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與女——第二天 沉溺(1 / 1)

連璧記 qfxx 5059 字 7個月前

當女兒的天堂還靜靜關閉著的時候,岑嵐卻已從迷昧中醒轉。

她細細地端詳睡著的英韻,女兒俊潔的麵容交織著夜的夢和晨之清新,它形成一種令她喜慕的風情。她的手不由撫到英韻曾經傷腫的唇邊,那純淨的紅色是她親嘗過的女兒的鮮血的滋味,她怎能忘卻?

過了良久,她才起身。

在相鄰的衛生間,岑嵐梳洗著自己。與英韻相處還不到二十四小時,她發現自己的眼睛像個蓄積悲傷的深水池,平波之下隱藏著巨浪驚濤。她需要這樣的安靜,她必須堅穩住自己去無畏地做英韻的依靠,否則她會被水底暗藏的巨讕掀得失去理智。

她打了盆涼水,白色的搪瓷臉盆底清晰地印著“西郊監獄”四個紅字,她從來沒想過自己會用這種臉盆洗臉。

她走出了衛生間,英韻還無聲地躺著,她心裡不免感到寬慰。

她抬頭望向鐵窗,“今天是十二號,英韻的生命又縮短了一晝夜,她還有多少個晝夜?天空依然晴朗寬廣,世上隻有它才能永存……”

忽然,岑嵐的耳邊飄來一種急切、模糊而低弱的聲音,“媽……媽……”

岑嵐飄忽的靈魂立時產生一陣刺痛,她回過神,轉眼向床上望去。

未醒的英韻好像在尋找什麼的用手在被枕間捏抓,顰蹙的眉眼間透散著迷亂,嘴裡還在孩子般地呼著,“媽……”

岑嵐一下子撲到尚未醒轉的英韻身上,她一隻手輕輕捏住英韻尋抓自己的手,另一隻手撫到英韻不安的睡顏上,“英韻!英韻!媽媽在這兒!”

英韻被母親的手心溫暖著,她很快平息下來,慢慢的她睜開了眼睛,孩子般的尋覓眼光投向岑嵐。

“英韻……”岑嵐慈柔地俯視她,那眼神有著滋潤女兒心田的無限母性,英韻迷失的,“媽,我好像忘記昨天了。”

英韻勉強笑笑,她明白,她迷亂的原因正是現實巨大的陰影籠罩在她與母親的頭上,她的母親已經永遠失去了她,她在夢中疾呼“媽媽”不就是一種求救之心的反映?可她的戀母之心已被她自己用槍彈擊穿。

看著英韻臉上掩抑不住的懊恨,岑嵐心疼地擁住她,“英韻,媽媽不會離開你的。”

岑嵐的內心深受刺激,英韻的這聲“媽媽”已呼之太晚,聲聲啼血。想到女兒幼年的母愛缺失,她在軍警殘酷折磨她時無處乞援的可憐,她身上殘留的那些虛淡的傷痕,她這個母親最終無能拯救女兒即落九泉的薄命……

“英韻……”

英韻默然望著牆壁,被母親擁撫的她在承受不可逃脫的懲罰,她抑製住自己的悲潮,“媽媽。”

女兒的回應使岑嵐再也忍不住了,淚水盈出了眼眶,她得到的是什麼呀?

母親的淚水沾濕了剛剛蘇醒的英韻的臉頰,英韻自悔無知的失態。母親的淚水在她的臉上靜靜地閃光,她摟住了母親,她知道母親的悲泣已讓她們一起沉入死之血海。

“這就是我獻給母親的愛嗎?她的淚,我的血,我跟她究竟誰更可憐?”

早晨的悲情風暴不久就被明麗的秋日洗掃,麵對不顧她們的悲痛照射入室的陽光,她們振作起精神,時光無論如何都在熱誠地向她們傳遞生命的氣息。

吃罷早餐的英韻還在回味剛剛下咽的精美早點,眼睛已向母親投去溫柔的光。她不能讓悲痛任意流泄,否則她會無法迎視母親。

岑嵐坐到英韻的床邊,英韻看著母親翻閱自己的《帕拉斯》。岑嵐知道英韻的年輕人的思想,她不是一般的孩子,她對過於平常的事物沒有興趣。

“如果夢卿活著,她肯定會扮演帕拉斯吧?”

“嗯。”

“上個月,我送可桑去聖大入學,遇到了巴克斯和李倩敏。”

“可桑也進聖大了?”英韻第一次聽到弟弟的消息。

“是的,他進的是理學院,我們家的孩子都是才能出眾的。”岑嵐笑。

英韻也笑了,但她不想多提弟弟,因為他們是陌生人,“巴克斯說了什麼?”

“沒說什麼,現在的聖大沒人知道你我的母女關係。”

英韻低頭,想著自己在聖大的歲歲月月,那些歡笑的日子,才子們的超拔與對她的提攜,“媽,我在聖大留著的物品……”

“全被朱丹他們清理回家了,我聽可森說的,嗨!他們很想你。”

一聽母親提到可森,英韻默然了。

“可森知道了你的身份,他很鬱悶,但又不對任何人說。”

英韻終於坦白,“媽,我很對不起可森的,他對我這麼好……你出去後,對他說,我實在是被馬明玫逼得沒有辦法才跟他決裂的,實際上,我對他是很感激的,他在事業上給予我很大的幫助,你告訴他,他給我的印象是很不錯的。”

岑嵐想不到女兒會說這樣的話,“英韻,我在你日記裡倒沒有看出,你……喜歡可森嗎?”她看著女兒,她有些害怕了,她怕女兒愛自己的繼子。

英韻坦誠地望著母親,“媽,我並不是真正想愛可森,隻是因為他對我好,我總不能一點都無動於衷吧!我感激他,僅此而已,我和他有沒有發展感情的可能……不是已被馬明玫一舉截斷了嗎?”

岑嵐鬆了口氣,“英韻,可森也實在是無奈,他和明玫早已是夫妻關係了……”

英韻點點頭,“我猜到了,不然,馬明玫不會跑到學校裡來罵我。我絕不會去跟一個女同胞搶同一個男人,馬明玫不了解我,我即使對可森有什麼好感,但我還是知道自己應該留有的分寸的。”

岑嵐激動又歡喜,“英韻,你真是我的好孩子,有你這樣的女兒……我真是太幸福了!”岑嵐想這世上有多少女人為了男人搞得身敗名裂、醜態百出,她的女兒才真正保持住了女孩子的尊嚴。

“他們的關係現在還好嗎?”

“他們快要結婚了,可森已經被明玫纏死了,他也可憐呢!”岑嵐知道可森心裡其實是有點偏心於純淨的英韻的,可惜他已是明玫的男人了。

“那就祝他們以後平平順順的,你替我跟他們說一聲。”

“媽很高興,你能這樣處理這件事。”

可英韻總覺得可森與明玫對她無論如何也是個負性事件,男人對於女性的負麵意義實在太大了,可森再怎麼漂亮、聰明也沒能成為她生命的甘泉,倒差點讓她名譽掃地。

她不想再提可森,她歎息著,“媽,我心裡一直放不下夢卿,你出去後,能不能替我去看看裴伯父和裴伯母?”

岑嵐窩心的難受,“可以,英韻。”

“你可彆讓裴伯父知道我是為了夢卿才這樣做!”

“你大舅去夢卿家拿你的皮箱時,裴伯父非常吃驚,我們沒有告訴他,但他打電話問你的事……他很難過,他說夢卿不在了,他把你當他的孩子看待,沒想到你也……”

“媽,我對夢卿的感情你是了解的。”英韻看向母親,她想從母親的眼裡看出真正的意念。

“我知道……”

“我很愧對你,為了她,我背棄了你。”英韻撫抱住母親。

岑嵐說不出話,她的手仍捏著《帕拉斯》,女兒的書寫風格,語境之柔綿,情感的激蕩,英韻決不是那種不敢發聲的弱女子,她所做的一般的女孩子是不敢做的。英韻的每一次道歉都讓她無言以對。現在,一切的悔恨都是多餘的,隻要英韻的實體存在於自己的眼前,她豈不要抓緊這飛逝的分分秒秒,她摟住英韻。

英韻被母親的摟抱麻醉了身體,真有點“此身不知在何處”了。

午後的日光圍罩在她們四周,英韻靜靜地靠坐在母親身邊。岑嵐看著女兒,她突然想到,現在是人類社會的哪個時段?自己是誰?英韻又是哪一個?她原本不是想與英韻一起在山今彆墅共度相聚的歡時?她要讓女兒坐著“蘭鳥”兜遊聖京?可是現在她卻是和英韻坐在西郊監獄的獄室裡。

“媽。”英韻輕輕的呼她。

岑嵐擁抱著女兒,像這樣的時辰對她與英韻還有多少?她的手撫觸到英韻的眉毛,這完全是柯珂俊揚之眉的留印了,相書上說,有此眉者必逞大誌。她的耳邊又回響起熊芯的嘲諷,“你的女兒抵得上一百個懦夫,五十個庸人,十個勇士……”

“英韻,你的眉毛和你父親長得真像。”

英韻笑,“夢卿說我的眉毛像兩把精心鍛造的劍,怒上心頭時最好看。她有時故意惹我生氣,就是為了看我怒眉倒豎的樣子。”

英韻說夢卿時,眉毛輕輕上揚,那是出自內心的喜悅。岑嵐想,那個叫夢卿的美麗女孩子奪走了她最寶貴的女兒,夢卿最大程度的顯揚了英韻完美的理想主義精神,而與她這個母親平分秋色。

“夢卿給你的,是我沒能給你的。”

岑嵐望著女兒,“媽……”英韻哀切地叫她。

“我都知道,夢卿的美,你對她的愛,……她對你也是……”

岑嵐說不下去了,女兒的愛她真能感同身受?

英韻沉凝地,“她離開這個世界時,想的就是我……”

岑嵐見英韻低下頭,“……我還是這麼認為,如果我沒去渝濱,如果那天夜裡,我在聖大的學舍裡,她一定會來找我……”

岑嵐抱住女兒,“英韻,夢卿的死不是你的錯呀!”

英韻抬起頭,她無奈而悲痛地望著母親,“隻要她回來,我絕不會讓她去死,她想要的一切都在我的身上。”

岑嵐搖著女兒的肩膀,“不!英韻,夢卿如果沒死,她也要結婚嫁人的,她不會跟你過一輩子的,不會的!你太孩子氣了!”

英韻的眉毛開始倒立了,“還不夠嗎?她被害成了這樣?她還會找男人?她沒有記憶嗎?”

“英韻,你沒有長大!你還是孩子,女人是一定要找男人的,這是天性呀!”

“這樣的天性我看還是去除得越乾淨越好,可惜這件事對於女人來說,沒有先知先覺。”英韻咬牙地。

岑嵐趕緊抱緊女兒,“英韻,我隻能說,夢卿她命太薄,這也許是天意……”

“天意?天意就讓她這麼去慘死?去被男人踐踏?!”

岑嵐也無奈了,“嗨!隻怪夢卿她沒有遇到真正可靠的男人……”

英韻皺眉,“媽,夢卿的男友其實是個溫存的男人,我對他有點了解,他也是無奈吧,他很愛夢卿,但是……”

英韻哀切地,“也許就像媽媽說的,天意,天意就是要讓女人死在男人的手裡,不管那個女子願意還是不願意。也許,自古以來,女人從來就沒有屬於自己的真正意誌。”

岑嵐讚同了,“是的,英韻,這世界有多少女子就這麼有知無知的死在對男人的愛情裡,真是孽緣難儘,輪回不了嗬!”

英韻見母親的眼神有些凝滯,她怕母親受刺激,“媽,這事我們彆提了!”

秋之夜幕再次降臨,一種恬適的清涼浸潤到她們身上。岑嵐二十多年的思念都凝集到這短暫的相聚中了,仿佛過於豐盛的愛的饗宴,但這是絕望的最後一餐,她不是在品嘗英韻即將被殺戮的鮮潔血肉?

在燈光徹照下,不時靠坐身邊的英韻,咫尺間來回走動的英韻的體影,都能使岑嵐產生如在岑家豪宅居室中明朗、溫暖的幻覺。那間麵朝琴南河的大房間,她心愛的孩子,站在拂動的淺淡窗簾旁,北方的風色熏染著這個南方孩子的溫情的心。

岑嵐抬起身子,俯看躺著的女兒,那熟悉的、讓她感到至親、痛切的年輕臉兒。

“你是我親生的孩子,可你從來沒有真正屬於我……”

英韻不忍地,“媽,我早知道自己有一個貴族的母親,可是我向往的並不是你的豪華貴奢的生活,我拚命奮鬥考入聖大,不過是為了證明我是你和父親兩個優秀人物的產物。尤其為了你,我的恩深義重的母親,你是貫穿我一生的單純夢想,能夠在這裡與你親密相處,即使短暫也足以填滿我夢想多年的心了,至少,我再也沒有什麼奢求了。媽,我是你的,從一開始就是你的,永遠都是你的。”

岑嵐撲到英韻身上,她緊緊地摟住她,“你這捉弄人的孩子……”她哽咽得說不下去。

英韻的呼吸被母親壓抑得窒息,“媽……媽……對不起……”

被母親的悲痛震擊的英韻,愈加感到滅亡的近身,母親顫抖的哭泣,使她不停地安撫她。她知道母親比麵臨死亡的她更害怕死亡,她在接過熊烈的pen時就是一個無所畏懼的戰士了,她不怕死,敵人已經徹底領教了她的無畏,但母親怎麼受得了這個?

英韻伏到母親的胸口,“媽媽,你不是說夢卿命薄嗎?人都有屬於自己的命運,我也就是這樣的命了,是命總要應驗的。”

岑嵐抱緊英韻,“可是,我不能沒有你呀……”

英韻難過地,“事實上,從夢卿死去那天開始,我就覺得活著沒什麼意思!”

岑嵐哭著,“可你把我扔在這個無情的世界……我怎麼活下去?”

英韻無奈地倒在母親的身旁,猶如沉埋於絕望的黑暗中,她和母親同化於同一個死亡的黑夜。無論她怎麼安慰母親,她都不配得到母親的寬恕,她痛苦地閉上眼睛,她朝著滿眼的黑暗低低地呼道,“讓明天永遠不要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