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愁出門前才和憐星下了盤棋。
憐星不太愛下棋。他本也不是個靜得下來看棋的性子,當年他陪著何愁、背著邀月去了南海一個多月,彼時管中窺豹,就該能看得出他的性情一二。他往常亦不與他人對弈,嫌著無聊。
但何愁總是例外。
何愁喜歡下棋時嘰裡咕嚕地講許多故事,有一些可能是真的,有一些可能是假的。真假對她而言並不重要,她隻是試圖用這些故事勾引對手的心神,自己則冥思苦想一手好棋;真假對憐星來說自然也是不重要的,他下棋本是為了何愁。
但到底是真是假?何愁說的故事跌宕起伏,憐星聞所未聞。就像少女十歲時從天而降摔在他房間一樣魔幻,她所說的“從前”和“外麵”總是富有無儘的吸引力。托她的福,憐星一度以為外麵的世界是桃源,直到去看海的那個月,他感到深深的失望。
事已至此,也能猜出何愁說的故事大半為假了。聽她說這些瞎話可真沒意思,對吧?——不太對。憐星總疑心何愁是要跑的,她說起那些故事的時候,眼睛亮得好如雨後的露珠,她一定很愛外麵的世界。可憐星和邀月給不了她外麵。
——何愁卻不是妥協的人。憐星想,她早晚會跑的。我不允許。
講道理,移花宮裡的生活沒有什麼不好。雖然隻有何愁一個女人,但她的地位卻很高,僅在憐星邀月二人之下,移花宮所有弟子在她麵前都得恭恭敬敬。吃穿用度無一不好,東海珍珠能讓她隨手拋著玩,旁人一輩子也見不著的燕窩魚翅也隨便她吃。無聊了就和憐星聊天下棋,再無聊了可以蹲在樓頂看天上的鳥,再無聊……最好彆再無聊了,邀月會按著她打王八拳。
——這不就是太無聊了嗎!
何愁上輩子是個係統,負責各個宿主的任務進度檢察和下發獎勵,托穿書局的福,她去過諸天萬界,也算是一個開了眼的統。但一直到她完成了第九十九個任務,她才終於想起了一切,後知後覺,原來她上上輩子是個正常人。
她被泥頭車意外創死之後靈魂出竅,穿書局的人正缺員工,半哄半騙地拉她上了車。本來說好隻要十個世界就能讓她退休,硬是趁著她失去記憶,壓榨了她九十九個世界。
何愁當係統壓榨宿主的時候可爽了。被直接從天上扔下去的時候她才明白,這種壓榨原來是穿書局一貫的傳統。她暴怒維權給自己討了一堆福利,穿書局嗯嗯啊啊地應了,指不定背後準備好了怎麼對付她。嗬嗬,就這麼把她扔下來,是想弄死她吧!
但lucky!她摔下來的地方有棵樹,樹上有個小孩。看到她時,小孩瞳孔收縮,抬手做了個動作,好神奇,何愁感覺自己輕飄飄地飛了,然後摔在地上,至少沒死——
“我草,”女孩吐出一口老血,背上嗷得一聲摔了個受驚的小孩,她又草了一聲,“救命之恩……你得報答我……”
說罷兩眼一翻,昏昏倒地。
再醒來,她就發現時代變了,大人!這小孩居然是憐星,沒錯,《絕代雙驕》的憐星!而這裡是移花宮,全員男性的移花宮,冷冰冰握著把劍來砍她的邀月當然也是男的。
她吞了口口水,冒昧地問:“……你喝甜粥還是鹹粥?”
邀月:“……”
憐星沒有一刀砍了何愁。這其中原因有很多,其一,此人從天而降來曆不明,其二,她是個女人,其三,他起了好奇心。好奇心害死貓。
他沒有殺了何愁,也沒有把她的存在上報宮主,而是把她給藏了起來,為了不餓死她,還每天給她三頓甜粥喝。
何愁覺得這是虐待。因為她是鹹黨。
邀月知道這件事後,覺得她腦子有病,(也許是怕她帶壞弟弟),當即趕來拔劍準備送她上天。
“橋豆麻袋——!”何愁嚴肅道,“難道你不想知道外麵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嗎?不想知道我是怎麼進來的嗎?大人!求你了讓我活——”
她猛虎下山咬定青鬆不放鬆。抱住了邀月的大腿:“我下輩子也給你當牛做馬,這輩子就讓我好好兒活吧嗚嗚嗚嗚嗚嗚。”
其實如果不是係統背包打不開(她懷疑自己被穿書局二次陰了),她早就跑了,何至於在這裡和邀月討價還價?
邀月被她抱得渾身僵硬,居然真的收劍,算是放過她了。此情此景,何愁趕緊得寸進尺:“求你了,我想喝鹹粥。”
邀月用手把她撕下來,雲淡風輕:“好。”
於是何愁當晚喝到了在甜粥裡加鹽的鹹粥。
草。異端。
……
時間倏乎而過,轉眼十年。
十年的辛酸,何愁不想再說。在移花宮裡的日子就像是吃了個蘋果發現是巧克力味,也不是說難吃,也不是說好吃,就是覺得怪怪的——
我來到這個世界不應該見證江湖大事嗎!為什麼到了現在我還在和憐星講這些狗屎故事?
她的係統背包經過十年終於完全開放了。下完棋後,她回到房間準備動手,還沒走近,看到門口站著個人。
她頭皮一緊就想轉身。
“過來。”
青年長發束起,白衣青玉,手中長劍寒芒似水,一雙眼如冷星淩世,霜九晚天,叫人不寒而栗。
這雙眸子在看到走來的少女身影時,竟不動聲色地霽融了些許的冰霜,隻是看到她的動作,眸色很快又沉了下去。
何愁心想這是什麼人間疾苦,磨磨蹭蹭到了邀月旁邊,低頭:“今天能不能不練?”
邀月道:“不能。”
何愁繼續低頭:“其實我真的不覺得我的王八拳有什麼前途……”
“不是王八拳,是移花接木。”
邀月矯正她的稱呼,卻沒有動怒。這膽大包天的家夥向來沒大沒小,和她生氣隻能是氣自己。
他淡淡道:“你如果不喜歡移花接木,就跟著我練劍。”
……這兩個有什麼區彆嗎?
何愁把頭低得更低,好似個鵪鶉。她眼看著就要遠走高飛了,飛之前居然還得練王八拳——這什麼人間疾苦啊!
她支支吾吾,道:“下次練,下次練,行不行?”
她今天就是死了,也不想練王八拳!何愁把心一狠,豁出去了:“我葵水來了!很快就要痛死了!明天練唄?”
邀月臉上仍然沒什麼表情:“你葵水不是今天。”
“……啊?”
邀月言簡意賅:“算日子還有七天,你的葵水才會到。”
何愁:“……”草,她自己都記不清自己的葵水日子!
撒了一個謊就要用更大的謊來圓。她硬著頭皮繼續扯:“我……葵水不調……不孕不育……內分泌失調……”
邀月臉上飛快掠過一絲不悅。他冷冷道:“既然如此,把手伸出來。”
何愁:“……”草,又忘了,他會醫!
謝特,這可如何是好。
邀月給她把脈後,麵色更冷。何愁覺得再不做點什麼自己就要練上八個小時王八拳了。她嗚嗚噫噫地往下一倒,抱住邀月的大腿:“我——不——想——練——求求你了放過我吧嗚嗚嗚。明天我一定練習。”
邀月全身的肌肉都繃緊了,一個一個字地從嘴裡蹦出來:“放、開。”
何愁:“我不!求你了邀月,下輩子我一定給你當牛做馬,銜草結環,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
邀月想把她撕下來,但多年練習,何愁已不是當年的何愁。她牢牢地抱住青年,繼續嚎:“隻要你今天不讓我練習,下輩子你讓我做什麼都可以,真的,以身相許啊當牛做馬啊為奴為婢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邀月又冷笑了:“下輩子的事,誰說得準?”
對啊,下輩子的事,誰說得準?所以她隻是口花花嘛。何愁偷眼看邀月,覺得他已經鬆動了,還想再接再厲,邀月手疾眼快把她拎了起來:“隻此一次,下不為例。”
“明天彆想再逃。”
何愁利落地站起來拍拍衣服:“好的大人沒問題!明天我一定努力,嘿嘿。”
今晚我就遠走高飛,明天?對著空氣去吧!
、
維權時何愁給自己爭取了很多福利道具。但可能是數量太多,背包進入世界後一直在加載不出來,直到昨天才徹底解鎖。
進了房間,她把自己塞進被子裡,打開背包界麵,翻出了“瞬間移動*3”。
【瞬間移動:助力您在當前世界瞬移至任意區域。無痛瞬移,睜眼即達,一次性用品使用須慎重。】
以前她試圖跑出移花宮,總是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以何愁的王八拳,她連宮裡最普通的弟子都打不過。
但現在就不同了!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等她瞬移走了,憐星邀月能耐她何?
何愁美滋滋地從床底下抽出自己的包袱。裡麵塞了幾件衣服和幾張大額銀票,還有一些零碎的金子銀錠。
至於房間裡的其他金銀財寶……何愁掃了一圈,恍然發現憐星和邀月對自己是真的義氣,她屋中的擺設隨便一個花瓶就價值千兩,幾朵開得正好的花分明是從江南折下,千裡迢迢地送來,連珠簾都是用的東海珍珠,個個有拇指頭大。
這些珍寶很快就要離自己遠去,這麼一想居然有點心痛。何愁痛定思痛,打開抽屜,在堆著的首飾中摸了摸,順手摸了一串手鏈、一枚玉佩塞進了包袱裡。剩下的就仁至義儘地留著吧。
一切準備就緒,她抱著包袱,使用了[瞬間移動],下一刻,房間中的人影消失在一片黃昏的餘暉中。
不知過了多久,夕陽影斜過西山。
屋外傳來一陣極輕的腳步聲。
憐星的身法當世少有,走路根本不可能傳出腳步聲。
他的腳步聲是給何愁聽的。這個五體不勤的家夥武功稀疏平常,卻不喜歡他們不告而來,一旦他們不提前和她說、悄無聲息地推開了她房間的門,她必定要大吵大鬨。
憐星很喜歡何愁聽到他的腳步聲後跑來開門的樣子。何愁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睛,當她斜倚著房門看過來的時候,你無法拒絕她的任何要求。
憐星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直到停在門前。他抬手敲了敲門,下一刻卻猛地變了臉色,內力運轉,震開了門。
門根本沒鎖,在他的動作下激蕩開來,碎成粉屑。紛紛揚揚之中,憐星看到空無一人的屋子,珠簾微微晃動,發出悶響。
裡麵沒人。
——何愁到底愛著外麵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