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孩子(1 / 1)

巨大的橘紅火焰騰起,頃刻之間便吞沒了這一片剛剛戰鬥過的黃綠原野,發出劈啪脆響。

謝摯在火鴉的背上安靜地凝望了片刻地麵,直到一切都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火勢漸弱之後,她這才移開眼睛,低聲說:“已經都燒光了……走吧。”

待得來年春天,這片原野會比其他地方更加鮮綠。

這就是大荒人的宿命:生於大荒,受天地滋養;死於大荒,則以身謝大道恩情。

倘她日後死去,也會化作這樣一片綠不儘的土地麼……?

她麵上有一瞬的迷惘低落劃過,轉而又堅定起來:“我們去看看那些孩子吧。”

死就死吧,她不害怕。

那些被救下的孩子還在遠處的草叢裡乖巧地藏著,直到她奔到近前才紛紛探出頭,警惕不安地打量了四周一圈之後,這才敢掀開草叢出來,有一兩個看樣子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摯姐姐!”

“姐姐你有受傷嗎?”

“小摯姐姐,我好害怕……”

這些孩子年紀還很小,小的五六歲,大的也不過七八歲,從小被族人保護得很好,從未經曆過這種險境,這回真的被嚇得厲害……

謝摯忽然怔了怔,感到心頭有什麼念頭一閃而過,但還來不及抓住細細想透,就又在孩子們衝上前來抱住她時被打散了。

她按捺住思緒,蹲下身抱緊了他們,揉了揉他們柔軟的頭發,努力表現得更加成熟穩重:“沒事啦……摯姐姐在這裡……”

火鴉在一旁看著謝摯被小孩子們纏著抱滿的樣子,很看不上地“哼”了一聲:

“你們人族就是嬌氣,像我們靈獸神禽嘛……剛出生一個月就要生死搏鬥了。”

謝摯在百忙之中抬頭看了它一眼,隨即清清澈澈地笑起來,她低頭對孩子們說:

“啊,忘了告訴你們了——這是火鴉,是我的好朋友,剛剛就是它跟我一起戰鬥才能救出你們的。它為了救你們都受傷了,你們也抱抱它,好不好?”

大荒裡的孩子從小都與危險相伴而生,對獸潮的恐懼尤其深刻,幾乎是刻在了骨子裡,即便親眼目睹謝摯方才跟火鴉一起戰鬥,難免還是有些積習難改的畏懼,聞言一下子都熄了聲音,猶疑不安地仰頭打量高高的火鴉。

火鴉身軀巨大,足有半座石屋大小,渾身鮮亮烏羽都隱隱流淌著赤色符文,一看就不是凡類,不說話的時候,還真有幾分懾人。

但它一開口就破了功——火鴉揮舞著翅膀哇哇大叫起來:“我不喜歡人族小孩!他們又吵又鬨又脆弱!彆讓他們碰我!”

這一下可真是立刻讓孩子們覺得親近多了,他們紛紛大著膽子撲上去,輕輕地抱住了火鴉鮮紅的腳爪,有的甚至還親密地蹭了蹭:“謝謝您!火鴉大人!”

“啊啊啊謝摯我殺了你——”

人族小孩柔嫩軟綿的觸感鮮明地傳遞過來,火鴉一陣頭皮發麻,像被施了定身術一般呆立在原地不敢動彈,隻有眼珠子敢朝謝摯瘋狂示意:

“快來救我!求你了!”

……

這樣打鬨了一番之後,之前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小孩子們不記事,很快就不害怕了,一個個都笑得見牙不見眼,顯然喜歡極了這隻新朋友,放開火鴉的時候還有些依依不舍:“火鴉大人再見!”

“隻有我不開心是嗎?”

火鴉氣急敗壞地啄了謝摯的腦袋一口——生疼,它是說它的嘴——於是它就更加惱羞成怒起來:

“嘶……你的腦袋是仙金做的嗎!硌死我了!”

“誰叫你啄我?”

謝摯笑著反身摸了摸它的長喙,“好啦好啦,彆生氣,那些金狼屍體我分你六成,好也不好?何況,我看你其實還挺樂在其中的嘛……”

她知道火鴉的性情,若是它真的不樂意,誰也強迫不了它。

火鴉有點心虛地縮了縮脖子——好吧!它承認,這些人族小孩叫它“火鴉大人”的聲音是有些許動聽——隻是有一點點而已!它也隻是悄悄地心花怒放了一下……畢竟在藏龍臥虎的萬獸山脈裡它還算不得什麼大角色,根本沒人叫它大人。

“我先幫你收著那些金狼屍體,等我們回去就給你,怎麼樣?”

那些被殺死的金狼雖然不是貨真價實的寶血種,但也繼承了一些寶血血脈,在靈獸之中算是頗為珍稀,身體上最珍貴的就是血肉和牙齒,若是運氣好,說不定還可以煉出幾滴精粹寶血。

按大荒的規矩,獵得的獵物本來就是要參與者平分的,謝摯慮及火鴉還受了傷,又多給了它一成,但是火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接受:

“這……我也沒出多少力其實,要不是你,那個骨狼寶具我就硬抗不得——這樣吧,還是五五分……”

“莫要再講,就六四分。”

謝摯一錘定音。

她年紀雖小,卻很有主見,行事乾脆利落,此刻認真的模樣叫火鴉也愣了愣,這才打消謙讓的念頭。

此刻圍在他們周圍的孩子大約有十幾個,火鴉背上坐不下,分兩趟運送謝摯又絕對不敢——大荒之中危機四伏,一個不小心就會命殞身亡,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族小孩在曠野之中完全就是明擺著的點心——甜蜜,美味,並且觸手可得。

而且,現在的天色也不早了……謝摯看著天邊一點點沉下來的夕暉暮色,不由得微微皺眉。

夜間的大荒隻會比白天更危險,許多境界高深的靈獸都會外出捕獵,連族長也不敢獨自一人暴露在外麵,何況謝摯。

這樣看來……隻能再用一次玉牙白象的碧綠小鼎了……

謝摯蹲下身去,挨個牽住孩子們的手,將他們小心地送到小鼎裡去——

一陣淺淡的金光閃過,眼前的孩子就消失在了原地,出現在白茫茫一片的小鼎內部。

謝摯近些時日才發現,玉牙白象給她的這尊小鼎比她想象得更不凡:普通的空間法器隻能儲存死物,可是這尊小鼎竟然能將活人也收進去!

經過她之前反複試驗,她發現小鼎中似乎自成一方世界,時間在其中如靜湖一般靜止停滯,被裝進去的生命會陷入一種奇妙的境界,心跳停止,呼吸極緩,像是墜進無儘沉眠。

謝摯曾聽族長說過,上古年間有神祗的神通就與此有關,可以使自己的軀體陷入一種假死狀態,沉睡數萬年,借此來躲過外界災難……這小鼎會跟那位神祗有關嗎?她不知道。

將孩子們都收進小鼎之後,謝摯已經累得滿天大汗——她眼下的境界還太低微,根本駕馭不了這尊小鼎,小鼎內裡隻開辟出了十幾丈大小的平地,其餘空間都藏在一片茫茫霧氣裡,進不去也看不清,而且稍微多往裡麵放些東西謝摯就渾身發軟,好像被抽乾了力氣一般疲倦,像今天這樣,放了這麼多孩子和金狼屍體進去已是她摸索出來的極限了。

要是她的境界再高一些,就好了……

謝摯垂下眼,輕輕地摩挲著冰涼的鼎麵,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麼想變強過。

她從前也想變強,這不假——可是那隻是想追上阿英的腳步,怕阿英遠遠地拋下她,實則她自己也不是十分清楚變強到底是什麼意思——她的確被族長保護得太好了;

可是現在,沒有族長庇護,沒有阿英照顧,在她一個人在生死邊緣走過一回之後,她才頭一次感到了變強大的迫切需要和強烈渴望:在大荒裡,實力才是硬道理,除此之外,都是飄渺虛無的空話。

她現在暫時脫離了死亡的威脅,也是時候該考慮一下以後和將來了——她總不能一輩子都依靠族長和阿英。

更何況,她心中隱隱有一個願望:她盼望著自己以後有朝一日能走出大荒,離開這遍地黃沙,去看一看族長描述的壯闊五州景色,見識一下玉牙白象口中的爭鋒萬族——

中州富饒安定,王侯率億萬生民朝拜人皇;東夷處處洞天福地,觀過去未來現在佛慈悲照耀天地;北漠有可以摘下太陽的無邊巨人,南大沼的巴蛇可以一口吞下千丈山嶽……每個形容都令她心馳神往。

不過,那些事情現在還離她很遠呢……她還是先把孩子們送回村子裡好了。

謝摯不再出神,將小鼎揣進懷裡,跟剛剛火鴉還給她的寶骨裝在一起,跳上火鴉的背:“我們回家吧!”

既然她決心要變強,那就不能再耍小孩子脾氣,彆彆扭扭地不理玉牙白象。畢竟,她要變強,眼下還是得靠她——她還沒教她許諾好的寶術呢!

就算她是利用她,那又能怎麼樣呢?至少就結果來看,她是對她好的……論跡不論心,她也要終身感恩她。

想通了這些時日以來一直困擾她的問題,令她格外神清氣爽,謝摯撫了撫懷中的寶骨,簡直恨不得立刻就請玉牙白象出來教她寶術、助她突破銘紋境了。

天邊瑰麗的紫色晚霞映照在她身上,將火鴉的羽毛也鍍上了一層美麗的紫光,她的心怦怦跳,俯在火鴉耳邊輕輕地講:

“火鴉……我覺得,自己忽然之間好像又長大了一點,真好。”

“啊?”

飛行之中風聲呼嘯,火鴉根本沒聽清她的這句細語,反應了半天才聽明白她的話:

“哦——你長大了?我沒覺得啊?上次我燒破你衣服那次不是還很小嗎?你們人族這麼天賦異稟,一月就能長大?”

它還使勁地歪過頭看了謝摯一眼:“分明很平啊!”

“……”

剛剛的意境蕩然無存,謝摯滿臉通紅地握住拳頭,“我殺了你!”

“哎哎我錯了,彆打彆打……突然怎麼了這是?我沒說錯啊!你就是很——哎喲!”

火鴉在謝摯的捶打之下連連痛呼,飛得歪歪斜斜的,花了好長一會才飛回村裡,降落下來時它還在不停地憤慨抱怨:

“怎麼突然打鳥呢?我惹你了嗎?我的羽毛又掉了許多,哎喲可真是心疼死我了……”

謝摯跳下來,看著它一副痛心疾首的捧心狀,不由得笑出聲:

“你們神禽也會掉羽毛嗎?”

“可不是嘛!——你們人族會掉頭發,我們鳥族自然也會掉羽毛!要是我禿了那可就完了,我就是大荒裡最醜的鳥,日後都沒臉回萬獸山脈了……”

火鴉念叨起來真好玩……謝摯笑著搖搖頭,開始乾自己的正事,自小鼎裡小心地一一取出孩子們。

他們剛出來時還閉著眼睛,身上帶著清涼的白色霧氣,仿佛仍舊在沉睡,過了片刻才三三兩兩地揉揉眼睛坐起來,顯出驚奇模樣:

“我怎麼忽然睡過去了……咦?回家了!”

“哇,摯姐姐好生厲害,我們睡了一覺就把我們帶回來了!”

“剛剛還在草地上呢!”

“……”

稚嫩的童音重新在白象氏族的村落裡響起,像一堆小麻雀一般,嘰嘰喳喳,十分吵鬨,他們又向謝摯和火鴉道過謝,這才跑進村子裡去各自尋自己的親人團聚。

就算是火鴉也不得不承認這畫麵很是溫馨,它拍了拍翅膀,撞撞謝摯的肩:

“你看,這些孩子都是你救回來的,你是個大英雄!你們族長也會為你而驕——”

“傲”字還沒出口,它的話就被謝摯打斷了。

“那個女人騙了我。”

謝摯沉著臉輕聲說,方才的喜悅已經全然消失不見,火鴉從來沒有見她的臉色這麼凝重過:

“她之前向我提起阿英,讓我以為她是奔著阿英而來的。的確,我真的被她騙過了一刻——因為定西城的英才大比會給比賽前百名許多獎勵,惹來無數豔羨。”

她吸了一口氣,補充道:“大荒之中物資緊缺,雖然這個行徑令人不齒,但有些無恥的氏族私底下……的確會派出戰士提前斬殺他族天才,為本氏族的天才在英才大比之中鋪路。”

火鴉聽得一陣雲裡霧裡:“……英才大比?可是這跟她騙你又有什麼關係——”

“她在我用肉身硬撼寶具之後脫口而出,說我不是阿英,語氣十分堅定,這就說明她來之前是做了功課的——她很了解阿英。”

謝摯說得飛快:

“但是你看這些被抓走的孩子,他們最小的不過五六歲,最大也不超過八歲,分明都是幼童——而阿英今年已有十六歲!”

“大荒人早熟高大,她絕不可能分不清少女與幼童的區彆……而且在那群孩子之中,甚至還有一些男孩。”

火鴉極快地理解了她想表達的意思,喃喃道,“這絕不是誤抓,也就是說……”

謝摯仰起臉來跟它對視,輕輕地點了點頭:

“這也就是說,她對我說了謊。”

“他們此行不是來殺阿英的。恐怕狙殺天才隻是個幌子,他們實則是想要——”

她望向了孩子們歡悅的背影,一字一頓地慢慢說:“適齡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