在阿布思比較識相的份上,李長安也願意把他叛唐這個誅九族的大罪往下壓一壓。
隻誅首惡,禍不及妻兒。
阿布思搭在大腿上的指尖顫了顫,最終也隻是沉默著垂下了頭。
李長安站起來,轉身往外走。
該說的話她都已經說完了,阿布思雖然不算聰明,可也不是蠢人,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想清楚其中的利害。
不管阿布思是為了他的個人愛恨還是為了這一支突厥族群部落的前途考慮,她都是比安祿山好太多的那個選擇。
“壽安公主,我曾經聽過你的名字。”
阿布思忽然開口了,李長安抬起的腳收了回來,身體卻依舊背對著阿布思。
阿布思自顧自開口,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先前阿布思總是沒日沒夜懷疑他這幾年是不是抉擇都做錯了,又焦慮他的生死和部落的未來,連日焦躁不安心緒混亂,如今驟然確定了自己的死期,也托付好了後事,胸口的這塊石頭徹底砸了下來,他反而平靜了。
“我先前聽說過你,有一些突厥人在你的手下乾活,他們參加了一個人才引進計劃,突厥人很會養牛羊和馬匹,他們分了房子,就不願意跟著我離開了。”
阿布思抬頭盯著李長安的後背,語氣複雜道:“先前連我都不知道他們是人才。”
他以為隻有弓馬嫻熟,身強體壯才是人才。
忽然有一天,有人告訴他,你那些大字不識一個,射箭都射不準的族眾被當做人才引進去了彆處,還給他們分了房子發了牛羊。
阿布思當時覺得詫異極了,畢竟草原上人人都會養牛羊,不會養牛羊的人一千年前就被餓死了,根本不會有後代能傳下來。這些草原上遍地都是的人也能叫做人才嗎?
隻是當時阿布思做了一個在他現在看來愚蠢無比的決定,他讓人悄悄把這個消息按了下去。就像安祿山不想範陽的人口外流一樣,阿布思也不想他部落的人口外流。
他當時被安祿山逼的焦頭爛額,自顧不暇,也沒時間去多在意旁人。直到今日再遇到這位壽安公主,那一段曾經被他隨意扔到一邊的模糊記憶才又被他從腦子裡扒了出來。
“日後北方邊塞會著重發展畜牧,對畜牧人才需求很大。”李長安終於開口了。
“日月所照,皆為王土,王土之民,皆為唐人。大唐足夠大,足以讓所有百姓安居樂業。”
阿布思苦澀道:“那就好。”
再也沒有突厥人了,往後隻有大唐人了。
李長安離開了營地。
阿布思召集了自己的妻兒和親信,告訴了他們自己的打算。
儘管他的親信沒有把輕鬆擺在明麵上,可阿布思依然能感受到他們鬆了一口氣。有地方可去,總比流浪好。
隻有阿布思的妻子扯了扯他的衣袖,眼中滿是擔憂。
阿布思牽住了妻子的手,忽然笑了。草原弱肉強食,輸了就是一家子都要死絕,孩子要給敵人當奴隸。
他好歹隻是輸了自己的一條命,比起草原上那些先輩,運氣已經算極好了。
最後,阿布思喚來了他的大兒子,將這段時間的事情都告訴了他,然後叮囑道:“我沒用,玷汙了阿史那姓氏的榮光,日後你就跟著壽安公主好好乾吧,去光複阿史那姓氏的榮光。”
阿布思的大兒子狠狠點點頭。
後半夜漸漸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
野鴉盤旋,淒厲啼叫著,天氣冷得厲害。
主帳之中,一道身影抽出了長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溫熱的人血咕嚕往外流,染紅了冷白的刀身。身影倒下,這柄刀也掉落在了血泊中。
這柄刀殺人無數,最後一個倒在此刀下的人,卻是刀的主人。
冷風嗚嗚吹,混雜著此起彼伏的哭聲。烏鴉哭得更加淒厲,烏鴉是草原人的吉鳥,這些烏鴉不該哭,如今也哭了,大概是在哭這個既不算聰明也不太愚蠢的死人生不逢時又所遇非人。
第二日一早,突厥裨將送來了一個石盒。
是阿布思的項上人頭。
李長安沉默道:“派人快馬加鞭送到長安城吧。”
“把咱們帶著的糧草拉一半送去給他們,還有軍中換洗的衣服也拿一批送過去,那麼多婦孺老幼,被追兵追趕著這麼久都沒能得到安歇,糧食和衣物肯定不夠了。”
李長安想了想:告訴李騰空,讓她帶著醫營也過去看一看,長途跋涉青壯年尚且吃不消,那些普通部眾情況肯定不太好。
“告訴他們,咱們不著急趕路回去,慢慢往回走就行。”李長安叮囑道。
一車車的糧食和禦寒的衣服被拉進駐地,駐地裡頓時響起了一陣陣的歡呼聲。
剛剛死了可汗,部落裡卻沒有哀傷多久。大部分普通部眾甚至都沒見可汗,他們隻知道自己原本在大唐生活的好好的,忽然就被通知要遷徙,剛回到草原又被回紇人突厥人趕了出來,一路上又累又餓又害怕,吃不上飯。
而現在終於能吃上飯了。聽說現在壽安公主是他們的新可汗了,回到大唐以後,壽安公主還會給他們找活乾,讓他們能擁有自己的牛羊。
那可是自己的牛羊!先前他們養了那麼多年的牛羊,可都隻是替部落裡麵的貴族們養牛羊,能擁有自己牛羊的人少之又少,現在跟了壽安公主,壽安公主允許他們養自己的牛羊。
真好啊!
李長安也很高興,三萬多個有養殖經驗的畜牧業人才足以把朔方的畜牧業搞起來了,還有一萬多拿來就能用的騎兵和戰馬。
她的戰馬數量這麼一下子就超過了安祿山。
直到第三日,李長安已經帶著騎兵和新入手的人口浩浩蕩蕩踏上了歸程,安祿山才帶人姍姍來遲。
遠遠看到了黑底銀字的“李”字大旗,安祿山就沉下了臉。
不用想他也知道李長安那個混賬家夥出現在這兒沒有好事。
“怎麼哪裡都有這個李安娘。”安祿山罵了兩句,心裡卻還抱著一絲李長安也是收到了李隆基命令帶兵趕來尋找阿布思,還沒有找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