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蘇醒(1 / 1)

自寶骨中流淌出汩汩潔白曦華, 在空中緩緩凝成一個模糊的人形,一點點變得清晰,正是謝摯許久未見的玉牙白象。

玉牙白象沉眠前曾說過她此次大約會沉睡半年, 算一算時間,她的確也差不多該醒了。

隻是謝摯之前忙著在萬獸山脈裡亡命奔尋族長等人, 根本沒有空想到她;回來之後她不是整天黏著象翠微,就是跟火鴉它們出去玩, 每天都很開心快活, 更是把玉牙白象拋到了九霄雲外, 幾乎完全忘記了逼近她蘇醒時間的事。

“大人, 您醒了……”

她們已經有大半年沒見了, 現在乍一見到她, 謝摯還有些怕生, 下意識地就往象翠微身後躲, 隻露出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在外麵。

象翠微察覺到她的緊張不安, 安慰似的捏了捏她的手指。

“嗯。”

玉牙白象看起來還是那樣冷清淡然,仍舊是那尊一塵不染的尊貴神祗。

她整了整衣袍, 將目光淡淡地投向謝摯,“我先前教你的寶術,你如今可領悟通透了?”

她的眼睛是一種近乎冷月顏色的晶藍,常年籠著一層薄薄的霧氣, 注視著人的時候好像有如水的月光在麵容上輕撫,叫人容易生出一股自己正被她傾心溫柔而待的錯覺。

謝摯之前就被這種錯覺迷惑住了片刻,對她起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朦朧情愫,隻不過又很快地被玉牙白象的無情壓得一點也不剩下,至少她現在想起來隻覺得彆扭:

“……領悟通透了。”

她將寶術化形召喚出來給玉牙白象看,“您看看, 或許我還有什麼地方領悟得不對。”

白象化形在半空中悠閒自在地緩緩踱步,身上有漩渦一般的奇異花紋靜靜旋轉,好像可以磨滅一切,連它身軀接觸到的空氣都被絞得陣陣扭曲模糊。

玉牙白象一抬手,那頭白象便縮小了數倍,變得隻有手掌大小,靜靜地懸浮在她的掌心,溫順而馴服。

女人端詳了掌心的小白象片刻,略略一頷首,少見地誇獎了她一句:

“化形是寶術大成的標誌——你做得不錯。”

她將寶術化形還給謝摯,隨口問道:“你將寶術修到這種地步用了多長時間?”

“一個月……”

謝摯吞咽了一下,有點緊張地抓緊衣襟,低下臉去——玉牙白象該不會嫌棄她太笨,居然花了這麼長時間吧?畢竟……碧尾獅的寶術她隻花了七天就完全掌握了。

“……”

玉一樣的女人這下久久地陷入沉默,不說話了。

見她不說話,謝摯便更緊張。——難道她真的差到這種地步,都將向來情緒無波無瀾的玉牙白象氣得不理會她了麼?

她壯著膽子上前幾步,怯生生地輕輕拉住女人的衣袖:

“您、您怎麼了?您在生我的氣嗎?我知道我是有些笨,但我……但我很用功,今後我還會更努力的,您不要對我失望……”

“沒有失望。”玉牙白象終於出聲了。

她將自己的袖子從謝摯手裡抽出來,猶豫了一下,還是有些僵硬地將手掌覆上了人族少女的頭頂,輕輕地撫了撫她柔軟的頭發:

“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

應當說,有些太好了——好得令她驚訝。

她主人太一神是天縱之才,當之無愧的萬古第一人,親自修改完善過的寶術固然強大無匹,但也極其艱深晦澀,她當年也是親身體悟過的。

說來慚愧,太一神修改後的新寶術連她都足足用了三月有餘,這才勉強吃透——這還是在她本身與其親近熟悉的情況下。

然而謝摯身為人族,居然隻用一個月就將她的寶術修到了大成境界……她知道謝摯天賦絕佳,但也沒料到她的天資竟然高到了這種地步。

看著麵前少女惴惴而又有些受寵若驚的模樣,她不由得在心裡笑了笑——謝摯還以為她在對她失望,實則她隻是一時太過驚訝,這才默然無聲的。

“白象氏族第五十七代族長象翠微,拜見象神大人。”

見兩人終於說完話,在旁一直靜靜等待的象翠微撩起衣袍,長長跪倒下拜,“前些時日幸聞大人竟還有一縷芳魂留存與世,翠微不勝歡喜。”

她行的是最高規格的頂禮膜拜大禮,連見人皇都不必如此,隻需跪拜而已。

“族長……!”

謝摯被她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她,“您怎麼……您怎麼這樣……快起來——”

象翠微仍舊將額頭抵在手背上,一動不動地規矩稽首,隻是微不可察地對謝摯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擅動。

玉牙白象倒是神色沒有絲毫變化——直到見到她接受跪拜如此習以為常的坦然模樣,謝摯才能恍然記起來,原來她還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尊貴神祗,在萬年前曾享用無數種族的香火崇拜:“起來罷。”

“謝象神大人。”

得到了玉牙白象的肯定,象翠微這才緩緩起身,垂手侍立在一旁。

“你就是白象氏族現在的族長麼?”

白衣神祗有些感慨,“想當年,我初立氏族時第一代族長也隻不過是個小姑娘……轉眼間,竟已經傳至五十餘代了。時遷事移,真如斯言。”

象翠微恭敬地垂首,“氏族的族譜正在這裡,若您想追憶故人,翠微可以為您取出一觀。”

“不必。”

玉牙白象輕輕地歎息了一聲,神色間有些隱約的悵惘,但卻十分決絕,“故人已逝萬年……即便再百般追憶,也沒有絲毫用處了。”

她又詢問了象翠微幾句話,象翠微一一細致地答過,玉牙白象這才點一點頭,道:“你做得不錯。自去罷。”

“是。”

象翠微再次躬身行禮,緩緩往外退去,謝摯見她要走,理所當然地也牽上她的衣襟,就要跟她一起離開。

“你走做什麼?”

一不留神人族少女就已經亦步亦趨地要跑到門外去了,玉牙白象不禁訝然——她不記得自己有讓謝摯走啊?

“啊?”謝摯比她更懵。

她懵懵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您是說我?”

她黏象翠微黏得厲害,方才見玉牙白象讓族長出去,以為自己也要走,便想也沒想地跟出去了。

“你留下吧,小摯。”

見玉牙白象發怔,象翠微連忙俯下身子哄她,“我在外麵等你,好也不好?象神大人似乎還有話與你說。”

她已經看出來了,象神大人雖然看著冷淡,但其實待小摯頗為親近。

隻是小摯這個傻孩子,不僅沒有看出來象神大人對她的隱隱優待,倒還要跟著她往外走,真是叫她哭笑不得——倘逢神祗青睞,稍微有些野心的人都會將其當作自己天大的機緣,不說逢迎討好,但也一定會在神祗麵前暗暗地表現自己;謝摯這孩子倒好,傻乎乎的,不把握好跟神明獨處的機會,反而自己先跑。

“……那好吧。”謝摯還有些不情願,但既然族長如此溫言安慰,她也隻能應下。

還很不放心地眼巴巴望著象翠微,小聲討要保證:

“那您可一定要在外麵等著我呀……不要留我一個人,好不好?”

“……”

玉牙白象看著一直把象翠微送出門的謝摯,心情莫名其妙地有些複雜。

她朝謝摯招招手,示意她過來。

謝摯便不情不願地小碎步挪過來,勉勉強強地站在她身邊,也不說話,也不看她,就是低著頭一言不發。

……小孩子真是奇怪,人族小孩更是奇怪至極,明明先前那麼喜歡她,纏著她整天提些奇怪問題,仿佛有說不完的話,現在卻好像與她猛地生分了似的。

明明才隻過了半年而已……

玉牙白象輕輕地抬了抬謝摯的下巴,要她看著自己,“與我待著便那麼令你厭煩麼?”

“……不厭煩。”

謝摯咬住下唇,彆過臉去。

她不喜歡玉牙白象這樣柔和的語氣,這樣溫淡的目光,這讓她心裡難受得厲害——玉牙白象之前說利用便利用她,現在卻還一派若無其事的模樣,還要她待她跟從前一樣,這可能嗎?或許有人會既往不咎,可她不是那樣的人。

她喜歡人起來便是一心一意地喜歡,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賴,但若是其中摻入了雜質,即便隻有一絲一縷,她也寧願不要。

“你似乎長高了一些。”

女人靜靜地看了她片刻,並沒有因為她的態度而生氣,“頭發變長了,臉頰也小了些許。”

人族小孩在生長期一天一個模樣,心思更是千回百轉,這話真是不假——她以為謝摯隻是在跟她鬨青春期的小脾氣。

“您是在說我臉圓嗎?”謝摯抬起臉來。

她其實很單薄清瘦,腰細得跟柳條似的,就是臉頰上還有些稚氣未脫的嬰兒肥,將她襯得沒有那麼瘦弱。

睫毛又長又直,眼睛也很大,瞳孔尤其清亮,像兩顆黑葡萄一樣,專心致誌地望著人的時候會令人呼吸一滯,幾乎有些失神。

“……不是。”高高在上的神祗被她噎得一頓。

她一直跟著太一神四處奔波征戰,於人情世故上不太通熟,但也大概知道人族的少女似乎格外忌諱彆人說自己“胖”或者“圓”——她真不知道謝摯怎麼會說到這個上麵去。

想到這裡,她又狀若無意地淡淡補充了一句,“你很瘦。”

“與我說說你這半年都經曆了些什麼,好麼?”

玉牙白象真怕她繼續說出什麼話來,連忙率先發問。

……

“……然後我說,‘我是神族使者,誰敢攔我!’趁著寶術化形還在便趕緊往外跑,火鴉背著我,終於逃了出來。”

這一說足足說了半個時辰,謝摯感覺自己嘴巴都被說乾了。

她喝了一口水潤潤嗓子,總結般地拍拍手,“差不多就是這樣啦!就是不知道他們為什麼最後沒來追我……真是險極了。”

她講故事的時候十分投入,興致勃勃地一邊比劃一邊講,還會賣關子抖包袱,講得驚心動魄波瀾起伏,雖然這些冒險在玉牙白象看來隻是些小事,也不由得被吸引得凝神細聽。

“那麼就是說,你今後還要去昆侖山一趟,去見神族了?”玉牙白象沉吟道,“不僅如此,還要去中州為碧尾獅找聖藥?”

“不僅僅是為碧尾獅啦,也是為雨姑姑……”

因為講故事謝摯放鬆了很多,她像之前一樣跪坐在玉牙白象麵前,扳著手指一邊念叨一邊算,“雨姑姑被那群中州人砍斷了手臂,戚阿嫂被砍掉了兩根手指,還有九哥哥的腿也壞了,要靠拐杖行走……”

“要是我能找到聖藥,大家就都能變好了。”

她眼裡閃爍著希望和憧憬,熱忱地輕聲說。

“……”

看著人族少女滿懷期待的模樣,玉牙白象默然良久,到底還是沒有說出打擊她的話。

——聖藥在上古年間就已經極其珍貴,何況是萬年後的現在?世上還有沒有真正的聖藥還很難說,即便有,也一定都被他人把持著,豈是她一個外州來的小姑娘可以輕易得到的?

“若你想去,那便去罷。”

謝摯的心臟與誅天魔蓮的涅槃種生長在一起,那顆種子會在無形之中指引她,終有一天走向魔蓮本體所在的地方。

“隻是下次不要再如此莽撞——”

她站起身來,雪白的衣擺在她身後散開,“這次是你運氣好,遇到的靈獸碰巧都不是窮凶極惡之徒,再加上你有幾分急智,那群中州人見你年少且又修為低微便心生輕視,你這才勉強逃出生天。”

“倘若這中間一個環節出了差池,你此刻都不會葆有性命。”

玉牙白象低聲道:“為何不等我蘇醒之後再行解決呢?”

雖然她現下隻是一縷殘魂,但在這大荒之中,她也自信可以護她周全。

……若是挨上大半年,等玉牙白象醒來再去救族長,恐怕族長他們早就化作了一堆枯骨。

再說,空等他人搭救也不是她的作風……她向來習慣萬事自己動手。謝摯搖搖頭,“多謝您的好意,但我當時太急,一時沒想到這麼多。”

剛剛講故事的時候倒還好,現在又全回去了——又同她……這樣生分。

玉牙白象張了張口,想解釋句什麼,最終也沒有多說——她並不是善於言辭的人。

她知道謝摯到底為什麼對她心存芥蒂,可她本來的確就是為了利用謝摯,這也無可辯駁……的確是她的錯,她無法解釋。

“我們出去罷。”

白衣神祗轉過身去,清清淡淡地道:

“我來助你突破銘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