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家正在為死去的英韻悄悄哀悼,西郊監獄的警察餐廳內,中校童希雄頹然坐在餐桌邊,他悶悶地喝著酒,旁邊陪飲的是惲雲、青銅和阿富汗。
青銅一個勁地抽煙,惲雲喝的是啤酒,他什麼菜都不吃,儘管桌上堆滿了美味佳肴。隻有阿富汗一個人像饕餮般胃口十足,吃得滿嘴流油。
這時一個彆著少校警銜的警官走到他們桌邊,他笑著遞給童希雄一根香煙,“哎!童處長,你還愁什麼?你的案子今天不是已經結了嗎?”
童希雄冷冷的,“嗯。”他點燃了煙,長長地吐了口氣。
“怎麼?我聽說你們這次碰上刺頭了,那個女孩自始至終沒有屈服過?”
童希雄低下頭不作聲,西郊監獄行刑隊隊長也走了過來,他坐到椅子上,“處座,你大概有好幾個月沒過安生日子了吧?”
正在撕咬一大塊畜肉的阿富汗氣哼哼地罵道,“媽的!我從來沒見到過這麼欠揍的小B崽子!”他狠狠地咀嚼著,好像在發泄沒能製服英韻的憤恨。
隊長笑著拍拍阿富汗肥厚的肩膀,“阿富汗,人家可是個沒挑的角兒,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從容臨刑的女孩子,佩服!佩服!”
惲雲瞥了一眼在座所有的警官,他們個個警服筆挺,威風凜凜,“這是一群彌漫著煞氣的黑烏鴉!”
一直沉默的中校開口了,“她最後怎麼樣?”
隊長明白中校的意思,他一字一句地回答,“她身中十四彈,其中有六顆子彈穿透了她的心臟……”
童希雄“哼”了一聲,“她還說要打爛我的心臟呢!”他凶狠地看著一邊的惲雲,好像惲雲成了英韻,他知道,在西郊監獄的警察中,隻有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夥子對英韻懷有一種難言的情感。
惲雲臉煞白,他猛喝著啤酒,他看見的,在那陣槍聲鳴響之後,他向刑場狂奔。在灰黃色的土地上,行刑隊員正在圍觀他們的傑作,收屍的人已經在搬動英韻的遺體。
惲雲瞪大雙眼,閉著眼睛的英韻的前胸全被血水浸透了,她的腿、手臂也是鮮血淋漓,臉上與脖頸那兒濺著一些血跡……
他正呆在那兒,行刑隊長笑著,“怎麼?少尉,你還是第一次看見被槍殺的女孩子吧?我憐惜她,沒打她的臉,那麼俊的臉,嗬?哈哈……”
收屍人把一大塊裹屍布掩蓋住死去的英韻,惲雲感到憋氣,他大口呼吸,“天哪!這世界真有天嗎?”
英韻被抬走了,行刑隊員們嘻嘻哈哈的議論,“可惜,那麼漂亮的……就這麼廢了……”
惲雲感到一陣陣惡心,英韻就這樣被這些毫無價值的蠢貨殺死了,而世界上這樣的蠢貨可是都活得好好的,他的手摁住腹部彆著的手槍,他真想把眼前所有的蠢貨全部殺光,“那最配活著的應該是你呀!”
“少尉!我剛剛接到上麵的命令,從現在開始,你已被晉升為中尉警官了,祝賀你,惲雲中尉!”童希雄欣賞地看著這個年輕的部下,他欣賞的不是惲雲晉升的喜悅,而是難言的痛苦。
惲雲猛地與中校相視,“為什麼提升我?”他聲音發顫,清明的眼睛變得像酒徒般血紅,他心底壓抑的悲潮不斷翻湧。
一直不說話的青銅平靜地插話,“因為你跟我們一樣,對柯英韻拷問打壓有功。”
阿富汗也湊了一句,“你不是親手把她電擊得昏過去嗎?”
惲雲一下撲到桌上,他可沒有忘記那次夜審,他的兩眼被自己的黑製服完全遮沒,什麼也看不見了。這時,他的耳畔傳來警官們的開心嘲弄。
“哈哈!中尉受不了了!”
“晉升得太快了嘛!”
惲雲覺得自己被死死的摁入臟汙的沼澤,他還能拔出來嗎?“完了!我也是一個劊子手……”
童希雄站起身,他輕輕拍拍惲雲的頭,意味深長的,“中尉,你真是年輕情盛嗬!”
惲雲的眼淚悄悄沾濕了他的衣袖,“這哪是我要的啊!”
初冬的京山不像春秋季節遊人如織,山岩間僅有一些稀稀拉拉的閒人在散步。
可森戴著一頂黑色禮帽,一身黑色西裝綴飾著他的頎長的身體,當他行走時,便散發出一種雄俊超拔之氣,他的極其自然的高傲以至有些森然的陰鬱,產生了更為揪人的引力。
他與朱丹、白朗、巴克斯一起從埋葬英韻的聖京最豪華的京山公墓出來後,便慢慢登上了京山。
“沒想到,英韻就這樣離我們而去了。”白朗感歎。
巴克斯垂著頭,“聖大的連璧一塊都沒保住,我們不該這樣叫她們的,她們真的連到一塊去了。”
朱丹一直沉默著,英韻的離逝讓他懊恨不已,雖然英韻的死與才子社毫無關係,但他作為英韻的老師總覺得沒有儘責。
朱丹好像走不動了,“我要歇一會兒。”他的心很累,他一下子坐到一旁的岩石上。
“以前,英韻與夢卿每年春秋都要來這兒遊玩,我每次想插進去跟她們一塊去,總被她們拒絕……”巴克斯十分懷念的,“現在她們要是活著,一個已經做了新娘,一個則是朱丹的研究生……”
白朗也揀了塊岩石坐下,“英韻嗬,我們不知勸她過多少次,為了夢卿的事……”
朱丹擦著眼鏡,“可森,沒想到英韻是你的妹妹,早知如此。也許許多事情就不是這樣發展了。”
“沒用的!”可森斷然的,“我母親這樣等待她,愛她,都沒能挽回她赴死的腳步。白朗說得對,她是為了夢卿……”可森的眼睛也有些模糊了,他很可憐岑嵐,他們畢竟母子一場,“你們不知道,英韻在監獄裡跟我媽說,她要與夢卿合葬。我二舅一聽這事就發火了,他說英韻是書呆子,滿腦子不現實的……念頭,我媽很愛英韻的,她總想依順英韻,但這事的實現目前實在不可能,軍政府怎麼會允許岑家把英韻的喪事大操大辦,再說這又牽涉到裴家,夢卿入土已經一年多了,太麻煩了。隻能暫時把她葬在她的外婆身邊……就這樣,昨天英韻下葬時,軍政府如臨大敵,派了許多軍警監視著我們,這個葬儀簡直搞得……哪有人身自由?”
朱丹眼睛紅了,“可森,你媽還好嗎?”
可森搖頭,“她整天病懨懨的,老是對著英韻的遺像發呆,英韻沒下葬時,那隻骨灰盒也牽扯得她不得安寧,她總是想念英韻。要不是我們全家人對她關懷備至,恐怕和夢卿的媽媽一樣了。”
巴克斯有些怒意了,“英韻這次是犯傻了!女孩子就是逃不脫一個情字,真是天生的孽緣啊!”
可森歎了口氣,“她傻什麼?我很理解她,巴克斯,說穿了,我認為她要比天底下所有跟男人尋歡作樂過的女人都聰明……”
巴克斯怒叫,“嚴可森!你賊昏頭啦?如果你愛她,你會說這樣的話嗎?”他已經揪住可森的領帶,一副準備狠揍可森的凶樣。
可森冷冷的看著巴克斯,“哼!我欣賞她的才貌雙全,反正她已不在了,聽不見,我明確的告訴你,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忘記過她,隻要她在聖大一天,我嚴可森就關注她一天,對她的死我表示我作為男人的最高敬意!”
巴克斯罵道,“你混賬!”
白朗也冷冷的,“嚴可森,你彆忘了,柯英韻今生隻愛裴夢卿!”
“對呀!裴夢卿奪走了她的一切,她們兩人根本不應該互相認識,認識了,英韻就得到了成全。我看得非常明白,所以我說她比絕大多數女人聰明。巴克斯,你不懂女人。”
可森微笑的看著巴克斯他們,巴克斯大聲,“我看她是來不及了!”
可森繼續說,“夢卿走了,你讓她以後再去依靠誰?男人嗎?還是哪個和夢卿一樣漂亮的女子?真正的愛隻有一次,第二次的肯定減分量了。夢卿隻有一個,英韻也隻有一個,她們倆缺一不可,一損俱損。”
朱丹站在一邊,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姐姐朱赤,他覺得英韻和朱赤其實是殊途同歸了,他讚同可森的觀點,他朝著滿山蕭索的樹木,平靜的說,“英韻是僅僅屬於女性的,我們所有的人都被她一個人利用了,連曆史都在為她效力。”
白朗吐了口氣,“朱丹,曆史是屬於男人的,她不過是與曆史稍微觸了一下電,曆史繼續它的自然行程,而她卻被曆史之電擊毀。”
可森激動的,“不!她就是那道幻化的女性閃電!”
巴克斯放開了可森,可森對他說,“《永恒的天使》、《帕拉斯》,英韻寫出了充滿悲劇意識的輝煌詩句,它們必須由她這樣的女孩用自己的生命去完成。”
白朗無奈的笑了,“英韻表達了她心目中最親密、最神聖的女性關係,夢卿與她,她與母親,是前者對後者的依從,還是後者對前者的隸屬?”
巴克斯也加入了,“是兩者的被迫分離,在這個無情的男權世界,這種分離導致了英韻對她們的強烈愛情和至高尊崇。”
朱丹站起身,“這很奇特,英韻正好組構成如此詩意的運程,這不是平常人所能獲得的,從這個意義上講,英韻是個大贏家。”
巴克斯拉住可森的手,“可森,我懂了,隻有英韻,才是一句女性意義高度凝集的經典哲語,而我們不過像大地的野草蕪雜叢生,毫無意義。”
白朗大歎,“為了英韻,我們都瘋了!”
可森、白朗、巴克斯與朱丹四人拉起手,他們一起朝著京山的千山萬木高喊,“英韻,你是不朽的!”
英韻入葬後的一個冬日,她的墓前來了一個年輕的男人——剛剛晉升為中尉的惲雲。
惲雲穿著青灰色的大衣,披著白色圍巾,長相俊挺的他還特意戴著付墨鏡。他來到岑氏家族的墓地時,岑家的守墓人攔住了他,岑家的墓地不讓外人隨便進入的,惲雲給他看了自己的證件,守墓人一看他是軍警,便無奈地讓惲雲進去了。
惲雲一走進墓地,偌大的地塊上,隻有兩座墓碑,他見那座舊碑上刻著的是一個女人的名字,他看那女人的照片,是個已經老年的婦人了,從立碑人的稱呼來看,這個女人應當是英韻的外婆,“也是個溫慈、柔婉的女人呢。”岑家沒有醜陋的女人。
惲雲走到了英韻的墓前,他站在那兒,什麼也沒供獻。他覺得英韻不需要任何的物品祭奉,在陽光照射的英韻的碑座上,惲雲出神地看著英韻的遺像。“你真是太年輕了……”惲雲的眼睛模糊著,如果這一切都沒有發生……不,世界上沒有什麼如果,隻有必然。
惲雲默默的立了十多分鐘,他以前不知道真正的憐惜是什麼滋味,而一旦懂得了憐惜,他最後凝視英韻年輕的影像,“你真是的,像你這樣的女孩子活著是多麼美好!”
他慢慢轉過身,看看近處的英韻外婆的墓碑,一個是祖輩,一個是孫輩,兩人中間的子輩還沒離逝,英韻倒已成了故人,還是英韻最可憐呢。
惲雲走出岑家墓地,他的大衣承受著他的沉重的傷情,他墨鏡後麵的眼睛更加黑沉無底,他又回頭望了一眼,英韻的墓碑靜靜地豎立在那兒,她牽扯得他的腳步遲疑了片刻,“再會了,好女孩。”
三月陽春又臨聖京城,京城裡風傳龍霆總統病入膏肓的惡訊,對這個消息,有人歡喜有人愁。然而,對已失去女兒半年多的岑嵐來說,這種事隻會引起她徹心的痛苦,她無論如何也不願女兒去做血腥曆史的犧牲品,在英韻離逝後的多少個日夜裡,她都在心中說“不”。
她雖然已度過了痛苦的高峰期,但這種滅絕性的災變不會輕易淡化,她又開始閱讀英韻的日記、文章,以排遣內心的痛苦。英韻的日記裡充滿了夢卿的名字,英韻就是為了夢卿獻了身,岑嵐每思及此便感到十分鬱悶悲傷。
到了四月清明,岑嵐在祭拜完女兒之後,又特意跑到位於南郊天平公墓夢卿的墓地。麵對和女兒同樣年輕的夢卿的遺像,岑嵐不能說什麼“媽媽來看你了”之類的話,她無淚的眼睛與這位曾給予自己女兒至深情意的美麗女孩相對。
“可憐的夢卿,英韻已經到了你所在的天國了吧,你一定知道,她為你吃了很多苦,我懇請你像在人間時那樣好好善待她。”
坐在自己房間裡的岑嵐,一想起白天在英韻與夢卿兩座墓前的種種思緒,便熱淚滾滾,她終於產生了拜訪裴家的念頭。
岑嵐選了一個禮拜天,事先她與夢卿的父親裴陽約好。這天,她按時來到中央區裴家所住的公寓大樓。
裴陽在客廳裡迎接岑嵐,這個倍受打擊、卻堅穩沉著的男人一出現在岑嵐麵前,岑嵐便對他產生了欽敬與同情。
“你就是岑夫人,英韻的……”裴陽誠切的。
“是的,我就是英韻的母親,我很冒昧,這麼打攪你。”
“不,夫人,作為小女好友的母親,我們雖然從不相識,但卻是同情相係的。”
裴陽嘴唇微顫,他想起半年前,英韻的舅舅憑英韻的信來他這兒取皮箱時,他如墮深淵,他沒有想到自己女兒的好友竟是京城首富的親屬,而一向溫遜的英韻又做出那樣的事……麵對英韻的母親,他不知說什麼,他不敢想象這位豪門貴婦為女兒所經曆的一切。
“裴先生,我今天來是受英韻的委托,我知道,她在沒有得到我這個母親切實關心之前,一個人孤零零在聖大讀書生活,沒人照應。幸虧你可愛的女兒夢卿,還有你和你夫人對她的體貼關心,我女兒在你們裴家所受的恩惠,我是必須親自來敬謝的。”
“岑夫人,你不必說這些,說來我真是慚愧,當初我沒有能以先見之明,為你保住你如此寶貴的女兒,我那天是有些懷疑,但英韻她掩飾得……”
“裴先生,這事不能怪你,我還是得感謝你,把我女兒那麼多的文字材料保存下來,我現在經常靠閱讀英韻的這些文字來度日,我看出,她對你女兒的感情很深。”
裴陽看著岑嵐,“夫人,你女兒給予夢卿這麼深的感情,她們在這個家裡留下了美好的回憶,隻是……”他不敢問英韻冒死犯難的緣由,岑嵐也不便說,她得為裴陽保持一份應有的仁慈。
“裴先生,英韻告訴我,裴伯母的病情不穩,她囑咐我來看看你們。”
“這孩子這樣惦記我們,我們卻不能對他有任何幫助……”
“我今兒來不僅是向你轉達我女兒的最後心意,同時也是作為一個和你夫人同樣不幸的母親,對你不幸而可愛的女兒夢卿的早逝表示深切的悼念。”
“夫人,你的痛苦,還像剛剛過去的冬天寒意猶存,而我雖然餘痛未消卻已慣忍,我隻恨不能為你排遣痛苦……”
裴陽低下頭,岑嵐說,“裴先生,你夫人近來病情好轉了嗎?”
“她現在在天洋養病,這兒隻有我獨自居住,我每逢禮拜天去看她一次。她嘛,總擺脫不了那層虛幻,還夢想著夢卿仍活著……”裴陽苦澀的說著,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在說岑夫人,他不免有些恐慌。
岑嵐坐在沙發裡,眼睛懸浮著悲痛的寂然,她在西郊監獄所經曆的一切……她緩緩地,“你夫人太可憐了,我跟她一樣,也是個下過地獄的人,為了英韻……”她停頓了一下,淒涼的笑笑,“不過,我還是很高興,今天能來你家,向你轉達我女兒的最後一點心意,為了她永遠的朋友——夢卿。”
裴陽流淚了,“英韻一直是那麼出色,夢卿總說喜歡、欽佩她,她待英韻這樣,也算值吧!”
岑嵐看向客廳的窗外,她接不上話,“那值嗎?英韻,你所舍棄的,我想要的一切,那應該嗎?”
“裴先生,能否讓我看看你女兒的房間?我在英韻日記裡常常讀到的。”
裴陽趕緊起身,“好的,好的。”
他領著岑嵐來到客廳外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打開了門,“夫人,就是這兒,以前英韻和夢卿經常在這裡……”
岑嵐走進夢卿的房間,她站在這溫暖的居所,就在這兒,在這張鋪著淺綠色床單的床上,英韻感受過夢卿的熱情愛撫。岑嵐凝神專注,覺得有股女性的青春芳香悄悄流轉周圍,她來到微啟的南窗,從窗外微拂的暖風中諦聽到了人生的歡歌,晴朗的聖京之春,豈有看不透的冷峻天意所藏?
岑嵐看見房間的寫字台上放著英韻與夢卿的合影,柔和的日光下,恬美的夢卿,純真的英韻,兩人站在留英湖畔,青春的歡顏是她們愛的永遠留影。
裴陽默默站在一旁,在心愛女兒的房間裡,他與岑嵐一起感受女孩子之間的柔綿情意。
岑嵐看著相片裡的英韻,也許女兒沒有做錯,夢卿的美是不容玷汙的值得一搏,英韻是多麼赤誠的女孩啊!她長吐了一口氣,仿佛在女性的聖殿裡接受了女兒的信仰。
岑嵐走出夢卿的房間,她對裴陽說,“裴先生,你的女兒真美!”
離開裴家,岑嵐獨自駕駛著“蘭鳥”行駛在聖京的馬路中央,她的腦子隨著道路兩旁景物與人叢的不斷後移而模糊,整片整片的空惘與枯寂填塞滿她的心胸,她不知道自己要駛往何方?
車子行駛到了皇家廣場,一隊背著鋼槍的士兵正在道路上巡邏,這些年輕男子威武挺拔的身體,那鋥亮的皮鞋踏出的堅定步伐,他們的腿武斷而強硬,“鐵蹄——踐踏”,士兵們果決而堅執地行進著,這過於顯耀的軍姿……岑嵐感到窩心的難受,她不能再看。
車子駛出了廣場,岑嵐的頭腦開始清晰,剛才看到的武裝士兵引發了她心底一直沒有抹去的悲潮。她的眼前重現起英韻在監獄裡的幕幕場景,那個雄野魁梧的打手……這類肌體強悍、神情凶暴的男人對她、英韻、夢卿和裴夫人的可怕意義,她的眼裡蒙上了一層淚。
“可憐的孩子,沒想到你們會這樣?”
她清楚的記得,那個打手從她懷裡凶狠地拽走英韻時的蠻野神情,那油汗透濕的後背……她的心抽搐起來,雙手虛軟的快失去掌握方向盤的力量了。
“是那種家夥!”
岑嵐胸口憋悶,“裴家的漂亮女兒橫倒在京西公路上……”她憶覺起英韻昏躺在她胸前的那種女兒的體溫,英韻和夢卿一樣以悲慘漓血的女兒身永存於自己母親的記憶中。這是怎樣難受的情境?岑嵐雖已跨出地獄之門,但那血與火的慘烈熏烤已夠她終生回味。
“那個家夥……提著皮鞭,他的被烈酒塗染得猩紅的嘴唇透著一股血腥……”
岑嵐竭力緊握方向盤,……裴夫人緊緊盯住夢卿毫無反應的臉,她驚痛失色、張狂恣揚的表情無限誇大成了非人的模樣……
“踐踏”兩字霹靂似地震昏了岑嵐,她緊崩的心弦立時斷裂。夢卿哭泣的臉,英韻昏迷的容顏,她們和那個家夥油光汗淋的後背疊映成一個混亂的畫麵……“踐踏”像血書一樣大寫在無垠的蒼穹。
岑嵐疲軟地停下了車。
岑嵐兩眼迷茫地望著街頭,這兒離她的住宅隻有五分鐘的路程,但她虛汗淋漓,雙目眩迷,似乎已沒有力量再把車子開下去。路兩旁全是高大的梧桐,樹葉輕輕搖曳的影子投在岑嵐的車窗玻璃上。
停了好久,岑嵐才從恐怖的聯想中掙脫出來,她做著深呼吸,兩手好像恢複了力氣。
這時,馬路對麵穿過一個梳著短發。身材勻致的女孩,那女孩的突然出現讓岑嵐魂驚一刹,她的姿體和英韻有著形象上的酷似,岑嵐連忙下了車。
那個女孩也穿著淺啡色的燈芯絨,隻是褲子是白色的,一雙平根的學生皮鞋,其英秀的形姿不斷在岑嵐麵前晃動。
岑嵐激動地追上去,她的靈魂完全被吸收入女孩的身體,她想呼叫她,但心臟的激跳使她噤了聲。
那女孩似乎覺察到身後的動靜,她敏感地回頭。
岑嵐立刻停住了腳步,她看見的是一張與女兒完全不同的臉,雖然白皙、嬌嫩,卻並無女兒天賦的俊明之氣。
那女孩見是一個端麗。高雅的婦人怔怔地看著自己,便不好意思地笑笑,“夫人,你找我?”大概岑嵐的母性之美與女孩的青春之美可以無礙地交融。
“不!不!”岑嵐被女孩的陌生笑臉擊碎了幻覺,“我看錯了,小姐,對不起。”她勉強一笑,返身向“蘭鳥”走去。
一回到車裡,岑嵐的心火爆起,她猛地發動了車子,車子迅疾衝上馬路中央。道旁的梧桐樹往後狂退,岑嵐的心和手一起失控地顫抖,但是她毫無停車的念頭,她的腦子裡隻閃著一個念頭,“沒有了,孩子,你再也不會有了!幻影,你隻是一閃即逝的幻影……”
她已經模糊的視線裡出現了柯珂緊緊擁抱自己的雄氣勃發的臉,她的耳邊居然響起柯珂輕柔的呼聲,“阿嵐,阿嵐……”
岑嵐的心中念著的卻是英韻的名字,柯珂的身體像岑嵐駕駛的“蘭鳥”一樣凶猛地衝向她,淚水飛濺的岑嵐承受到了她有生以來最為沉重的一次撞擊。
“英韻……”
她內心的呼叫被她的車子與路旁一棵大樹的巨力碰撞所淹沒。然而,車子竟奇跡般地停在了太正路岑宅的門口,扭歪的車頭上的一隻車燈粉碎爆裂,心疲神竭的岑嵐已完全失去知覺的撲伏在方向盤上。
岑宅的看門人驚愕地奔到車旁,“夫人!夫人!”他看見岑嵐倒伏在駕駛座上,她的臉是這樣平靜,平靜的好像在對人說,“離開這樣的世界,我一點也不感到難過!”
岑嵐的魂兒飄忽進了春天的京山,在那條她非常熟悉的青春的戀途上,明媚的春光。飛行的青鳥,微風中輕顫的野花。她不知是二十歲的自己,還是中年的自身,沿著這條山道慢慢前行。
她心裡有點惶然不安,好像是怕重新遇見相愛的柯珂,不是他!不是他!她追尋著,追尋那可求的靈力,是的,就是那優美的樂聲……
岑嵐終於看見,她的孩子,英韻,像隻逆光低飛的青鳥,漸漸地向她過來,向她渴盼的眼睛,粉碎的心靈,……慢慢過來。
英韻的眼睛也在尋找什麼,但她不是向著岑嵐,英韻尋索的眼睛,赤子般純真,她看見了……
在雲霧緩升的山道,在前方,那遍地盛放的野花輕搖,裙衫飄曳的夢卿微笑地迎向她。
年輕的她,另一個年輕的她,——她是岑嵐的孩子。
岑嵐的心被滾熱的鮮血充滿,她的孩子像天國的燦爛光芒般笑著,她被塵世洗劫過的潔淨靈體,合著夢卿的優美步履無可阻擋地走向她。
夢卿的年輕胸懷慢慢敞開,英韻依戀地投入其間。夢卿微笑閉目時顫動的眼睫和渴念的激情的神采,她是物得其所的歸依於她呀!
夢卿依舊含笑不語,她擁抱英韻的雙手柔撫她的身體,最後她的手在英韻的臉頰停留。英韻的眼睛在仙雲間與夢卿的眼再度相接,英韻閃過一絲的哀痛,仿佛懇請夢卿似的。夢卿微微搖頭,她挽起英韻的手臂,把她引離了山道口。
英韻與夢卿手拉手緩行的山道上,野花像歌兒般低唱起來。英韻低頭笑了,夢卿的手不舍地拉著她,她們的步履踩著優美的樂聲諧和共行,悠緩,無憂……
夢卿也笑了,向著天國的永恒光源,她早已被淨洗一新,她隻是不放地拉著英韻——天地間唯屬她的真正愛情。
英韻有些拘謹,但夢卿的目光給了她前往天國的勇力。
夢卿走著,英韻走著,她們離野花爛漫的山道越來越遠。
仙霧益趨濃重,岑嵐快看不見英韻了,她想向英韻發出呼喚。
在女兒消失的一瞬,她心愛的孩子仿佛感應地向她回眸一望。這一望,岑嵐分明看見了英韻難舍的戀母情懷,哀痛無奈,悲憫深遠。英韻嘴唇微啟,她的手依然被夢卿緊握,然而岑嵐還是聽見了,
“媽……”
那輕輕的、永遠懷戀的女兒的低喚,岑嵐的眼神消失在英韻戀念的雙眸中,女兒的目光——正是天國的奪目光芒,而女兒的低喚清晰的、一再的在她耳邊響著,
“媽!媽……”
岑嵐睜開了眼睛,她看見了兒子可桑。
“媽,媽,你醒了嗎?”
岑嵐看見了潔白、寧靜得像天堂一樣的醫院病房,她的手上正吊著針,一瓶藥劑慢慢滴入她的脈管。
“媽!”可桑在叫她。
“阿嵐……”濟生也在叫她。
她看見,明亮的日光下,兒子年輕、憂傷的臉,那是兒子的溫淳,和英韻的溫淳有著難言的差彆。在兒子身上,她從未經曆過激烈的衝突,可桑一直給她平靜無波的生活,正如丈夫濟生。而英韻的溫淳隱含甜蜜的以至無法容受的悲痛的激情。
“英韻……”岑嵐迷離的低呼。
“阿嵐,好好休息。”濟生關切的。岑嵐被送到廣和醫院後,他們發現她是心臟病發作,而岑嵐以前從未心臟病史,岑家人都明白她的心是為女兒所粉碎的。
可桑見母親恍惚的眼神,他知道媽媽的心已隨離逝的姐姐而去,這場差點奪去母親生命的車禍證明了這一點。他難過地伏在母親身邊,看著飽受情感折磨的母親。
“媽……”
岑嵐被兒子青春的容顏、鬱傷的神情打動,她低低應道,“可桑……”
可桑激動地抓住母親的手,“你彆忘了,你還有我這個兒子呢?”
這懇求的哀聲立刻使岑嵐淚水盈眶,她剛才不顧一切朝女兒的幻影奔去,這是否太辜負同樣依戀自己的兒子了?岑嵐痛苦的臉上浮出一絲母性的溫柔,她輕輕的,“對不起,我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