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耳朵 狗皮膏藥。(1 / 1)

溫媽媽和如意的小院子,日日飄出香味。

門窗雖是緊閉了,這味道可怎麼都關不住。

似是花香,又摻雜了一股淡淡的蜜甜,若有似無的,在這冬日裡勾人鼻子。

史如意和香菱挎著竹盒進進出出,上頭雖合了蓋子,也擋不住雲府丫環婆子那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

“如意,香菱,你們這是擱哪去呀?”

她們剛出院門,就被住隔壁院子的程媽媽叫住了。

程媽媽搬了張板凳,坐在門框邊慢條斯理地嗑瓜子,一見她們,這笑容便掛了上來。

門口遍地的瓜子皮,也不知程媽媽在這守多久了。

香菱不喜程媽媽,撇撇嘴沒說話。

史如意微笑答她。

“程媽媽好,我和香菱去外頭逛逛。”

卻沒說到哪塊地,也沒說去乾什麼。

這識趣的便該知難而退了,可程媽媽偏偏是個喜歡順杆爬的。

聞言,她雙眼發亮,招呼她們一聲,“你們等等。”

朝屋裡喊一聲,“丁香——”

程媽媽吐出嘴裡的瓜子皮,“正好,丁香這幾日在屋裡繡了花,也準備拿去集市賣呢……

讓她和你們一塊兒走吧?”

不等史如意反應過來,丁香已經應了一聲,匆匆地從屋裡拿了個包袱出來,回身掩上木門。

“娘,那我去了。”

丁香是程媽媽的女兒。

程媽媽特意買了丫環在家伺候她,養得一副嬌滴滴的小姐作派。

平日裡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冬怕風吹夏怕日頭曬的,不知今日怎麼有興致出門來了。

程媽媽對她們笑笑,拍掉手上的瓜子皮,轉身回屋。

拉長了聲音吩咐。

“紅豆,死哪去了——

來把門口的瓜子皮掃了。”

丁香在她倆麵前站定。

“如意,香菱,我們走罷。”

她身量高挑,穿一身蔥綠色褙子,下頭是暗花的粉棉裙,臉上笑吟吟的。

看在香菱眼裡,卻是黃鼠狼給雞做笑臉,沒安好心。

程媽媽一家欺負丫環紅豆的事,她早從如意那兒聽聞了。

這丁香是程媽媽的女兒,老鼠兒子會打洞,成日使喚紅豆給她燒水倒夜壺,能是個好的?

當下“哼”一聲,斜了眼瞅她。

“你們家不是什麼事都讓丫環做嗎。

今個兒風是往哪邊吹呀,怎地把你這個大小姐給吹出門了?”

丁香看香菱說話橫衝直撞,半點不給她留麵子,臉上的笑容便是一僵。

她確是不想出門的……冬日風烈,若是吹傷了她的臉怎麼辦?

塗多少油膏都補不回來。

但她娘程媽媽發話了,說那溫媽媽家被賊偷了精光,冬至還能請人宴客吃飯,必是有什麼賺錢的法子,藏著掖著呢。

紅豆和史如意親近,是個不頂用的,挨打也不肯說實話。

隻能讓丁香來瞅瞅,看她們每日出府是做什麼去了。

丁香不願出門,程媽媽哄著她,又答應給她買鋪子裡新進的那盒子香粉,她這才應了。

“你們竹盒裡裝的是啥,可是也要拿去集市上賣?”

丁香裝作沒聽到香菱話裡的嘲諷,自顧自地跟在她們邊上,厚臉皮地開口問。

眼睛還直往那竹盒瞅。

香菱朝她吹鼻子瞪眼的,史如意伸手拉住她。

出去賣點心的事,史如意沒想過能瞞府裡的人多久,這一個個丫環婆子都精著呢。

隻是太太曾氏那邊還沒過過明路。

現在自個兒也算雲府的廚娘,做了點心出去賣,還經常出沒其他達官貴人家裡,說出去總是不大好聽。

史如意忍不住想,若是她們在外頭,能有個自己的鋪子就好了。

“不是,丁香姐姐,二少爺明兒早膳想用糖醋山藥。

大廚房裡沒米醋了,我們倆去外頭補點回來。”

史如意睜眼說瞎話,料丁香也無法找二少爺求證去。

她說這話,丁香是半個字都不信的。

她們手上提的這竹盒沉甸甸的,一看就知道裡頭裝得滿當。

但是她也不好扒開人家竹盒去看,便隻悻悻地笑了兩聲,心想我一直跟著,看你們能演到幾時。

沉默之中,兩邊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一邊是想把人甩掉,另一邊卻纏得死緊,跟狗皮膏藥似的。

她們快,她也快。

她們放慢腳步,她也欣賞風景。

就連拐去雜貨行裡也要跟著,這個香料摸摸,那個梳篦看看。

史如意有心想跑起來把人甩掉,但她腿短,跑不跑得過還是一碼事。

主要是怕這竹盒裡的點心變形。

丁香方才說要把繡的花拿去賣的,卻也不見她往繡坊裡去,隻圍著她們在這街道打轉。

到現在已是走到第三圈了。

眼看這太陽慢慢下落,點心還沒能送到人家去……

史如意小臉氣得鼓鼓的,想跟她乾架的心都有了。

二打一,她好歹也能算是半個吧?

“……如意?

你們在這乾啥呢?”

忽然,一道有如天籟的聲音響起。

三人不約而同地望去,卻見紫煙站在糧店門口,皺了眉,往她們這邊看過來。

史如意像見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奔過去,搖搖她的袖子,仰著頭,嘴裡甜甜地喚人。

“紫煙姐姐……”

紫煙眼光毒辣,掃一眼就知是什麼情況。

她好笑地看了史如意一眼,轉頭問丁香。

“丁香妹子,今個兒怎地也出門了。

可是要買什麼家去?”

丁香提著那包袱,輕輕“啊”了一聲,下意識用之前敷衍史如意的那套回她。

“我繡了花……

娘叫我拿出來賣呢。”

紫煙臉上的笑容加深了一些,故意親親熱熱地攬過丁香的肩膀。

“這你可就問對人了!

來,跟我走。

我認識一家繡坊的老板,他們家收的價格又公道又好,保證不會虧了你的。

喲,這帕子是你繡的罷……這手藝了不得,上頭這梅花跟真的一樣。”

丁香滿臉不情願地被紫煙拉走了。

史如意鬆了一口氣,如蒙大赦,連忙幾步並作一步,和香菱腳底抹油跑掉。

緊趕慢趕,好歹是趕在太陽落山前,把點心給送了。

回府的路上,史如意買了一塊用香料鹵好的豬耳朵。

讓那娘子用熱水溫好了,切片,放竹籃裡裝著。

紫煙最愛用這個,冬日天冷,她們家每晚睡前都是吃酒的,暖身子,一覺能睡到天光。

下人院裡,丁香拎著空空的包袱皮,垂頭喪氣地歸家。

剛邁進院子,就懶洋洋地叫,“娘——”

又吩咐紅豆給她熱個肉餅、煮碗疙瘩麵湯來,跟史如意跑了這一下午,可把她累得夠嗆。

“哎,我的好香兒——”

程媽媽聽著她歸家的聲音,一股腦從炕上起來。

聽聞丁香說了今個兒一無所獲的事情,也不見程媽媽失望,還反頭寬慰丁香。

“這時日還長著呢……

這史如意躲得過初一,還能跑得過十五?”

倒是對那橫插一腳的紫煙很有意見。

“呸!

又關她們家啥子事了?我看呐,狗拿耗子都沒她閒。”

程媽媽往地上啐了一口,心裡這好奇跟貓爪子撓似的。

她這人是看不得彆人家比自己好的,當年史如意死了爹,溫媽媽死了男人,程媽媽沒少在背後幸災樂禍。

旁人倒下了,這管鋪子的美差,不就落到她自家男人頭上來了嗎?

不然,程媽媽現在還要日日在府裡掃地。

哪能像如今,家裡還能使銀子,買了下人來做事。

等紅豆過來,往桌上放了碗碟,程媽媽抬腳便往她身上來了一下。

故意嘲笑著問她,“那史如意,這幾日怎麼不見來給你送吃的了?

日日揀人家剩飯吃,你是史如意養的狗啊。”

那紅豆被踢得踉蹌一下,直接滑倒在地,低頭瑟縮著,不敢回嘴。

丁香喝著麵湯,咽下嘴裡的肉餅,習以為常地看著這一幕。

“娘,你彆踹她了。

她就這一身破衣裳,跪爛了我們還得給她買,多不劃算。”

她們自個兒的衣裳,就算是舊了,紅豆也是不配穿的。

拿出去當了,都能換得幾身粗布麻衣給她穿。

“哎,我曉得。”

程媽媽對自個兒女兒笑眯眯的,這精明勁,一看就知是隨了她。

隻是這丫頭,該敲打的還得要敲打……不然出去亂說,壞了事,累到她們頭上怎麼辦?

轉頭斜眼瞅紅豆,脫了鞋底,拿來慢條斯理地敲桌子。

一下、又一下……

紅豆聽著那熟悉的“砰砰”響聲,一邊搖頭一邊後退,乾黃的臉變得煞白。

程媽媽冷笑一聲,“紅豆啊,你賣身契落在我手裡,這輩子是死是活都飛不出去。

心該向著誰,自己有點數。

若是讓我在外頭聽著,你說了什麼不該說的……”

程媽媽異常緩慢地朝她笑了一下。

紅豆身子一抖,眼淚一下子就狂飆出來。

……

“我曉得,你跟你娘都是個好的,不忍心對人惡聲惡氣。”

紫煙坐在炭火邊,一邊用筷子夾豬耳朵,一邊毫不客氣地點了史如意的額頭,開始教訓她。

“但若是碰著那無賴的人,偏偏吃準了你們這點。

你對她們再好,她們可會記你半分?

她們若是不要臉,你就跟她們撕破臉了,日子倒還過的舒心。”

史如意捧著下巴,虛心地聽了,乖乖點頭。

今日若不是碰上紫煙,她還真不知該怎麼做了。

俗話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她上輩子和這輩子,都沒怎麼跟這三教九流打過交道,自然也不懂這底下人處世的智慧。

又把自個兒的擔心給紫煙和許嬸子說了。

“我畢竟是府裡的廚娘,老是跑到人家家裡送點心……

若是太太知曉了,怕是會不高興。”

可是若一直像這般瞞著,改日被程媽媽這種人抓了把柄,直接捅到曾氏那裡,那才更是要糟。

許嬸子放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繩,望著她,欲言又止。

史如意朝她眨眨眼睛,直起身子,“嬸子但說無妨。”

許嬸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嬸子之前不說啊,是怕你這點心是秘方,回頭被人學了去。

我倒是知曉外頭有個點心鋪子……這眼看著,就快要開不下去了。

如意,你若隻是想找處地方賣點心,不如去那兒碰碰運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