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井茶 在把他當小孩哄?(1 / 1)

從大廚房出來,穿過小花園的遊廊,往北邊走就是二少爺的院子。

牆邊一棵大梧桐樹,約莫有數十個年頭了,生的高大疏朗,枝頭葉片尚未掉光,卷曲的落葉都被掃到了角落堆起來。

“來給二少爺送飯的?給我罷。”

說話的是二少爺院裡伺候的大丫環蘭芝,她翹著蘭花指,接過史如意手裡的食盒,扭身就要回屋。

史如意忙出聲喚住她,她往前小跑兩步,仰頭甜甜一笑,

“蘭芝姐姐,這食盒裡頭裝了份我新做的點心……因著是第一次做,也不知二少爺愛不愛這個口味。

不知姐姐能否幫忙問問二少爺,容我進屋介紹一下?”

史如意說這話是存了私心的。

雖然早膳時,雲佑對她做的吃食反應良好,但她到底沒有摸清二少爺的脾氣。若是這次的吃食讓二少爺不滿意了,她在旁邊站著,好歹還有個認錯挽回爭取下次表現的餘地。

要知道雲佑如今在史如意心目中,就像一隻金光閃閃的大白羊。

她若能抓住這次機會,把這少爺羊喂得膘肥體壯,那滿身的肥羊毛可不就隨她薅去了。

薅一把養家糊口,薅兩把發家致富,傻子才不積極。

史如意滿眼期盼地看著蘭芝,後者卻絲毫不領情。

蘭芝捏著那食盒轉身,從上到下打量史如意幾眼,從鼻孔裡發出一聲輕蔑的冷哼,

“哪來的丫頭,這麼沒規矩。

你以為二少爺的屋子是想進就能進的?你們這些人整日窩在大廚房,煙熏火燎的,身上一股子菜味……沒的汙了二少爺的鼻子。”

說著,她作勢嫌棄地用巾帕捂住鼻,往後又退了兩步。

蘭芝這話說的刺人。

她是太太曾氏的奶娘李嬤嬤的小孫女,在太太麵前很是得臉,平日裡盛氣淩人慣了,那作派就像是雲府的半個主子。

溫媽媽將史如意護得好,她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麼陰陽怪氣地指著麵罵過。

像被細針狠戳了一下,心中化開淡淡的酸澀的疼。

活在這個時代,連下人之間都有高低貴賤之分,被罵了也隻能受著。

史如意垂下眼皮,乖順地往後退了兩步,細聲細氣道:“姐姐說的是,那我便在這院子裡候著,等少爺用完膳。

姐姐有什麼需要再喚我吧。”

她低著頭,隻隱約看見半邊嬰兒肥側臉,額前毛茸茸的胎發在風中輕搖,看得人心裡發軟。

可惜蘭芝是個鐵石心腸的,她絲毫不為所動,隻在心裡冷笑。

才幾歲的丫頭,就曉得要來少爺跟前賣乖獻殷勤了。

她瞥一眼史如意,無甚所謂地轉身離開,“隨你,你愛站就在院子裡站著吧。”

冬日裡天黑得早,史如意送飯來時眼前景色尚清晰,待的日頭落了山,那陰影就一點一點地鋪滿了整間院落。

冷風一吹,院子裡那棵大梧桐樹簌簌作響,連帶著她也跟著瑟瑟發抖。

史如意跺了跺腳,她把凍僵的手放到嘴前嗬氣,又抱著手臂,在院子裡來回踱步,企圖讓身子回暖一點。

屋子裡,

雲佑坐在暖融融的炕上,身上隨意披了件墨綠的刻絲鶴氅。

紫檀的雕花炕桌上擺著幾碟小菜,他左手邊擱著本攤開的書卷,右手執著調羹,慢條斯理地等湯水變涼。

下午看書太久,渾身乏力,他本來不想用晚膳的,但這茶樹菇雞湯卻熬得頗有滋味。

茶色醇亮,湯美肉香,難得的對他胃口。

雲佑意猶未儘地放下碗筷,對那幾樣放涼了的葷腥看也不看,扭頭淡淡吩咐一旁的長風,

“收了罷,那幾碟小菜你拿下去跟他們分了。”

雲佑不喜那麼多人圍著他伺候,屋裡隻留個小廝長風,是自小伴著他長大的。

長風應了一聲走過來,瞥見食盒裡還剩沒動過的一碗,撓了撓頭問道:“少爺,這豆腐可還要不要吃?”

聞言,雲佑放下手中的書卷,抬眼掃過去。

那碗“豆腐”嫩白而滑,頂上撒了細碎的桂花,似乎還散發著濃鬱的奶香,映著屋子中的瑩瑩光線,勾的人心中悄然一動。

他腦子還沒反應過來,下巴就已在空中輕點了一下。

這是要吃的意思了。

長風識趣地把那碗豆腐從食盒裡取出來,重新擺上調羹。

……既然如此,那便試試吧。

雲佑淺淺舀了一層,那一小塊“豆腐”在調羹裡輕微晃動,表麵似乎還帶了一層薄薄的皮衣。

他懷疑地皺起眉,送入嘴裡,頂層是形成的甘甜奶皮,底層是濃稠嫩滑的奶花。

略微吞咽,這奶豆腐便滑至喉中,入口即化,唇齒留香。

“……”

雲佑舔了舔唇角,他一臉嚴肅地放下碗,對長風沉聲道:“派個人去吩咐大廚房,明日早膳……我還接著用這奶豆腐。”

長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的老天爺,今個兒太陽是從東邊下山啦?

雖然有些傻眼,但長風答應二少爺的命令已成習慣,嘴裡自覺地應了一聲。

望望外頭的天色,他趕著天還沒全黑,不用提燈籠,披上鬥篷便快步往院子裡走去。

片刻後,他又掉頭回到屋裡。

雲佑聽到聲音略皺了眉,抬頭望向長風。

“二少爺,已經吩咐下去了。

大廚房來的那小丫環就守在院子裡呢。”

長風解釋道,他搓了搓手,把身上的鬥篷重新解下來。

這日子眼看是一天比一天冷了,外頭這風吹的要凍死人,他才出去一會,手腳就又僵了。

雲佑聽了這話,眉頭卻皺得更緊了。

他下意識掃一眼牆上的支摘窗,為了冬日保暖,窗欞早用不透風的綿紙糊了,望不見院子。

“大廚房的小丫環……最小的那個?

讓她進屋來。”

……

史如意進屋後的第一感覺就是四個字——

如獲新生。

屋內擺設簡樸而優雅,窗明幾淨,沒有太太曾氏房裡婦人的脂粉味,空氣中隻彌漫著一股淺淡的龍井茶的味道。

此刻又多了飯菜的暖香,讓人熏熏然的陶醉。

逃離了刺骨的涼風,史如意整個人像泡在暖洋洋的池子裡,一張小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潤起來,手腳在襖子裡舒展活泛開了。

她抻了抻手指,忍不住高興地朝雲佑笑起來,

“二少爺。”

雲佑垂下眸,用鼻音簡單地應了一聲,

“嗯。”

史如意也沒指望雲佑能主動跟她閒聊,她自個兒踮起腳尖,遠遠地瞧了眼炕桌。

桌上的菜碟子大多沒怎麼動,放的時辰久了,上麵都凝了一層白白的油花。

隻那碗她耐心煲了幾個時辰的老火靚湯,被人好好地吃完了,碗中隻剩了光禿禿的雞架子,掛著兩顆枸杞。

雲佑修長的手指握著瓷勺,前邊還擺著吃到一半的雙皮奶。

史如意心下一寬,笑得更是眉眼彎彎,像燭火照亮了闌珊的夜。

“今晚的老火湯可還合二少爺的口味?”

……

明知故問。

雲佑繼續勺著碗裡剩下的雙皮奶,麵色淡淡地應了一聲。

“嗯。”

依然是單音節的回複。

想了想,他略微握緊手中的羹勺,補充道:“奶豆腐還不錯。”

明天早晨可以接著用。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複,史如意眼睛亮了一下,唇邊浮現一個小小的梨渦,甜的膩人。

她故意作出一副苦惱的模樣,絮絮叨叨往下講。

“奶豆腐……此物原名喚作‘雙皮奶’,二少爺想叫它奶豆腐也可以。

二少爺明早兒還想繼續用麼?我本來想了個新花樣,用牛乳配上綠茶,原是想明早做來給二少爺嘗嘗鮮……”

史如意一邊說,一邊偷瞄雲佑的臉色。

果不其然,雲佑手中動作一頓,臉上幾不可察地閃過兩分掙紮。

史如意心頭樂翻,她假意咳嗽兩聲,努力裝出嚴肅認真的樣子,等著雲佑說話。

她算是看明白了,雖然表麵看上去清冷又早熟,但說到底,這二少爺就是個挑食任性、不願意吃飯的小屁孩嘛。

再開口時,語氣不自覺就帶上了幾分誘哄,

“……不過二少爺喜歡儘可以多用些,或者我兩份都做也是可以的。”

十一二歲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不能老是吃那些清粥小菜,要多用肉蛋奶才是正經。西域那邊連姑娘家都生的人高馬大,可見這日常夥食是頂頂重要的。

史如意漫無目的地想著,她不停說話的功夫,雲佑不知不覺,已經用完了整碗雙皮奶。

舌尖還回味著牛乳的甜。

偌大的屋子一掃往日裡的冷清,充斥了女童軟糯的說話聲。

雲佑平日裡一個人用膳,食不言寢不語,突然耳邊多了嘰嘰喳喳的聲響,卻也不覺吵鬨,隻是覺得連燭光的跳躍都驟然鮮活起來。

“叮當”一聲清脆的響。

雲佑將調羹扔回碗裡,抬眸看她。

他不言不語,茶褐色的瞳孔冷冷清清,眸光平淡卻極有攝魄力。

史如意無端地瑟縮了一下,緊張得瞬間卡了殼,她顫抖著嗓音出聲詢問,

“怎、怎麼了嗎……”

是不是自己一下子說太多話了?

史如意揪著袖角,在心中懊惱。

她每次一放鬆就容易得意忘形,甚至連麵前坐的是誰都忘了。

二少爺的壞脾氣,和他的挑食在雲府中是一樣出名的。

那年二少爺才五、六歲的年紀,就把府裡一個伺候了雲老太君幾十年的婆子給罵哭,打了板子連夜把人丟出府。

雖然聽說是那婆子做錯事,但二少爺的脾氣之烈,也從中可見一斑。

下人們敬著捧著,都不敢隨意去捋他的胡須。

雲佑薄唇輕抿,話在嘴邊轉了幾轉。

他向來是不怎麼親近底下這些丫環婆子的。

小時被祖母留在身邊教養,他親眼見著一個婆子,表麵對他親親熱熱地叫著“佑哥兒”,拍完馬屁,轉眼就背著人往他碗裡吐口水。

他大發雷霆,把碗摔到那婆子身上,再不肯吃了。

祖母第二天就把那婆子打發了,但問他發脾氣的緣由,他卻覺著惡心,怎麼也說不出口。

也是從那時起落下了這挑食的毛病。

底下的人對著主子永遠都是一副笑臉,實際陰奉陽違、暗地咒罵的絕不在少數,他從不輕易信任旁人,身邊隻一個自小便跟著他伺候的長風。

“……”

史如意眼巴巴地看著他,烏黑的眸子裡閃著細碎的光,柔軟透亮,仿佛一眼能望到底。

他從未見過如此純粹乾淨的眼睛。

不過……

雲佑的目光在半空飄忽了一下,默默落到她的發頂。

又掃過她粉嫩圓潤的臉蛋,還有露出來的一節胖乎乎的手腕。

八歲的史如意仰著頭,明明是個還不及他肩高的小女娃,說話的語氣卻像極了大人,帶著耐心的溫柔哄勸。

甚至隱隱有兩分慈愛。

雲佑感到匪夷所思,

她難不成是在把他當小孩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