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牧首 薑既望(1 / 1)

“殿下, 您這邊走……”

身穿錦緞的矮胖中年男子點頭哈腰地為身後的女人讓開路,粗圓的腰竭力地彎下去,連眼角的皺紋也滿溢著笑。

他長得很富態, 一張紅光滿麵的小圓臉, 圓鼻子也紅紅的,隻是太胖了一些,腰間的玉帶幾乎束不住圓滾滾的肚子,沉甸甸地要往下墜,又打扮得過於珠光寶氣,十個手指上個個戴滿了碩大的寶石, 明明穿著中州式樣的長袍想附庸風雅,但又學不到中州的精髓,隻好竭力儘能地將自己心中以為有中州風味的東西一氣都堆到身上,脖頸上還戴著一彎璀璨的金項圈——那卻是中州的孩童才戴的飾品,讓他更加顯得滑稽而又不倫不類。

他身後的女人邁步進來,露出一張素淨而又寡淡的一張臉,如同晦暗的深夜裡忽然升起了一汪皎白的月亮似的, 整個屋室和見到她麵容的人心裡都亮了亮。

她淡淡地發了話,“不必叫我殿下——這裡又不是中州的朝堂, 稱我牧首大人即可。”

“是、是!”

男人臉上的笑幾乎快能用手掬起來了,“牧首大人!”

薑既望在心裡歎了一口氣, 知道自己是不能叫他改變這過於恭敬諂媚的態度了,並不多言, 隻是繼續往前走。

“近來定西城的防守可都還好麼?英才大比即將開始, 雍部四方來人,要是有靈獸趁機混進來,那就不好了。——你也知道時局如此, 近百年來,人族跟靈獸的衝突越來越頻繁了。”

她腿長,走得相當快,錢進榮得緊趕慢趕才能追上女人的步子。

他拿手絹擦著額頭上的汗,努力叫自己的嗓音聽起來又熱忱又親切:

“噢……都好!都好!您不用擔心!我跟您打一百個包票!咱們的護城陣法,那不用提,是星羅十六部裡數一數二的;蛟馬衛首領也日夜不休地在城外盯著呐!城內也有祭靈大人守護著……最穩妥不過了!”

“嗯,那很好。”女人朝他點了點頭,很客氣,“有勞錢城主。”

“不勞……不勞!”錢進榮呆了呆,而後將腰彎得更加低,幾乎同地麵平行,“這都是我應該做的……應該做的!您言重了!”

“對了——”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麼,薑既望停住腳步,回轉過身子。

“什麼?——您隻管說!”

“英才大比馬上就要開始,我們的比武台都調試好了麼?”

“都好了!都好了!這幾天有性急的孩子甚至都已經上去對戰過了,沒什麼問題!跟往年一樣好!”

悄悄地覷了一眼薑既望的神色,仍舊看不出來什麼深淺,錢進榮心裡七上八下的,將聲調揚起來,試探著問:“要不,我帶您去看看?”

“也好。”薑既望點頭表示了認可。

她的話,向來是很簡短的,錢進榮心裡有時候私下揣摩,覺得手眼通天的大人物就該這樣。

他是定西城本地人,若乾年前在大荒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天才,在英才大比裡拿了前三甲,被選往天衍宗做了三百年的內門弟子,修到了髓樹境,從此再也不能寸進。

在修行上既走到了儘頭,他轉而開始攀登起另外一條同樣使他興奮的山峰,為自己謀取起世俗的榮光,在五十年前終於榮歸故裡,回到了故鄉雍部,做起定西城的城主來。

按中州羈縻大荒的習慣,通常是人皇親自選派中州的強大王侯來做一部的牧首,至於中心城市的城主,則選修為遜之的本地人作為牧首的副貳;在實際情況中,其實城主很像是一個小王國的宰相。

但錢進榮非常尊敬雍部的新牧首——淵止王薑既望,這不僅僅是因為她的尊貴身份和赫赫戰功,也是因為欽佩喜歡她的為人——

在薑既望剛來雍部的時候,她其實並不大受雍部人的歡迎,眾人對她尊敬有餘而親近不足。

大荒人粗直爽朗的性情叫他們本能地喜歡同樣粗獷的人,可是他們這位新牧首卻看起來纖柔而又文雅,說話柔聲細氣,遣詞排句也講究,顯示出她良好的學識和教養,發簪上雕著孤瘦的鶴——時人論起來,覺得這位牧首其實也很像是這麼一隻孤伶清雅的鶴,因此跟她說話的聲氣都比對常人柔和,仿佛怕把她驚走了似的。

她的衣服還是中州式的寬袍大袖,沒有入鄉隨俗改換門庭,換上大荒的服飾,手指伸出來像光潔的玉蔥,烏黑的發髻挽得很高,看起來像尊表麵上流轉著柔和珠光的陶瓷仕女,於是雍部的人們便私下議論起來,覺得恐怕這位新牧首——尊貴的人皇的姑母是有些看不起西荒人,不屑與他們為伍的;他們也知道中州人慣常輕蔑的稱呼將他們喚做“西荒蠻子”或者“鬼奴”。

同時他們開始悄悄地懷念自己的上一位牧首:那是一個七百歲的強壯女人,常常穿著很厚的刀痕斑駁的鐵甲,頭發花白,皮膚是深深的橄欖色,但是非常有精神,眼神像鷹隼一般銳利而又精明,嗓門尤其洪亮,腰間掛著一柄神獸脊椎鍛造的骨刀,會將獸皮靴子踩在桌子上大聲地跟人劃拳,一口氣喝下一斤的大荒烈酒——她是極少有的大荒本土人封拜牧首,稱號叫“烈山候”,但由於避嫌的緣故,也不能做自己本部的長官,這才領命來雍部的。

但是後來很快地大家又都聽說,原來新牧首大人是死了妻子,自請離開歧大都,遠遠地來到西荒最偏僻的雍部來任職,於是便又對她多了幾分同情與敬佩:大荒人重感情,都知道心愛的伴侶是多麼重要;

同時眾人才明白為什麼她衣襟上總是佩著白花,服最樸素的深衣,並且在狂歡的宴會上溫和地拒絕一切人的敬酒與獻肉。

比武台到了!

錢進榮特意選了一個視野最好的地方,請薑既望先入座,“殿……啊不,不,是大人——大人您坐。”

“您看,天空中那些符文,就是我們調試的人在上麵對戰打出來的。”

他在薑既望身旁侍立,以很小的弧度揮動手臂,為她偏著頭低聲地講解:

“也有正在對戰的孩子們;不過,他們能打出來的動靜就小得多了。”

“嗯,”薑既望望向那些閃爍著光芒的圓台,“錢城主,今年的英才大比,你可曉得有什麼不錯的好苗子?”

“當然,當然!”

說起這個錢進榮立刻便來了精神,他弓著腰扳手指,如數家珍道:

“我部的蒲存敏,乃是火焰山那位葡萄藤大人的關門弟子,觀有四種符文,是大荒百年難得一遇的天才,人人都說她是今年英才大比魁首最有力的競爭者。”

“此外,我部還有紫雲駝族的駱燃霄,劍熊氏族的熊劍北,外部的比如雲牙虎氏族、裂雲天馬氏族、大背山的五色鸞鳥氏族……等等,來的都是聲名在外、極其出類拔萃的天才,也頗可以一觀。”

說到這裡,他微微地頓了頓,飛快地掃了薑既望一眼,聲音很輕地補充道:

“……在這之外,我……我兒子錢德發也會參與此次的英才大比。”

錢進榮的嘴唇和聲音都有些發顫,“若是……若是您願意提攜——”

“若令郎的資質確實是好,那我自然願意。”薑既望截住了他的話,沒有叫他繼續說下去。

她作為牧首,可以直接向中州任意一個勢力舉薦人。

“啊,令郎是還不錯……”

錢進榮分不清“令郎”和“犬子”的稱呼,隻能跟著薑既望瞎稱呼一通。

“您多給,”他的紅鼻子上積著不安的汗,眼睛動得非常快,“多給周旋一些……”

“我隻盼能將我的發兒送去中州……這樣,他今後的路就能順暢多了。”他眼睛望著腳尖,不知道是在對著誰喃喃地說。

他們這一氏族叫金錢鼠氏族,原本是應當姓鼠的,但錢進榮少年時去了中州一趟,這才發覺姓鼠似乎不大好:他因為姓鼠而很受了一番隱秘的嘲笑,雖然並不顯在麵上,可是中州人聽到他姓名時的竊竊私語與曖昧微笑像根無形的刺一樣,時時刻刻紮著他的心;因此他回到大荒之後立刻就改掉了自己原來的姓氏,宣布自己姓錢了。

他還央告著讀書多的人給自己重起了個名字,這下才可以放心大膽地將胸脯挺起來,覺得自己脫了舊日的皮骨,而儼然是一個“高貴的中州人”了。

但他不知道,在那些鐘鳴鼎食的中州貴族眼中,他這名字還是太俗氣了一些,薑既望將他的失神看在眼裡,並不多話。

“我們這比武台,足夠堅實牢固麼?”

為了打破此刻的奇異尷尬氛圍,她主動開了口,“要是孩子們在上麵對戰竟然打破了陣法,是不是不大安全?——畢竟英才大比有那麼多民眾觀看。”

“夠了!”

被她的話驚醒,錢進榮猛地回了神,那仿佛已經浸透到他骨子裡的熱情的笑重又淌出來,像榨油的石磨也被漬得時時發著油香一般,成了他靈魂的氣味和本色。

“您不用擔心,”矮胖的中年男人使勁往上提了提腰間的玉帶,驕傲地低聲說:“咱們定西城這比武台受陣法保護,從來沒有被損壞過!至於陣法被打破,那更是天方夜譚……”

“就算有神獸幼崽前來打擂,比武台也壞不了!”他將胸脯拍得震天響。

像是故意要與他的擔保作對似的,下方的比武台中央忽然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大轟鳴——

“轟隆!!!——”

緊接著便響起了一聲和著驚訝與激動的大喊:

“啊……昆侖神山呀——她竟然打破了比武台的保護陣法!!!”

“什麼?!”

這不可能!!錢進榮大驚失色,伸著脖子探頭朝聲音的來源處仔細望去——

無數璀璨耀眼的符文胡亂飛舞東碰西撞,熾烈地包裹住了一個圓形石台,正在試圖搶救修複保護陣法;在混亂的符文風暴中心,飛騰的煙塵一點一點散去,緩緩露出了站在中央處的一個小小人影。

身形嬌小的漂亮少女擦了一把臉,站在廢墟中尷尬一笑:

“……哎,有誰知道,打壞了比武台要賠嗎?”

她剛剛一拳之下,不僅硬生生砸毀了以堅固聞名大荒的定西城比武台,甚至還損壞了籠罩著比武台的保護陣法。

至於馬騰飛,他沒有被謝摯直接打傷,而是被她砸毀比武台時產生的餘波震得暈了過去,他的鞭子更是完全找不到了,可能隻剩下了一些殘片。

這也太不經打了……比武台的監工真是不負責任!

謝摯心虛地將手背到身後去——她還沒有動用符文的力量,隻是使用了純粹的肉身之力,本來隻是想打斷馬騰飛的金鞭,給他個教訓就算了;

可誰曾想,他的金鞭她是打斷了不錯,但是也順帶著在比武台上砸出來了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

好像還一不小心損壞了比武台的保護陣法……

看著頭頂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的失控符文,謝摯結結實實地咽了一口口水。

這要是賠錢,她得賠多少錢啊……!賣了八百個她也還不起的!

“你們都看到了啊,這比武台太脆了,一打就壞,是它沒修好,跟我可沒有半點關係!”

趁著現在管事的人還沒來逮她賠償,謝摯急匆匆地跳下石台,憑著從小到大在白象氏族惹是生非的豐富經驗,當即腳底抹油就要逃跑,還不忘為自己分辨兩聲,顯示出自己的委屈和無辜。

又想起了還躺在石台廢墟裡昏死過去的馬騰飛,義正言辭道:

“那個益部騎馬的也是!他太弱不經風,我都還沒打他,他就眼睛一翻暈過去了!——你們說說,他是不是要碰我的瓷?”

周圍的少年男女們都一言不發,呆呆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已經被她砸成一堆碎石頭的比武台,好好的各族天才活像一群小木頭。

謝摯被他們奇怪的眼神看得有些發毛,往後退了一步,警惕地抱住胳膊,“哎呀……怎麼了你們這是?莫不是傻了嗎?”

“好了好了,我沒空管你們——我要跑了,借過……哎哎,彆擋路呀!”

推開石雕般的一群人,謝摯頗為艱難地從人堆裡擠出來,抓住了還在目瞪口呆三觀碎裂中的豬永皓。

“阿豬哥!”

她抱過小獅子塞在懷裡,很抱歉地拍了拍圓臉少年的肩,“對不住!我好像闖了禍……我要跑了!等避避風頭我再回來!”

“怎麼了?”

見他仍舊隻是盯著自己發愣,謝摯困惑地一皺眉,摸摸自己的臉頰,“你也傻了嗎?——還是我臉上有什麼臟東西?”

“你也知道是闖了禍。”

從身後傳來了一聲動聽的沉靜女音,卻隱隱含著忍俊不禁的笑意。

謝摯轉過身來,首先看到的是女人腰間垂落下來的瑩潤玉佩。

“既要賠償,便賠給我罷——”

她朝謝摯一欠身,笑道:“我正是雍部新上任的牧首薑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