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促鈴聲打響,聒噪耳邊。好在孟櫟亭一早看了眼牆上的時間。
尤其在最後一分鐘,考室裡不少人盯著那細針,數著秒在心裡作倒計時。
刺耳鈴聲過後,平靜水麵激起層層漣漪,躁動興奮漸起。
但好歹留有幾分理智,大家都端坐等待著,監考老師手上利落地收卷。
出來考室外,走廊上此起彼伏帶著發泄意味的喧嚷和間或的吼叫。
孟櫟亭從後門出來,站在隔壁教室門口等待。舒愛和她的考場都在承明一中,並且兩個考室就挨著。
彙合後,兩人順著人流朝高三一班教室的方向走去。早前老周就囑咐過,高考結束以後統一回學校教室,還有一些事要交代。
走在樓梯上時,舒愛一時悵然,忍不住問孟櫟亭:“亭子,你說我們以後想起高考,還能回憶些什麼呢?”
“嗯……”孟櫟亭確實認真想了想,然後道,“襯衫的價格是……”
“九磅十五便士。”一道輕快聲線從身後傳來。
兩人回過頭,是謝安饒。後者對上目光後展顏一笑,算是打過招呼。孟櫟亭禮貌淺笑作回應。
謝安饒這般倒不是偶然接話,而是真有問題要請教舒愛。
“舒愛,你還記得完形填空第十一題選的什麼嗎?”
被請教的人聞言挑眉,側目問了句:“確定現在就要對答案?”
“反正都已經考完了,還怕影響什麼?”謝安饒微聳肩,笑了笑語氣無謂。
孟櫟亭點頭附和:“其實我也想問你這道題的。”
舒愛嘴角輕撇,思索回憶後給出了答案,兩人聽後鬆一口氣。
到了教室,已經坐了一半的人,還有些考室遠一點的慢慢趕來,更有些人的考場在外校,估計要等上一會兒。
人到齊後,班長賀鳴緯去了辦公室請老周。幾分鐘後,教室前門出現老周身影,臉上難得的笑容可掬。回想這三年,每次抬頭看見老周站在門口,總是一臉整肅。
講台上,老周提醒眾人估分以後多了解專業和學校,有不懂的隨時谘詢他,以及叮囑眾人假期間注意安全。臨了則是一番話告彆了過往三年,並祝福一眾學生展望未來。
說完,便是最後一次宣告放學。
教室裡麵並沒有什麼東西可收拾,大家的桌椅走道都清理得乾淨,沒了任何痕跡。
一陣桌椅摩擦地麵的響動,不出片刻,教室裡已無人聲。
三年,亦或三天。理所當然的開始,順理成章的結束。
迅疾而過,似乎來不及有太多感傷情緒。
烈日下蟬鳴鼓噪,樹蔭處房屋寂靜,裡麵的人迎來過往。
下一次開門,又是新的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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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孟櫟亭和江延拉著行李箱到了機場。一路辦理手續到了等候區,和另外四人集合後,準備出發淮嶼。
這一切的起點,源自舒愛的一句:要來個畢業旅行麼?
一行人上了飛機,前後兩排六人落座。孟櫟亭的位置靠窗。她剛從背包裡拿出新買的小說,身後一排坐下了一家三口。
小孩紮耳的童音伴著十萬個為什麼傳入耳內。
默默又拿出一盒耳塞。幸好準備齊全,來回飛機的裡程上也能把小說看完。
落地後,一行人先招了兩輛出租車去舒愛家的臨海小洋房。
房屋前鐵藝欄杆圍了庭院,幸而中間的一條石板路相連鋪陳。若是間隔錯落,光是提行李箱就能讓人喘上好一會兒。
進了屋內,灼熱的日頭終於被攔在門外。空調早已打開,清爽氣息散去眾人身上潮熱。
寬敞客廳裡,擺放著清新色調的沙發和精致地毯,陽光透過落地窗灑在地麵上。
眾人先是在沙發上休息一陣,然後開始商量分房間。
一圈逛下來,三個男生住一樓,舒愛和屈苗苗住二樓的那間大臥室,孟櫟亭則是單獨住二樓的小房間。
舒愛和屈苗苗都知道孟櫟亭睡眠淺,平時中午也難得休息。
分好房間以後,幾個男生幫忙把仨女生的行李箱提上樓。
孟櫟亭簡單收拾好小臥室,她沒有把自己的所有衣物拿出來掛進衣櫃。
像是特殊的領地意識,她不想過多留下自己的痕跡,也儘量不讓自己的物品沾了其它氣息。
室內清涼愜意,窗外餘溫烈烈。孟櫟亭看著外間拂搖的樹葉,忽然想開窗吹一吹風。
心隨意動,下一秒帶著潮潤的海風撲麵而來,裹進室內。
燦然光線下,能看到前排房屋掩映中湛藍的海色。
耳畔傳來“篤篤”輕叩聲,熟悉的節奏讓孟櫟亭還未轉頭便知道是誰。
她並沒有關門,回身看去,江延站在門邊,一身工裝polo衫和卡其色休閒短褲,領口微敞,手上抬著作出叩門的姿勢。
江延見她望過來,問道:“梁桉說想去沙灘玩,等太陽小點兒就去,你們一起麼?”
孟櫟亭轉頭看了眼窗外,比起剛到那會兒,陽光已經減弱些許。
身後清磁聲線繼續傳來:“外麵吹著風應該不會太熱。”
“好,我等會兒去問問她們。”孟櫟亭點頭應下。
幾步經過走道,孟櫟亭到了大臥室,輕叩門提醒房裡的人。
白色房門半掩著,裡麵舒愛聲音傳出:“進來。”
孟櫟亭進屋後跟兩人說了這事,不出意外沒有異議。舒愛目光落在孟櫟亭身上,提議道:“你要不然待會兒出門換一條短褲,長褲太熱了。”
孟櫟亭穿著一條薄軟水洗牛仔褲,因為怕飛機上冷氣太足,所以選了長褲遮住膝蓋保暖。
現在溫度這麼高,自然可以換下。
舒愛微側頭又思考一番,唇角微勾,眼底幾分意味:“或者你也可以穿長裙,拍照好看。”
她一早就發現,孟櫟亭無論端坐或是站立,總是背脊挺直,因而自頸間到肩線近乎纖薄精致。
平時被承明一中校服的polo學生領遮住看不明顯,一旦換了其它衣服,尤其方領或是吊帶長裙,一整個清冷出塵,破碎堅柔。
想到這兒,舒愛心頭蠢蠢欲動,又說了幾句鼓動一番。
然而孟櫟亭對此毫不知情,且已有了主張,她搖頭溫聲道:“穿裙子不方便,容易打濕,還要回來換,太麻煩了。”
舒愛聞言抿唇,無奈壓住一口歎息,可惜了自己的熱心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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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雲層飄過,擋住灑金日光,周身被海風裹拂,沙灘上隻覺一切恰到好處,舒適得令人喟歎。
行走不過百米,孟櫟亭的腳底與沙灘鞋之間已經帶出一層沙土。摩擦硌腳為這舒適氛圍減去幾分。
索性跟周圍人一樣,她脫下鞋提在手上,雙腳淺埋進柔軟沙地中。
每一步輕踩,似粗糙亦溫暖。
腳背上沾了浸濕的沙土,就朝海裡走幾步,水浪蔓延而過,無聲帶走痕跡。
幾次下來,起了興致。
忽然就理解了那隻粉色的小豬踩濺雨水的快樂。
江延跟陳秉歡、梁桉走在一處,目光遙遙落在前方孟櫟亭的身上。
頭上的遮陽帽擋住了女生的臉側,隻能看見嘴角輕牽的弧度。細白手指上勾著一雙鞋,隨步態輕搖擺動。
她似乎很享受腳尖被海浪包圍的感覺。徘徊其間,水浪閃爍的碎光下,盈潤腳背翩躚輕躍。
視線裡孟櫟亭忽然俯身,腳上似乎踩到了什麼東西。江延微皺眉,幾步走了過去。
身旁陳秉歡注意到江延走開,側目看了眼,目光落在那兩人身上,眼底了然。
“怎麼了?”
孟櫟亭抬頭看向江延,男生澄亮雙眸,眼底幾分擔心。
她抬手遞給對方看,後者視線落在麵前掌心上。
“撿到一顆貝殼,白色的,剛才沒看見就踩上去了。”孟櫟亭解釋道。
不遠處忽然傳來梁桉咋咋唬唬的叫嚷:“哥!快來看!這裡好多貝殼!”
不等陳秉歡過去,梁桉已經捧著手上剛撿到的東西湊到了人麵前,興奮展示。
充分揭示了不曾來過海邊的內地人身份。
陳秉歡垂眸睇了眼,靜默後緩緩開口:“你可以再仔細看看。”
屈苗苗也小跑過來湊熱鬨,頭上的丸子活潑地過分,剛瞧上一眼就忍不住笑開來:“噗……梁桉,你這什麼眼神,這是開心果殼。”
梁桉:?
“怎麼可能?”梁桉低頭細看,半信半疑。
屈苗苗從中拿上一顆跟他解釋:“你看嘛,這個殼上……”
孟櫟亭聽見那邊的動靜,下意識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上。
忽然視線一暗,江延促然靠近,像是在觀察她手裡的白色物件。
這樣的距離,孟櫟亭恍惚掌心輕癢,拂過的氣息不知是風亦或其他。
“嗯,你這個是貝殼。”男生語調慵散,撓過心間。
暮色裡乍然起風,耳邊呼呼吹過,掩住了怦然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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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鬨哄哄的燒烤攤,梁桉一路繞過幾桌,抱著滿懷的啤酒放到了他們這一桌上。
當時點好了菜,梁桉說什麼都要點啤酒,其他人被慫恿地也起了興趣。
但光喝酒沒什麼意思,屈苗苗於是提議玩誰是臥底。
幾句間定下規矩,每輪被無辜淘汰的都要喝一口,一局結束,輸的那一方要再喝一口。
老板拿著烤好的菜擺上桌,六人先吃上幾串墊了肚子,然後在手機上搜了小程序開始遊戲。
幾輪下來,孟櫟亭已經喝完一聽,放到嘴邊仰頭倒不出。她目光在桌上掃完一圈,問其餘人誰還要啤酒,她去拿。
身旁舒愛驚訝:“你都喝完啦?”
孟櫟亭點頭。
屈苗苗探頭問她:“不是每次隻喝一口嗎?櫟櫟,你怎麼喝這麼快?”
孟櫟亭思緒微頓,而後回了句:“……有點喜歡,就一直在喝。”
舒愛聞言提醒她:“慢點喝,喝快了容易醉,而且啤酒脹肚子。”
孟櫟亭乖巧點頭,轉頭又問他們誰要啤酒。梁桉和陳秉歡各要了一聽。
過了一會兒,孟櫟亭第二聽也見了底。桌上還有好幾聽沒開,是陳秉歡中途又去拿了一次。
孟櫟亭抬手剛要再拿一罐,手背溫熱控住,她禁不住指尖微顫。
掌心裡的動靜讓江延倏然回神,但貿然收回似乎更顯刻意。他不由抿唇,佯作自然問道:“你還要喝?沒醉麼?”
視線裡女生先是點頭,而後微頓,又搖了搖頭,訥訥開口道:“沒有吧,我挺清醒的。”
燈光下,孟櫟亭瞳仁清亮潤澤,像是能映出一切潛藏的事物。
江延於是沒說什麼,抬手鬆開,而後指尖握攏放在膝上。喉頭輕滾,似咽下這微妙的情緒。
孟櫟亭又開了一聽,但這次還沒喝完就已感覺脹肚。
燒烤串已經吃得差不多,她把自己麵前的烤簽清理了放到旁邊計數的塑料桶內。
再抬頭時,明顯感覺不對勁。似乎身體先動,而後意識再慢一步跟著回籠。
孟櫟亭眨了眨眼,後知後覺反應過來自己可能有些醉了。
她抬眸看向身前,不期然撞進了那雙深邃眼眸。江延專注的眼神讓她不自禁心跳漏拍。
仿佛有某種吸引,攫取住她跌落其間。
江延在孟櫟亭喝第二罐啤酒時就在注意著她。後麵發現果然遲鈍呆滯了些,但有時孟櫟亭眉眼低垂,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緒。
莫名的,他很想伸出手在她的發間撥弄一番,攪亂她的沉思,將她拉回這個世界。
目光中孟櫟亭已經錯開視線,拿了啤酒輕啄一口。
促然生出癢,輕飄飄落不著底,江延忽然端起易拉罐,咽一口壓下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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燒烤吃得晚,啤酒下肚脹得厲害,眾人一致同意海邊散會兒步消食。
孟櫟亭本來和舒愛、屈苗苗走在一起,餘光瞥見天際的月亮,站定後拿出手機拍下。
屈苗苗本來停下要等,舒愛往後看了眼,輕拽著她繼續往前,嘴上說“亭子待會兒就跟上來了”。
孟櫟亭低頭調著照片濾鏡,一路走走停停。再抬頭時,江延安靜陪在身側,其他四人已走出老遠。
看見孟櫟亭眼底疑惑,江延解釋:“他們在前麵,我看你沒跟上,就過來了。”
孟櫟亭點頭,伸手往夜空指了指說道:“今晚的月亮拍出來很好看。”
“嗯,剛看到你手機上的照片了。”江延又問,“你今晚喝了那麼多,確定沒醉?”
孟櫟亭心裡默算了下:“兩聽半,雖然現在還算清醒,但是有點暈。看來以後不能在外麵喝酒了。”
江延偏頭看向身旁女生,天邊月色似遙遙落入眼底,他想起了什麼,啟唇問道:“孟櫟亭,你想好去哪個學校了嗎?”
“……還沒,雖然之前學校讓填了一個,但是不一定。”
“不打算選文學麼?”
孟櫟亭聞言沉吟,而後道:“我不確定如果把文學選作我的專業以後,我是否還會像現在一樣喜歡它。”
視線落在腳上柔軟的沙地,孟櫟亭隨心感慨:“還是做沙子簡單,沒有想法,也不用有想法。”
江延沒作聲,而後緩緩開口問她。
“那我們大學還會在一個城市麼?”
聲音沉沉入耳,孟櫟亭才恍然想起那天晚上自己應下的約定。
靜默一陣,她聽見自己的聲線平靜。
“不一定吧,畢竟生活總是會變化的。就像這些沙粒一樣,上一秒可能還緊緊挨著,下一秒就被浪花打散,各自漂遠。”
身旁的人沒有回應。
喧鬨中寂靜的夜晚,翻卷未息的海邊,似乎話一出口就會被淹沒吞儘。
往前一段距離,兩人正好走到夜燈下。
昏黃光亮下的沙灘,以及深藍夜色中的明月,孟櫟亭想記錄下這一畫麵。
點出相機,孟櫟亭調整好角度和焦距,一旁的江延忽然靠近,像在看她手機裡的圖景。
但孟櫟亭卻看到,畫麵的左下角,兩人被一旁燈光投射出的身影。
一時愣怔。那兩道影子仿若彼此依偎。明明他們現實中還隔有半拳距離。
屏息間,照片已經拍好。孟櫟亭看著這留存下來的痕跡,忽然生出一腔孤勇。
也許隻要往前一步,她和江延就不會這般漸行漸遠。
摁熄屏幕,孟櫟亭倏然抬頭看向江延。酒精帶來的暈眩感讓她有一瞬懷疑此刻的真實。
“怎麼了?”
麵前的人並沒有察覺到她近乎掩蓋心聲的鼓噪。
燈光從江延的身後刺進孟櫟亭的視線,她晃眼微眯,恰好此時江延低下了頭。
孟櫟亭看見他拿出了手機,目光似在屏幕上停留一瞬。
“我先接個電話。”
說完,男生側身往旁邊走了幾步。
這驟然隔開的安全社交距離讓孟櫟亭清醒了幾分,周遭喧嚷街市掩蓋人聲。
但夜風依然善解人意地將低沉的聲線送入耳內。
“喂?謝安饒?嗯……抱歉……好。祝你生日快樂。”
海邊潮落聲響嗡鳴,水浪似兜頭將人拍醒。
她該明白的。
被光眷顧已是幸事,何必執著捧在手心。即便僥幸觸碰,灼燙的溫度也足夠讓人麵目全非。
又一道海浪打上岸邊,而後沉沉退去。有什麼被淹沒,有什麼被裹挾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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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畢業旅行結束。江延回程的中途轉了高鐵去爺爺奶奶老家,跟江啟道和祝媛一同避暑。
孟櫟亭到家後被告知,她今後會跟著楊婕一起去津州生活。
意料之中的事,況且除了平靜接受,她也彆無選擇。
孟櫟亭想拿出手機在群裡跟其他人報個平安。渾身摸了一遍,雖然知道徒勞卻還是打開行李箱翻看一通,不出意外沒有找到。
她手機丟了。
接下來的時間,孟櫟亭忙著和楊婕搬到津州。
而現在的這個房子仿佛無人留戀,唯有厭棄一般,早早被孟兆成兩人掛出去售賣。
安頓下來以後,高考誌願結果公布。
孟櫟亭用新買的手機查看群裡消息。江延去了平城,而她的學校在鄴城,自此天南地北的距離。
浪潮翻湧下,沙粒被淹沒,被裹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