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韻被推入了一間僅六平米的單人獄室。
隨著一聲鈍重的獄門的碰擊,她一下子被隔絕在了物眾之外。那種象是封閉的空殼內才有的虛寂氣氛迅速地圍罩住她,它和她剛才在外麵經曆的喧囂、狂亂的場景形成了極端的反差。她的激跳失律的心漸漸地平靜下來。
英韻的眼睛首先被室內一張灰色的單人床所吸引,它是鐵製的硬冷,如同監牢的無情性質。床上鋪著一條陳舊的、沾染著汙痕的白床單,床單中央赫然印著四個刺目的紅字——“西郊監獄”。英韻的心一陣銳痛,她皺起雙眉把眼光轉向彆處。
牆壁的四周斑跡累累,頭頂上天花板的中央有盞黃色的燈泡慘淡地照向她,腳底下冰硬的水泥地,牆的上方開著個小鐵窗,它們發散著暗濁的陰晦之氣,壓抑得英韻象一個久經風霜的苦旅者般倒向獄床。
她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她從未向往過的孤獨與死亡的終極地,她的心在煩苦的纏繞中又陷落到剛剛過去的激狂中——那個蕩擊曆史與現實的可怕的激狂。
英韻幻見到了龍龑那張血花迸濺的臉,她似乎又聞到了龍龑身上散發出的熏人的血腥氣,那雙數秒鐘前還自足地笑著的眼睛被突兀降臨的黑死衝決得眥裂開來。太突然了!對這位正叱吒政壇、誌得意滿的當朝太子,英韻射發的兩粒子彈就象是閻王發出的凶悍邀請。,
“滅絕吧!”,
在必成使命的激昂中,英韻恍見到血衣爛衫的米峰在凶猛軍犬的撕撲噬咬下翻滾掙紮的慘相,而仆臥在西郊四號橋坡下、身上綻滿血花的夢卿緊隨而來,
“滅絕吧!如果沒有這樣的滅絕,這卑汙的人類終將被天使和魔鬼共同唾棄!”
英韻終究予以一舉了斷,她把剛剛射殺太子的pen式手槍轉向自己,一股更為強力的襲擊折轉了槍的方向,這最後的一槍隻不過在青年廳華麗的天花板上擊出一個小小的黑洞。
“柯英韻!你怎麼可以這樣?……你……為什麼……這樣?……”
英韻的雙臂被兩個便衣警察死死反縛。她的年輕的恩師朱丹發瘋般地向她衝過來,但一介書生的他被幾個男警凶猛地摁倒在地。英韻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霧,她看不清眼前的景象,那些剛才還在和太子、總理等高官笑臉相迎的貴賓同學已被她掀起的仇殺的烈焰所嚇退。
“走!快走!”身邊的警察嗬斥著她,英韻扭轉了自己的臉。
國家大會堂寬闊、雅潔的庭院裡停靠著一輛黑色的警車,英韻被推入其中時竟有一種懸浮塵上的虛飄感。那兩個抓捕她的警察滿臉峻酷地坐在她左右,他們冷冷地打量著她。羞慚象烈火般躥上英韻的腦門。在一路懾人的超速行駛中,她清楚地意識到——她已進入腐滅米峰與夢卿的酷虐之地。
英韻的眼睛枯澀,思緒象隻斷線的風箏顫飛亂飄,她強迫自己閉上眼睛。
“讓我睡一會兒吧!死神,既然你如此慳吝,不容我邁入你的無所不收的大門,那就請慷慨的夢神收留我片刻,讓我激蕩不安的心在死神的仁慈的近鄰那兒稍作歇息,就象被惡狼凶逐的受驚羔羊奔投向母羊的懷抱;也象流浪的孩童無法忍受沿途的苦遇,病弱地頹倒於路旁無人的茅庵。”
英韻俊揚的雙眉不自覺地皺起,唇邊流泄著難解的自怨,無法自了的可恨結局痛苦地蝕化著她,一個令人擺布的……她恨不得讓自己的血液淹溺掉被囚禁的體軀,這個純潔的軀身還有多久能屬於她自身?無數根恐怖的針刺紮入她的每一寸肌膚,被銳痛灼燃的英韻一下子睜開了眼睛,昏黃的燈光不知何時已滅,狹小的獄室被黑暗充滿。這又一個黑夜!和無數個黑夜一樣的漫長?她淒怵地麵對著和時間一樣默默奔流著的黑暗,她看不透,但她依然能明敏地感覺:
“現在大概已過了零點,熊烈一定會得知我的果敢之舉,他輸了,然而,我也贏得不徹底!”
英韻的思路碰觸到了更為現實的硬物,“至少我刺中了曆史這個龐然大物的心臟,對曆史不願多看的我還是為它效了力,即使不知情的外人也會被這層假麵所迷惑。”想象著戴著墨鏡、蓄意等待她的熊烈的樣子,她不由鼓起了戰勝的勇氣。
“我還活著,他不會不顧慮到我的存在對他和他的同誌的致命威脅,可是你等著瞧吧,小熊!我會讓你安然無恙。”
黑夜在英韻清晰的意念中漸漸現出了層次,遠空居然向她發射來微弱的星光,一捕捉到這遙遠溫柔的星光,她就感到了神奇的啟引力。對於陷入絕境的她,也許還有最後的仁慈歸宿,這源自母親的她——她的母親還會要她這個狠心的孩子嗎?母親的概念第一次引入她的開戒的體內,她至此才被自己製造的血案給震驚了。她難道忘記了她一直渴盼的生命的家園?這幕即臨的命運狂潮中可能留存給她的唯一的人性,她不知是懊恨,還是感恩。
慢慢的她從夜空的飄幻感中聽見了“英韻”的叫聲,那是誰的聲音?輕柔,委婉,象妹妹對姐姐的懇求,又象姐姐對妹妹的關切。英韻的心更加疼痛難忍,“英韻,英韻……”那聲音朝著被黑暗包圍的英韻不斷地發出。
在迷離恍惚、似夢猶醒的光感中,裴夢卿象她在七月盛夏的海城火車站出口處迎候時一樣地出現了。她,年輕,鮮靚,熱情,歡悅地近靠而來。英韻的心被揪得時時作痛,“你來了!你這美與愛的女兒,你是要來拿走我奉上的一切,你這美絕、致命的柔物……”
英韻在空寂無人的道途上茫然地尋行,“英韻,英韻……”被這聲音灼燒心靈的英韻成了個孩子的模樣。在萬物不存的寬廣地麵,僅有這個女聲,僅僅是這個女聲的發出者才知道
她的存在與歸棲。
英韻的俊眉舒揚開來,夢中的祥雲柔和地擁住她,她已得到天堂的許諾?從高渺的天廷到遼闊的大地,有一層仙美的霧悄悄地懸浮在她的四周。,英韻象是被穿上了一件可抵禦一切殺傷力的特製神衣,靜靜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