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如意在大廚房支起小桌,安排雲佑在她的板凳上坐了。
雲佑腿長,坐她的小板凳十分不合適,一雙腿隻能憋屈地歪向一邊。
但他臉上神情老神在在,沒有半點不安適的樣子。
史如意便轉身琢磨吃食去了。
這個時辰,都這麼晚了,再煮飯做菜都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倒是還有早膳做剩的百味餛飩,不過雲佑今天都吃過一餐了,再吃餛飩未免也太可憐了。
她這麼想著,一轉眼,瞥到角落裡放置的木桶。
裡頭奶白奶白的顏色,像是牛乳。
走過去一看,才發現是為了給她做那碗豬腳粉,香菱昨個兒用石磨磨的米漿,沒用完,還多出了這半桶。
史如意心裡有了主意,便添了柴,讓爐灶生起火來,開始燒水。
“你要給我做什麼?”
雲佑輕聲問道。
環顧左右,他之前從未進過廚房,看這一切都覺得新鮮。
從案台擺放的刀俎,到櫃裡的鍋碗瓢盆,房梁上麻繩倒懸著乾魚臘肉,牆角一排貼著紅字的酒缸。
竹筐裡白蘿卜和茄瓜緊緊挨在一起,上頭放著一把新鮮的蔬菜。
處處都透著生活的氣息。
爐灶裡火苗漸起,烤得他周身暖烘烘的,肩膀也不知不覺放鬆下來。
史如意在忙碌的間隙回頭,對他露齒一笑。
藏著幾分狡黠。
“還能做什麼?熱一熱今早的餛飩。
這個時辰了,廚房裡沒什麼好東西,二少爺將就著用一些吧。”
“……”
雲佑無語。
方才在院子外頭,還信誓旦旦地說要給他露一手呢。
把他哄騙進大廚房以後,就開始說話不算話了。
雲佑閒閒地把身子往後一靠,手肘撐在桌子上,揉了揉額角。
罷了,餛飩就餛飩吧……
隻要是她做的,應當都是美味的。
史如意扛出竹匾,往上頭鋪一層乾淨的布,將木桶裡雪白的米漿舀進去,均勻攤開薄薄一層。
又往裡加了兩個打散的雞子,剝好幾個蝦仁,同樣放進去。
雲佑不動聲色地看著,嘴角微勾,心裡暗喜。
他再不通五穀也是知曉的,這看著便不是要熱餛飩的樣子。
於是心裡生出了些期待來。
這時,史如意回轉頭來,看向雲佑。
“二少爺,來幫幫忙呀。
幫我把這竹匾放到蒸籠上。”
史如意臉上一派理所當然。
雲佑開始懷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了問題。
他蹙著眉,“……我來?”
史如意點點頭,將雲佑從凳子上拉起來,歡快地推他。
“對啊,當然是你來。
你把我的板凳坐了,我不夠高,你這身高剛好合適。
順便,也讓你體驗一下自己動手的過程……這吃食啊,都是自己做的最香呢!”
雲佑被推到蒸籠前,他想說“那我把板凳還給你罷”,話到嘴邊,對上史如意滿是期待的眼睛。
他再一次屈服了。
搖搖晃晃地扛起那竹匾,他沒有經驗,裡頭乳白的米漿四處亂晃,好幾次差點沒濺出來。
最後合上蒸籠蓋的時候,雲佑實打實地鬆了一口氣。
垂眸看向一邊小小的人兒。
“……這便可以了?”
史如意就等著他這句話呢,她搖搖頭,笑得露出了大白牙。
然後雲佑在史如意的指導下,另起一口鍋,沸水時,將青菜放下去燙。
時間沒把握好,再撈起來已經變色了。
史如意忍住笑,開口敷衍地安慰他。
“第一次呢,已經做的很不錯了。”
實際上,雲佑表現得確實比她想象中的好太多了。
十指沒沾過陽春水的公子哥,站在爐灶前也忙得有模有樣,他抿著唇,長長的眼睫在臉上投下一小片陰影。
修長的手指飛舞,神色認真得像在書房提筆練字。
史如意心頭歡喜,忍不住開口調戲。
“認真做飯的男人最帥了……
額,不是我說的啊,我娘說的。”
雲佑撈菜的動作頓了頓,轉頭望她,微微皺眉。
“‘帥’是什麼意思?”
史如意眨了眨眼,大言不慚。
“‘帥’的意思當然就是誇你啦。
說你風華絕代,英俊瀟灑,貌比潘安,芝蘭玉樹……”
聽著史如意嘰裡咕嚕一長串,雲佑把視線移開,唇角微微翹起。
哪怕知道她是在誇張,心情也莫名其妙好了起來。
掀開蒸籠的蓋子,白色的汽龍瞬間奔出,鮮活地呼了雲佑滿臉。
先前的米漿被熱氣蒸熟,變成了晶瑩剔透的顏色,上頭鋪著的蝦仁紅豔豔的,明黃的雞子和底下的粉皮融在了一塊兒。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卻是徹底分不開了。
史如意動作熟練,她把粉皮卷成腸狀切塊,在兩邊碼了雲佑剛剛燙好的青菜,趁熱淋上一勺黑亮的醬汁。
那鹹香味立時散發開來。
光滑嫩白的粉皮,褶皺處被汁水浸著泡著,在燈光下泛著誘人的色澤。
雲佑的眼睛都被吸住了。
史如意遞來碗筷,在旁邊托了腮看他,笑著打趣。
“嘗嘗吧,你的勞動成果。”
剛出蒸籠還有些燙,雲佑第一次發覺,原來自己也有迫不及待的時候。
等不及吹涼,用竹筷夾起一片浸過醬汁的腸粉條,晃晃悠悠地在空中搖擺。
連著醬汁,毫不猶豫地送入嘴裡。
外頭包裹的腸粉軟潤爽滑,混入雞子後又多了一層細膩彈牙的口感,蝦仁的鮮在舌尖綻放開,隨後又被醬汁的鹹甜牢牢統治住了。
腸胃都被舒服地熨帖,爭先恐後地吵著要多吃些。
也不知是不是餓了太久的緣故,他竟然覺著這腸粉嘗起來……
分外可口。
最後連那煮了太久,已經變老變色的青菜都一口吃了。
史如意本來已經吃撐了,看雲佑吃得那麼香甜,她自個兒也有些意動。
“好吃嗎,要不要再做一份?
我一半,你一半。
當然是你來做,師傅已經把能教的都教給你啦……”
……
過了冬至,白晝漸長。
史如意她們的點心生意做得紅火,每日都有幾張箋子遞進許嬸子家,紫煙進府時再幫她們拿來。
她每次做出什麼新品,都會送一份過去,給許嬸子她們嘗個鮮。
“許嬸子,總是麻煩你們家,哪裡好意思呢。
這是我今日新做的點心,拿給你們嘗嘗……看看味道如何?”
史如意甜甜地笑著,舉起手中的竹盒。
“這孩子,你既然叫我一聲嬸子。
還跟嬸子這麼客氣乾啥呢!”
許嬸子笑得見眼不見牙,轉身回屋,取了一條自家熏乾的臘肉,硬是塞到她手裡。
紫煙嘗到美味,樂得跑這個差事。
她親哥寶源是個性子憨厚的,嘴裡不說那些好聽話,隻默默出力,經常幫史如意跑腿,把點心材料也一並買了。
像他這樣跑府裡采買的,最曉得哪家鋪子經濟實惠。
因著是常年的熟客,又有雲府的旗號在,掌櫃都願意做人情,賣價比外麵單買要便宜許多。
同樣的點心吃慣了,容易讓人覺著膩味。
史如意三不五時就在屋頭琢磨新花樣。
她特地留了心眼,但凡是給雲老爺做過的點心,都不會再拿出去賣。
雲老爺和曾氏給人送禮,講求的就是一個獨一無二,外頭想買也買不到,以顯出自家的誠意來。
若是得知外頭也有賣,就沒這般貴重了。
史如意往外賣的,都隻是些女兒家歡喜的樣式。
什麼花兒草兒,彎月盈雲,兔耳貓爪……
單是看著,便先讓人愛憐了三分。
總是在大廚房,做糕點不方便,旁邊總有沈婆子乜眼盯著不說,還經常竄出個杏果偷吃。
溫媽媽拜托許叔,用木板在她們院子裡搭了小灶房。
史如意每日在大廚房忙完雲佑的晚膳,就回到院裡,和香菱一起做點心。
她從不對香菱藏私,香菱耐下性子來學,上手也快。
從剛開始隻能乾站在一旁幫燒火,到如今自己也能做一些簡單的點心了。
香菱數了數,把這些日子賣點心賺得的銅子,並這幾年攢下來的月錢,自個兒隻留了兩百文,其餘都托了人幫捎回家。
還有她親手做的一包雲片糕。
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那人盼了回來。
打開包裹,裡頭裝了幾個白生生的糯米糍糕,兩壇子農家醃製的鹹蘿卜乾。
遠遠比不上香菱寄回家的那些貴重,但她也高興了好多天。
抱著那糯米糍糕,舍不得吃。
一壇金黃的鹹蘿卜乾,嘗起來酸脆香甜,和許嬸子給的那條臘肉一起切片炒了,早膳時送一碗熱乎的小米粥,最是爽口不過。
另一壇鹹黑的,卻是溫媽媽和史如意都未曾見過的。
不僅顏色變了,味道也由脆爽變為軟糯。
香菱得意地嚷嚷顯擺,“嘿嘿,如意。
終於有你不曉得的東西了罷……”
這蘿卜乾是她娘親手醃的,味道比外頭做得都好。
終於輪到她給溫媽媽和如意露一手了。
香菱跑去外頭集市,用剩下的積蓄買了一條肥瘦相間的五花肉,和這黑蘿卜燉煮上幾個時辰,開鍋請她們吃。
彆說,倒是有一股濃烈奇特的風味。
那鹹香味滲透進大塊的五花肉裡,因著蘿卜乾把油都吸了,並不顯得膩。
豬皮滑嫩,豬肉滾爛,蘿卜乾入口即化,在冬日裡來上這麼香噴噴的一餐,十分解饞過癮。
最後淋上砂鍋中的肉汁,單單香米飯也能乾上兩碗。
“我娘托那人給我帶了口信,說家裡樣樣都好。
我姐已經嫁人了……
有我寄回去的這些銀錢,家裡開年就能蓋新房,我哥就能娶媳婦了。”
香菱喜滋滋地說完,轉頭又有些落寞。
那年在家吃過最後一頓飯,阿娘哭著把她送到人牙子手裡。
後來入府,待了這幾年,她幾乎都快忘了阿爹阿娘的模樣了。
本來隻是一個廚房的燒火丫頭,每月銀錢都不夠自個兒過活。
還是如意和溫媽媽,願意事事都帶著她……到如今,她也能往家貼補銀子了。
她不曉得怎麼表達自己的感激。
香菱把溫媽媽當乾娘來敬,她沒有妹妹,史如意以後便是她親妹妹。
大家有飯一起吃,沒飯一起餓。
但她暗暗下了決心,寧願是自個兒挨餓,也不要溫媽媽和如意挨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