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朝如青絲暮成雪(1 / 1)

莊主的院子裡。

正午,日頭正盛。

風新月坐在樹蔭地下的凳子上,心煩意亂地轉著桌子上的瓷杯。

“現在人都找過來了,你說怎麼辦吧。”

他對麵坐著一個長臉男子,不甚好看,笑著,可眉宇卻絲毫沒有笑意。

錢邸對風新月說:“莊主認為,此事是誰的責任?”

風新月斜眼看他,“不是你嗎?以次充好,騙得人團團轉,現在人家終於發現了,要上門來找你麻煩了。”

錢邸嘴邊笑意擴大,“小人這都是為了莊主好,鑄鐵本就難得,要是每把劍都用鐵打造,卻低價賣出,那還了得?這銀子啊,就會嘩啦啦流出,卻不見進。恐怕這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要過得比莊主好了。”

風新月“砰”地一聲將手中的瓷杯倒扣在桌麵上,眉宇間戾氣愈重,“我不是聽你的,讓他們多兌一點理石了嗎?可現在出事了啊!”

他陰鬱地瞧著錢邸,“你說,人家都找上門要一個說法來,舅父在外麵忙著解決這些事,你說,追根究底,我該怎麼平息眾怒呢?”

錢邸心底發笑。

這小崽子,遇到事,是把主意打到他頭上了。

他是賣假劍的罪魁禍首,隻要把他推出去,這小崽子到百姓麵前哭一場,補償百姓一點好東西,就萬事大吉了。

不愧是他教出來的小毒蛇,反咬到他身上去了。

可是這麼好的事情,來當麵跟他這個要被舍棄的人說,是怎麼回事呢?

他難道會心甘情願,像公孫犁那個蠢貨一樣,為他風新月,獻上自己的一切嗎?

他慢條斯理給風新月換了個杯子,穩穩當當斟上一杯熱茶,“上次莊主說苦澀的茶不好喝,我特意去尋了蜜茶過來,莊主嘗嘗。”

風新月不耐地瞪著他,“現在說這些有的沒的作甚?人還等在外麵,你說怎麼辦吧。”

錢邸收回手,風漸漸大了,吹得他們頂上的樹枝搖搖晃晃,樹影投在他臉上,斑駁晃動,日光又灼眼,看不清他麵色。

他笑著說:“若是追根溯源,這次禍事的起源,可是公孫犁招來的幾個人啊。”

風新月疑惑道:“你是說那些打傷張朋的人?”

錢邸輕輕頷首,“正是,若不是他們來鬨一通,我們的劍怎會斷得恰好被暴露在大庭廣眾之下?”

“莊主深思一下呢?”

“我可是聽說,這把斷劍,是公孫犁親手交到他們手裡的。”

風新月將信將疑,“舅父怎會做這樣的事?”

錢邸意味深長道:“莊主想想,公孫大人數十年如一日在藏劍山莊做管事,隻有幾兩薪俸過日,店鋪裡的錢是半點不經他手,主持藏劍山莊上下的名聲也是落在了莊主的頭上,你說,要是你,你願意嗎?”

風新月順著他的話想了想,越想眉頭皺得越緊。

“你意思是,舅父早就心存不滿了?”

“這次的人又跟他有關,難道,他是特意將外人招進來,演一出大戲給世人看?”

風新月覺得是這麼回事。

他自己是半點不甘心屈居人下,更不願意不要酬勞為彆人做事,這樣看來,公孫犁一直潛伏在藏劍山莊,恐怕是另有所圖了。

虧他還一直當他是舅父!

平日裡他就覺得他對他說話無甚尊重,還擺出自己是長輩的姿態來教導他,現在看來,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恐怕就想把他教成一個任他擺布的傀儡,到時候這藏劍山莊,可就都落入他手裡了。

他麵上愈發肯定。

錢邸抿了一口茶,覷著他的臉色,嘴角勾起一點細微的笑意,隻是都被隱在茶杯身後,旁人無法得見。

風新月端起錢邸給他斟的茶,一飲而儘,怒氣衝衝站起來,“我現在就要去找他問個明白!”

“去吧,隻是請莊主小心行事,千萬不要被公孫犁再迷惑了去。”錢邸溫言叮囑。

“這是自然。”風新月揚長而去。

錢邸在他身後笑了笑。

半點藏不住事的小崽子,要是藏劍山莊真由他掌管,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哢噠”一聲,他輕輕將杯子擱在桌麵上。

日頭漸移,樹影也跟著移動,露出他臉上的神色。

野心勃勃。

******

公孫犁剛從無想境中出來,就被下人看見。

下人告訴他,莊主在他的院子裡等他。

他正好也有話想問莊主,於是撩了撩衣擺,過去了。

他進到自己屋子裡,風新月本來懨懨的,一看見他進來就冷冷看著他。

似乎是頭一次認識他。

“聽下人說,你剛從那幾個人那裡出來?”他一上來就質問。

公孫犁說是。

風新月冷笑兩聲,心中猜測肯定了幾分。

“莊主知不知曉,庫房裡的劍是怎麼回事?”公孫犁站著沒坐。

風新月滿臉不耐煩,“我知曉,錢邸跟我說了。”

“那為何不告知我一聲呢?”公孫犁心平氣和地問。

“說不說有什麼差彆嗎?”

公孫離默然半晌,“我總得知道一下。莊主,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樣的話,藏劍山莊的名頭也......”

“你怎麼什麼都想知道?你又想讓我做什麼?你是不是早就想把控整個山莊上下了?”風新月陡然站起身,站在他麵前,用懷疑的眼神看著他。

不,已經不是懷疑的眼神了,是定罪的眼神。

公孫犁閉了閉眼,“我沒有,我是輔佐莊主......”

“你不用輔佐了......算了,先去解決店鋪門口那些人吧,晚上我再和你商議。”

風新月擦過公孫犁的肩,徑直離去。

公孫犁直直地站著,直到外麵有人焦急喊他出去看看,店鋪門口來了一個難纏的夫人。

他應了一聲:“我知道了。”

隨後步出院子,往甲巷店鋪走去。

到了鋪子裡,一站就是半天,他說得口乾舌燥,也沒見莊主派人來協助。

他心已經涼了半截。

等到人都散去,他先去找了張朋。

張朋見他來十分著急,詢問他外麵的情況。

他一一答上,又問了幾句他的身體情況。

張朋好像感知到了什麼,不安地問他到底出沒出事。

公孫犁淡笑著,什麼都沒說。

突然間,外麵風刮大了,公孫犁起身去關窗,回來就見張朋痛得全身都蜷縮在一起。

他眉心一跳,慌忙問他怎麼回事。

“我,我突然渾身都疼,骨頭疼......”

公孫犁急忙喊人給他請醫者來,可是這個時候外麵來人喊他,說是莊主請他過去。

公孫犁有些猶豫,那人卻催促他,說莊主很急的樣子。

他極力堅持等到醫者過來,才隨那個人走。

在張朋痛到模糊的視野中,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門口。

公孫犁再睜眼,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完全黑暗的地方。

他動了動身體,卻發現渾身無力。

他不再動彈,知道自己這是被下了藥。

他平靜問道:“有人嗎?”

無人回應。

他於是不再出聲,在黑暗中等待著接下來的事情。

他是被叫走的過程中,突然脖子一重,再醒過來,就是在這裡了。

他平生未與人結怨,思考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想來把他弄到這裡的人,不是莊主,就是錢邸。

當然,也有可能是外麵因為買到了假劍而尋仇的人。

他一生光明磊落,沒想到陡然落入了這樣有口難辯、四麵楚歌的處境中。

冷慕白就是在這個時候找上來的。

她下到暗室之後,聽到了這裡有人呼吸的聲音。

聽著雖然虛弱,但像是公孫犁的呼吸節奏。

她問:“你還好嗎?”

公孫犁有些意外,“冷姑娘?”

“你怎麼在這?”

冷慕白從懷裡摸出一根蠟燭點燃,微小的燭焰微微映亮了整個密室。

也得以讓公孫犁看清冷慕白的方位。

冷慕白打量了一圈這個密室,四麵都是灰白牆壁,空無一物,既不潮濕也不乾燥。

她這才回話:“張朋在你走了之後擔心你,請我們找你。”

公孫犁笑了笑,“難為他找你們。”

冷慕白看著他,問:“你這是怎麼回事?”

公孫犁搖搖頭,“我也不確定。”

冷慕白忽地耳朵一動,吹滅了蠟燭,“來人了。”

她隱到牆角,屏息凝神。

已經可以聽到談話聲了。

一個年輕尚帶著稚氣的聲音道:“我想著先把他困住,讓他不能對我的山莊動手。”

另一道聽起來就很陰沉的聲音說:“莊主說得是。”

“接下來怎麼辦?”莊主問。

“我們到那裡看他醒沒醒,和他商量一下。”

“也行。”

接下來是下梯子的腳步聲,一前一後,聽著都是普通人,沒有武功。

但冷慕白絲毫沒有懈怠,她知道江湖中人都有自保手段,就算沒有武功,也會有毒針暗器,防不勝防。

這個暗室很大,七拐八拐的,那兩個人漸漸走近。

冷慕白愈發屏住自己的氣息,以防止被兩人發現。

“啪”地一聲,其中一人就要點亮火折子。冷慕白眼疾手快躲到一處死角裡麵。

火折子點亮了一根蠟燭,錢邸手中端著燭台,微笑著看地上無力靠牆坐著的公孫犁。

風新月站在公孫犁前麵,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看來你是早就勾結好了那幾個人啊,他們來救你了是吧?”

躲在暗處的冷慕白悚然一驚。難道他們發覺她的存在了?

不,不是。她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風新月的神色,料想他並不知道自己早早藏身此處。大概隻是猜測公孫犁與他們有關聯罷了。

公孫犁麵色不變,“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風新月看著他這幅淡然的樣子,由心底生出一種要將他的假麵撕毀的衝動。

他咬牙切齒道:“張朋是你的人吧?幸虧我早就派人盯著他,不然怎麼能看到他去給你搬救兵呢?”

“不管莊主信與不信,我從未做過對不起山莊的事情。”

公孫犁的眼底滿是失望,他看著眼前這個少年,看了許久,才終於頹然,他意識到,這個少年已經沒有他熟悉的影子了。

看著長大的少年,竟有一天會變得如此麵目全非,轉頭將刀尖對準曾經最親近的人嗎?

風新月看清了他眼底的失望,怒火噴薄而出:“你剛被我帶走,張朋就去找人,你還不願意承認嗎?你也早就防備我了不是嗎?”

公孫犁甚至連失望都沒有了,他閉上眼睛,不置一詞。

“你說話啊!”風新月愈發惱怒,抬起腿就要往公孫犁身上踹。

冷慕白身子一動,就要衝出去。

下一秒,錢邸就攔住了風新月的動作。

她收起攻勢,疑惑地看著錢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