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湛藍如洗,吹過的風也透著爽利,雖是入冬的季節,但還伴著些餘溫,剛穿上的衝鋒外套見風敞開。
這風穿過窗口灌進室內,吹得教室桌麵上的紙頁撲簌作響。
大課間時間剛過,班長賀鳴緯已經把這期的招生考試報發了下來。
自升入高三以後,從十月開始,每人一份,期期不落。
孟櫟亭剛從飲水機前接滿一杯回了座位,拾起報紙對折疊好,放進了旁邊的收納箱。
裡麵已經堆了一摞,靠著箱壁被書本試卷擠得平整。
剛轉過身,桌旁站了兩人,屈苗苗拉著舒愛過來問孟櫟亭去上廁所。
微抿唇,孟櫟亭幾分猶豫道:“我應該……還能憋。”
屈苗苗一把從座位上拽起孟櫟亭,放出豪言壯語:“憋什麼憋?一鼓作氣的事。”
之所以語氣中帶著些“視死如歸”,是因為學校今天竟然停水,廁所的情景可想而知。
三人匆匆地進了廁所,又著急忙慌地出來,剛到走廊的通風處就忍不住大喘一口氣。
幾個呼吸間,好容易將鼻間肺腑淨化一番,舒愛說道:“學校最近怎麼回事,又是停電又是停水,還能不能留點美好回憶了?”
屈苗苗皺出一臉苦相:“我剛沒忍住還看了一眼,今天要吃不下飯了。”
身旁經過兩個女生,一道聲音傳來,嫌棄吐槽。
“暈噢,我上廁所戴什麼眼鏡,這下真是存在我深深的腦海裡了。”
孟櫟亭三人:……
回到教室後,幾人奢侈了一把,接了礦泉水到外麵洗手。正好老周上樓,看了眼沒說什麼。
幸好今天周六,下午就能放學回家,否則晚上還要在這多經受幾輪折磨。
時針轉過一半,雲層裡漏出的天光灑金一般落下。
孟櫟亭收拾好,背上書包出了教室門,被殘餘的日頭晃了晃眼。
走廊上幾人見她出來,於是一起下樓。他們六人約了吃飯,然後去新開的密逃玩。
到了門口,屈苗苗和孟櫟亭坐舒愛和李懌的車,江延三人則是打車。
正是飯點時候,一行人到了商廈先去一樓寄存東西,然後上了四樓火鍋店。屈苗苗早前已經訂好了包間。
進門前,孟櫟亭下意識抬頭看了眼,門框上釘著包間名字:四季春。
不是海闊廳,或是雲生廳。
菜單在桌上轉過一圈,幾人勾上幾筆,點得差不多後交給了旁邊等候的服務員。
孟櫟亭接過旁邊舒愛遞過來的蔥蒜。桌上湯底已經燒滾,梁桉端起剛上桌的牛肉往裡下。
“要吃蝦滑嗎?我去叫服務員來。”梁桉把空盤放到一邊問道。
“不用叫,我會弄。”屈苗苗起身示意梁桉把蝦滑遞給她,“幾筷就能搞定。”
抬手接過平坦的白瓷盤,屈苗苗拿了支乾淨筷子,熟練劃拉幾下,蝦滑蜷成一團接連撥進鍋裡。
梁桉看得心癢,喚了幾聲要試試,屈苗苗於是伸手把盤筷支過去。
手上生疏,沒了行雲流水的意思,梁桉撥下一片兒黏在了筷子上,不像之前屈苗苗那會兒順著滑下。
用力抖了抖,蝦滑忽地一下甩進鍋裡。屈苗苗見狀剛要出聲阻止已經來不及。
辣紅的油汁濺起一滴,正好落在孟櫟亭的衝鋒衣外套下擺處。
藍白底色上洇出一團橙紅。
聽著梁桉連聲抱歉,孟櫟亭倒沒覺得什麼。揚手擺了擺說:“沒事,隻是衣服上沾到了而已,沒被燙著。”
輕推出椅子,孟櫟亭起身說著:“我先去衛生間洗一下,不然等回去以後就弄不掉了,你們先吃,我過會兒回來。”
因為火鍋店開在商廈裡,店裡沒有衛生間,孟櫟亭到前台問了位置後出了店。
四樓是餐飲區,這會兒兩邊餐館裡已經喧嚷起來坐了不少人。
孟櫟亭在洗手槽前脫下外套,將就著用洗手液簡單處理了下,然後擰乾。
褲兜裡手機振動,孟櫟亭摸出來看。
舒愛:找到衛生間了嗎
孟櫟亭:弄好了,現在回來。
手機放回兜裡,孟櫟亭把外套穿上後撩開門簾出去。
沿路返回,繞過中庭時,樓下幾聲紮耳童音傳來。
三樓是兒童用品區,現下已經有大人帶著小孩兒來逛商場。
孟櫟亭順著聲音往下看了眼,一瞬間,腳下步子凝滯。
對側樓下是一家母嬰用品店,此時店內隻有櫃台處一個店員,還有貨架間的那個女人。
孟櫟亭心下生出微妙諷刺,明明隻是隔著距離見了幾次,她卻已經能憑身形記住這個人。
女人低頭在嬰幼兒區挑揀一番,手上拿起一張帕子。
孟櫟亭見此腦中念頭閃過,下意識卻覺得荒謬。但她想不出其它能讓女人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她甚至在心裡默默算了時間,愣怔間,因為過於詫然反倒顯得冷淡。眼底似平靜無波。
從她這個方向望下去,並不能看清女人細致的輪廓,更何況現在天氣轉涼,身上寬鬆的大衣遮掩了身形。
儘管孟櫟亭此時看起來再淡然,胸口鼓噪以及耳畔的嗡鳴卻真實地讓她思緒漸失。
餘光瞥見前方的扶梯,孟櫟亭側身微動,幾乎是抬腳的一刻忽然清醒了過來。
自嘲般歎了口氣,何必讓自己難堪。
樓下的女人拿著手機拍照,低著頭像是在發消息,顯而易見的分享。
手機那頭是孟兆成麼?孟櫟亭不由想著,畢竟她猜不出還能是誰。
沒過一會兒女人笑吟吟接上了電話,幾步徘徊在展示架前,時不時挑揀出一件連體衣打量一番。
臉上憧憬著幸福,刺目而生厭。
孟櫟亭目光定定,終於在女人走到展示架的空隙間時,看到了敞開大衣下微微隆起的腹部。
微啟唇,像是壓抑不住的宣泄。周遭鬨哄哄的一切離她遠去,顫抖呼吸間,眼前的畫麵晃動暈眩。
她從未設想過這一幕,也不曾預料自己腦海中的轟然倒塌。
女人捏著嬌軟嗓音跟電話裡的人絮絮說著,餘光瞥見樓上正對著有一道身影。她不由抬眼,卻撞進了一雙涼寂目光。
那眼底毫不掩飾的審視,讓女人臉上的笑容凝滯漸失,慌亂昭然若揭。
這一刻,孟櫟亭終於徹底確信,自己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有了孩子。
孟櫟亭自以為能將孟兆成和楊婕維係在一起,這是她在這個家僅有的意義。但現下孟兆成卻可以和其他人聯結羈絆。
她是可以被替代的,且毫不費力。
早在那次刻意訂下隔壁包間時,孟櫟亭就該猜到楊婕已經察覺。
想到這段時間楊婕正準備著到津州發展,以及當自己問到後者如何安排起居時的猶豫。
原來都是早有預兆。
母嬰店裡,女人已經背轉過身,像是繼續隨意逛著,但卻時不時側過身來。
孟櫟亭知道那是在悄悄注意著她的存在。遊移徘徊,如芒在背。
沒想到自己的目光有一天也能讓人焦灼難受,孟櫟亭啞然生笑。
等到自己高考結束,孟兆成應該有了自己的新家庭吧。甚至楊婕也已經在籌謀著離開這個家。
那,她呢?
茫然間忽然想到什麼,微眨眼,手機振動傳來,兩條消息幾乎同時亮起。
舒愛和江延問她在哪,怎麼還沒回。
孟櫟亭不覺得自己能夠若無其事地回去,吃完這鬨騰騰的一頓飯。
像是拉緊滯澀的弦,輕輕撥動就能崩裂抖落。
孟櫟亭給兩人回複:有點事先回去了,你們好好玩,下次再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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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時,孟兆成和楊婕都不在。前者今天剛好去津州的店麵,後者則是在廠裡加班。
加班該是真的,不然怎麼會讓女人一個人逛街。
孟櫟亭徑直去了兩人的臥室,打開衣櫃從裡側掛著的一個挎包裡翻出一把鑰匙。
這挎包樣式早已過時,楊婕一直留著就是為了裝這鑰匙,怕放其他包裡給忘了就背著出門了。
半蹲下身插進抽屜鎖孔,往外一拉,各種文件袋整齊羅列,右上角有一個鐵皮盒子。
孟櫟亭扣開盒蓋,扒拉出來一本紅色的結婚證,中間的接縫被透明膠纏著,隻有末端一點兒靠封皮還連著。
下麵還有一個紫紅的本子,深沉顏色映進眼底。
靜默片刻,孟櫟亭沒打開看。
眼前又出現那幅畫麵,女人隆起的腹部,臉上的笑,手裡柔軟的衣服……走馬片段接連閃過。
忽然一陣惡心翻湧,孟櫟亭踉蹌到衛生間乾嘔,麻意彌漫全身,指尖控製不住輕顫。
張口呼吸著,她靠牆跌坐,涼意順著地麵侵襲而上。
嗡鳴響起,一聲連一聲,是電話。
孟櫟亭手上無力,摸出手機撥弄接通時差點脫手掉下。
屏幕上的稱謂映進眼底,她把手機放到耳邊,沒作聲。
“喂?亭亭……”
電話裡男人聲音傳來,掩不住的試探,卻不知為何,一時阻滯沒了話音。
孟櫟亭眼皮耷下,忽然就生出一股厭棄,不知道對誰。
她出聲打斷:“我都知道了……爸。”
“知道什麼?亭亭?”
孟櫟亭沒回答,轉而提起其他:“您跟媽這麼多年維持這個家確實辛苦了,現在離婚了也一直沒說,是怕影響我吧。”
“亭亭,我……”
“您放心。”又一次打斷,這在以往孟櫟亭從不曾做過,她繼續說道,“我都這麼大了,您也說我一直都很懂事,我當然不會自私地要求你們為了我綁在一起。”
喉間啞然失語,孟兆成聽著陌生。
耳邊孟櫟亭還在說著。
“……不管你們是現在分開也好,還是等我高考結束,我都支持你們的決定。就這樣吧爸,我還要跟同學玩,先掛了。”
通話結束,空間裡一片沉寂。孟櫟亭沒什麼力氣,索性就這麼坐了許久。
夜色落下,黑暗籠罩而來,房間裡的人並沒有開燈。似乎在燈光下,什麼都會暴露,無處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