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破層層人群,就看到前方空出了一片來。
一個少年正盤腿坐在空地中間,身下墊著蒲團,麵前擺著一張小案幾,上麵擺著筆墨紙硯。
冷慕白一頓,隨後便想得通了。
這種義診自然不會帶藥草出來,若是跌打損傷還可以當場醫治,若是需要開藥的那就隻能給出一張藥單讓他們自己去抓藥了。
冷慕白倒是很好奇,若是遇上有急症、當場便需要在醫者指導下服藥的病患該怎麼辦?
隨後她就看見這個少年身邊擺著一個大大的包袱,她便知曉,這裡麵大概就是準備一些急藥了。
她眉頭一動。
這少年,年歲不大,做事倒很出挑。
她走到少年麵前。
梅停雲正專心致誌給患者寫藥單,眼前就突然出現一雙黑麵的翹頭鞋。
他皺了皺眉,仰頭看去,口中道:“看病要排隊......”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這個一頭白發、眉眼美得鋒銳的女子,止住了所有的言語。
“這位......姑娘,”他磕絆了一下,說道,“你有事嗎?”
冷慕白端詳著眼前的這個少年,長眉鳳目,秀骨天成,唇色淺淡,有一番竹柏般清正風姿。
身上藥香濃濃,舉手投足間有憫人之風,倒真是個草藥裡浸出來的大夫。
不論如何,大夫總是值得欽佩的。
她斂下眼神,拱手答道:“在下冷慕白,略通醫術,行經此地,觀病患甚多,想一道同大夫義診。”
聽聞此話,梅停雲回過神來,他倏然起身,亦對冷慕白回了一禮,回道:“在下梅停雲,姑娘願出手相助,真真是菩薩般的心腸,我感激不儘。”
冷慕白眉眼一動。
她身後的鐘離秋和寸想娘聽見梅停雲的話,麵色有一瞬間的怪異。
冷慕白?菩薩般的心腸?
你知道的太少了。
她們對梅停雲投去一個複雜的眼神。
埼玉卻比她們的反應都更為劇烈。
他被這個假模假樣的小子氣得胸口起伏不定,目光惡狠狠地盯住他。
這個小子端著個什麼勁兒,其實看見冷慕白就忙不迭打招呼,眼睛都看直了!
不知為何,他能從這個小子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濃濃的危機感。
他總結了一下,覺得應該是他懂醫而他不懂,擔心被他給取代了,所以才這麼失防。
他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心道這可不行,他萬不能被他取代了。
他得給自己找一個優勢才行。
梅停雲正要和冷慕白介紹自己帶來的工具,目光下移,這才注意到冷慕白肩膀上的血跡,他著急道:“姑娘,你受傷了!”
冷慕白隨意看了一眼,“不礙事,之前已經包紮過了。”
“不行,”梅停雲嚴肅地看著她,拿出自己包袱裡的紗布,“你傷口裂開了得重新上藥才行,不然容易發熱症。”
發熱症的確是很麻煩,冷慕白思索了一下,道:“那就請你給我包紮一下。”
“姑娘這是說的什麼話,這是我該做的......”梅停雲找到紗布,轉身對著冷慕白,卻一時卡了殼。
他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裡人多,姑娘的傷處可否要去隱蔽處換?”
冷慕白一愣,隨後意識到了他的意思,滿不在意道:“在這換便是,不過傷了肩膀,江湖兒女不在意這些。”
梅停雲點點頭,這時鐘離秋上前一步,幫忙拉開一點冷慕白的衣服,也順道擋住了彆人的目光。
梅停雲小心翼翼為她上好藥,又重新包紮起來,道了一聲“好了”就轉過頭。
鐘離秋幫冷慕白拉上衣服。
冷慕白拾掇齊整,準備問診。
梅停雲發現她沒有蒲團,就想把自己原本坐的那個讓給她,還把案幾往她那邊推了推。
冷慕白拒絕道:“我不用蒲團亦可。”
說罷拂起自己衣擺就要坐下去。
“你等等!”埼玉喊住她,在冷慕白疑惑地看過去之時,他一個轉身鑽進人群裡,不見蹤影了。
梅停雲問:“這是怎麼了?你先坐下來,我們給病人診治。”
冷慕白搖頭,“你先行診治吧,我等他一會兒。”
梅停雲看她說得堅定,又看麵前這麼多病患等著自己,於是不再相讓,重新寫下方才沒寫完的藥單。
不一會兒,埼玉便回來了,手上還拿著一些乾草和一塊粗布。
冷慕白問道:“你這是哪來的?”
埼玉蹲下去給她用布裹著稻草暫時紮出一個蒲團來,回道:“我去找方才拉著牛車的大姐借的。”
冷慕白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
縱然知曉規矩不能壞,不能提前給他們醫治,她的心底還是出現一絲鬆動。
埼玉紮好之後,站了起來,對著她笑彎一雙眉眼,輕快道:“你現在可以坐啦。”
冷慕白認認真真地坐了下去,坐下之後還將臨時小蒲團扶了扶正,才抬頭對埼玉道:“多謝。”
埼玉越看心裡越心生歡喜,剛才對於梅停雲的介懷全都煙消雲散,隻顧著看著眼前這個在他心底無限好的冷慕白,語調上揚,“我們之間,不必言謝。”
冷慕白收回目光,對旁邊的梅停雲道:“我醫術隻是略通,有不懂的地方還得你來看。”
梅停雲道:“這是自然,姑娘請相信自己。”
冷慕白便對前麵的人群揚聲道:“請來一個人到我麵前。”
誰知卻無人動彈。
剛才她與梅停雲的對話都聽在他們耳朵裡,她的醫術隻是“略通”,他們並不敢冒這個險來讓她看。
寧願在梅停雲這裡多排會隊,也不想將自己的健康交付到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手裡。
梅停雲見狀有些為難,他這幾天一直在此義診,第一天來的時候,人們也不願意相信他。
後來有兩個患者生命垂危又湊不到銀錢去開著門的醫館,才搬來他麵前權作死馬當活馬醫。
他對他們進行了一番救治,開了藥方,喝了兩天藥人確實逐漸康複了,春城的人們才願意相信他,願意來他這裡救治。
現在冷慕白也遇到了這種情況,他沒有辦法,隻得對麵前人們道:“今天人數眾多,我一人看不完所有人的病症,冷慕白在旁協助還好些。”
“你們放心,我就在一旁,若是有需求可以立馬提供幫助。”
然而麵前的人們都不說話。
想來也是,他們已經排到了前麵,今天必然會被救治到,不過是或早或晚的區彆而已。
犯不上為了讓後麵人得到救治,而放棄可靠的梅停雲的醫治,去尋求來曆不明的陌生的冷慕白的醫治。
他們都不動。
梅停雲停了手,卻也沒有彆的辦法。
他們這樣僵持下去,隻有梅停雲看著一個個疾痛慘怛的病患心生擔憂,他們卻一個也不願意踏出半步,擺明了是知曉梅停雲心善,不會真的忍心把他們晾在一邊,才用這種無聲的方式逼迫著他。
他們所料不錯,梅停雲的確急得滿頭大汗,可他也有自己的原則,沒有轉頭向冷慕白請求半步。
冷慕白願意主動幫忙,已是恩情,不必為了他為了這些病患,祈求著他們來她這裡救治,平白無故低了一頭。
最近春城的醫館為何關閉,他心裡有數。
他於心不忍,但他不會用自己的心軟逼迫彆人。
他歎了一口氣,剛想說話,就聽身邊的冷慕白開了口:“後麵的病患們,今天人數很多,梅大夫肯定顧不上你們了,你們若是願意,就來我這裡看。”
梅停雲一怔,隨後露出了然的笑,是他一時鑽進牛角尖了,就算前麵的人不著急,後麵的人也會著急。
他搖了搖頭,便繼續看自己的病患了。
後麵的人聽見冷慕白這番話,麵麵相覷,心底思忖著。
這是個不知底細的醫者,他們讓她看心底沒底,但若是不讓她看,梅大夫那裡也排不上,今天就真的看不上了......
他們還在心底斟酌著,就見拉著牛車的妻子已經動身,口中喊著:“讓一讓,讓一讓!”
竟是已經往那裡去了。
他們有些意動,但心裡顧忌也有,於是一個個都張望著拉牛車的夫妻倆,準備先觀望一二。
冷慕白見後麵傳來“讓一讓”的聲音,她認得這個聲音是拉牛車妻子的,隨後麵前人群緩緩分開,牛車擠了進來。
巷子本來也不甚寬,擠了這麼一架牛車,兩邊的人都被擠得緊貼著牆。
冷慕白心下一哂。
拉牛車的妻子終於出現在她麵前,因為著急再加上這一遭動作,頭上冒著汗,對她道:“醫者可否看看我丈夫,他下吐下瀉了幾天,我照著腹瀉的方子給他抓了幾服藥,都沒用,如今還是腹痛難忍。”
冷慕白站起身,走到他身邊仔細看了他麵色,詢問了妻子他具體的症狀,在他脈搏上一搭,心下有了決斷。
“是寸白蟲病。”
“啊?”妻子臉色煞白,“這是,這是什麼病症?”
冷慕白沒有多做解釋,“無甚大礙,我開幾服藥你們煎著喝便是了。”
“好好好。”妻子連忙應下。
冷慕白坐回蒲團上,借著梅停雲的筆墨,為女子開了一個方子。
期間梅停雲在為另一個患者切診,並未多關注她。
冷慕白心底對這對爽朗善心的夫妻很有好感,不止開了方子,還細細叮嚀許多注意事項。
妻子連連應是,躺在牛車上的丈夫都覺得已經不疼了,仿佛康複了一般。
他們走後,一時半會兒還是沒人上前。
梅停雲眉頭一皺,但並沒說什麼,他知道冷慕白自己有決斷。
冷慕白也不著急,沒人找她她就消消停停地坐著,樂得輕快。
隻是一旁的鐘離秋已經快要氣死了。
她恨不得給這些不識好歹的東西一人來一鞭,隻是剛才是對方冒犯到冷慕白她才有理由教訓人家,現在總不能因為彆人不主動讓冷慕白看病而打人家吧?
眼看著日頭上移,天色已近正午,梅停雲隻看了寥寥幾個人,剩下的人也等不住了,一個接著一個往冷慕白這邊走。
誰知這個時候鐘離秋將冷慕白一拉,說道:“中午了,我們先去吃午食吧。”
冷慕白知道她這是在替自己鳴不平,也就順著她的力道,跟她走了。
她雖然願意救人,但她沒有那麼多的善心包容所有人,彆人不領她情她也沒什麼好說的,最多自己也不那麼儘心儘力,多為自己撈點好處。
“梅大夫,你先在這撐著,我們待會兒會給你帶吃食的!”鐘離秋朝他揮了揮手,撥開人群走了。
有人忿忿不平想要攔路,鐘離秋頭也沒偏就掏出了鞭子,一下又一下地往地麵上甩著。
頓時無人敢吭聲,都默默站在案幾旁等著。
鐘離秋這才心情大好,感覺舒了一口通快氣。
慢悠悠尋找著飯館,慢悠悠點菜,慢悠悠吃飯,鐘離秋無論做什麼都不急不慢的。
冷慕白先吃完,鐘離秋的頭還低著,她咽下嘴裡的飯,含糊說道:“你彆去,等我一起。”
寸想娘笑道:“你平時吃飯可沒有這麼磨蹭。”
鐘離秋白了她一眼,“你心裡知道我是什麼意思,難道你不受這個氣?”
寸想娘討饒道:“自然是受氣的,就該晾晾他們才好。”
埼玉也點頭如搗蒜。
鐘離秋看著好笑,這才滿意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