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貴妃自己提了出來, 楊氏喜得恨不得跪下念佛,平日的持重也不見了,說話又快又急:
“娘娘,你真是太明白我的心了, 貞娘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 我怎麼不心疼她, 偏生她的命,竟這麼苦!”
楊氏觸動情腸,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秦芬原本坐在後頭的小圓凳上扮木偶,這時見楊氏哭得動情, 便取出帕子遞上去:“太太, 彆傷心了,娘娘如今如何忍心瞧您難過呢。”
昭貴妃懷著身孕,自然是不好當著她痛哭, 楊氏方才是一時忘情,聽了秦芬的提醒,且喜帶的是個明白的五丫頭,接過帕子輕輕掖一掖眼角, 小心地不曾弄花妝容, 赧道:“叫娘娘見笑了。”
“姑母說哪裡話來,都是做娘的,哪有不心疼自己孩子的。”昭貴妃善解人意地勸一句, 又輕輕擱下一句, “姑母有什麼話,儘管跟我說。”
有了這句話,楊氏心裡的石頭才算落了地, 她想想方才那位進良公公的話,用力咬一咬牙,把心一橫,說出來意:“我就想著,能把薑家的親事給退了。”
秦芬知道楊氏是個疼孩子的,卻不想她為了女兒,能做到這個地步。
方才那進良公公的話,分明是皇帝不許秦家來打攪昭貴妃,話裡的意思,連秦芬也聽懂了,楊氏不會聽不懂,此時昭貴妃問話,她卻還是說了。
秦芬不由得歎,來到此地,遇見的女子,一小半是精於算計的,倒有一大半是熱心熱腸的,譬如眼前的昭貴妃,譬如楊氏。
昭貴妃聽了楊氏所說退婚的話,略一沉吟,伸手端起茶碗來。
她忽然動作,驚醒了腿上的白貓。貓似有靈性,覺察出屋裡氣氛凝滯,跳開兩步,走到了貴妃榻尾,盤成一團臥了起來。
昭貴妃慢慢用茶盞蓋抿著茶沫子:“退婚這事並不難,難的是叫貞娘全身而退,是不是?”
“是,是,正是這個意思。”楊氏原還擔心這話說出來太過難聽,不料昭貴妃自己挑破了,她雖然麵上發熱,卻還是趕緊應下了。顏麵和女兒,她想也不想,必是選女兒的。
“我寫封信,叫李吉去牢裡送給薑鶴,隻要他應下這事來,薑夫人料想也不會有二話。”
楊氏也不想侄女應得如此爽快,來時路上的那些忐忑,全變成了慚愧——慚愧自己把侄女想得自私自利。
實在不是楊氏小人之心,坊間有句話叫“寧拆十座廟,不會一樁婚”,尋常人誰肯做這惡人。
昭貴妃終於撇淨了茶沫子,輕輕吹一口茶湯,這時楊氏才瞧見,那茶盞裡盛的,是一碗紅棗茶。昭貴妃輕輕啜一口茶便擱下了:“隻不過,薑大人的為人向來是很不錯的……”
這話一說,楊氏的心立馬又吊到了嗓子眼,連秦芬也忍不住抬眼看一看昭貴妃,既許了退婚,怎麼又說薑鶴為人好,難道昭貴妃想了一想便反悔了?
昭貴妃見姑母和表妹目光驚疑地看過來,也不急著解釋,又說一句無關的:“家事歸家事,外頭歸外頭,家裡的婚事退了是一回事,外頭姑父該替薑大人說的話,還是得說。”
楊氏不過是稍一思索便低頭應聲:“臣婦明白了,臣婦回去就給老爺去信,叫他聯絡幾位正直的官員,替薑大人說話。秦家不能叫人家戳脊梁骨,說我們退了婚了便躲得遠遠的,該把禮數和人事儘到了才是。”
昭貴妃對楊氏的話不置可否,將笑容浮在麵上:“姑母為人厚道,實在叫人欽佩,既是姑母有事要趕著辦,那我這裡也不虛留了。”
楊氏知道,這時愈快回去發信,事情隻怕就越早了卻,竟沒細看昭貴妃的神色。
聽了昭貴妃的話,她立刻起身行個禮:“臣婦拜彆娘娘。”
秦芬卻覺得,昭貴妃的話裡隻怕還有彆的意思,可是楊氏這官太太都聽不明白,她這內宅的姑娘哪裡能聽出來,於是不發一言,也跟著起身行禮。
昭貴妃卻喚一聲“五表妹”,楊氏稍一愣怔,知趣地退了出去。
今日進宮的人,是楊氏在拜帖裡早就提過的,昭貴妃是知道秦芬要來的,這時忽然留下秦芬,自然是有話要說了。
秦芬從前瞧這位表姐是溫和厚道,方才聽了她點撥楊氏的話,心下卻明白,隻憑著溫和厚道,可做不了皇帝最寵愛的女子。
此時被留下,秦芬心裡也不如何緊張,橫豎她頭上還頂個楊氏教養長大的帽子,與昭貴妃算是一條心的,昭貴妃再如何,對她也沒惡意的。
那雪白的貓兒這時又靠近了昭貴妃,往她懷裡一撲,拱著蹭著叫昭貴妃去撫摸它,昭貴妃輕輕撫摸幾下,貓兒便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
秦芬思前想後,自己與這名義上的表姐並無交集,唯一私下打過的交道,就是前次在潛邸裡,彼時還是楊妃的她,帶著自己去見範離,再後頭,皇帝便許下了幾年後的婚事。
這還是個封建王朝,秦芬並沒有違抗皇命的打算,便是她肯拿人頭去反抗,也不想連累徐姨娘、秦貞娘等人。
如今對於婚事,秦芬便是個認命的態度。彆說是眼前了,便是千百年後的現代社會,又有多少癡男怨女是湊合著搭夥過日子的?她且還得個錦衣玉食的生活呢,該知足了。
昭貴妃見秦芬的背繃得緊緊的,輕輕一笑,話題由範離開始:“想必你們在外頭也聽說了,薑鶴險些被折磨致死,是範離湊巧去查問案情進展才偶然間救下了他。”
“是,臣女聽過一點。”秦芬不曾想到話題的走向竟是朝堂大事,稍一愣怔才出聲回答。
“這裡頭的事,可沒那樣簡單,唉,有時候一個人心裡要藏住秘密,簡直是要熬死人。皇上以後想讓範離管錦衣衛的事,你以後作了範夫人,要守的秘密可多啦。”
這幾句話,說的仿佛是好幾件事,昭貴妃仿佛是說自己心裡藏了許多事,又仿佛提點秦芬以後口風要守緊。
秦芬隻覺得這位表姐作了貴妃之後為人高深了許多,答話便不敢太實,含糊應一句,“多謝娘娘提點。”
昭貴妃輕輕撫一撫微隆的小腹:“我倦了,表妹請自便吧。”
秦芬帶著一腦門的問題,輕手輕腳地退出殿來。
楊氏站在院中那顆枝繁葉茂的桂花樹下,出神地透過枝葉看向天空,聽見小宮女們喚“秦五姑娘”,便回過頭來看著秦芬,麵上竟帶著一絲憂慮。
秦芬知道,楊氏心裡,如今把自己和秦珮看得比親生的不差許多了,這時心裡不由得一暖,上前扶住楊氏,輕輕道:“太太,我們出宮去吧。”
出宮時便不是李吉送行,是一個十來歲的小宮女。
楊氏喚一聲“姑娘”,試探地問一句李吉的去向,那小宮女笑一笑:“不敢當夫人一聲姑娘,奴婢叫雪梨。娘娘有事喚了李公公去吩咐,姐姐們年紀大些,不便到宮門口來,所以才派奴婢來相送的。”
楊氏心裡長長鬆一口氣,連聲道:“是,是,雪梨姑娘說得是。”雪梨說的話正合了楊氏心裡的盼頭,她便從手上褪下一隻戒指來:“這是請姑娘喝茶的。”
那是一隻足金的戒指,雪梨又驚又喜,連聲道謝,送到宮門口,笑眯眯地說一句客氣話:“秦夫人請上車,奴婢瞧您的馬車走了,好回去跟娘娘回話。”
待秦家的馬車走遠了,雪梨這才回轉身來,慢慢走了回去。
華陽宮門口,皇帝的龍輦和儀仗都在,雪梨見了這情景也不覺奇怪,進了院子,不往正殿去湊熱鬨,隻往後殿去了。
正殿裡彆無旁人,隻皇帝和昭貴妃對坐著飲茶,昭貴妃杯裡仍舊泡著個紅棗,隻是已不出顏色了,顯然是泡了許多次,隻取個意思罷了。
皇帝到旁的地方都不如在華陽宮舒心,這時乾脆脫了靴子,盤腿坐在羅漢床上,斜倚著與昭貴妃說話。
“我聽說,你還是留秦夫人說了許久的話。”
“是碧水這丫頭又去告密了麼?這丫頭我可不敢用了,明兒我就打發出去。”昭貴妃麵上笑盈盈的,眼中卻閃過一股寒意。
“你瞧瞧你,又急,又急。禦醫都說了這胎需得小心保養,不能發急的,你總是管不住脾氣。”皇帝訓小孩似的訓兩句,又笑一聲,“頊兒早和我嘀咕了,說你們姑侄兩個關起門來說話,要叫秦家兩個孩子進宮伴讀的,這事便是守門的丫頭也知道,何用碧水去告訴朕?”
昭貴妃知道是自己多心了,不由得麵上微紅:“我如今也患得患失起來了,當真是叫皇上見笑。”
對於心愛之人,皇帝一向是願意體諒的,欠起身來,拉住昭貴妃的手捏一捏:“如今不比從前了,宮裡宮外多少眼睛盯著你我,咱們都不是從前的心境了,我都理會得。”
他這時親昵起來,連尊稱也不用了。
昭貴妃應了一聲,隔得半晌,輕輕道:“我寫了封信,想叫李吉送去給薑鶴,叫薑家自己退婚,如今隻等討皇上的示下。”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娘家表妹的事,你自然著緊,便是這麼辦吧。”
昭貴妃聽了這話,便知道皇帝待自己一如往昔,於是也不賣關子,將自己的盤算說了出來:“皇上,我答應了姑母退親,並囑咐她回去寫信給秦大人,聯合清流的官員替薑大人說話。”
皇帝不料昭貴妃突然說起這個,先是一愣,隨即撫掌大笑:“妙啊,妙啊!普天之下,朕的解語花隻卿一人!”
昭貴妃見丈夫日夜所愁的不過是這件事,心裡早有了打算,特地隔了一日才喚姑母進宮,便是要姑母不得不答應自己這要求。
如今見兩頭的事情都照她的意思進行,她大大鬆了口氣,卻也著實替自己捏了把汗。
這些心裡的隱秘也不必對皇帝說,昭貴妃隻說起外頭的事來:
“根據範離查出的線索,此次的科考舞弊案是睿王所為。這倒也不難理解,睿王和皇上一向不對付的,可是怎麼祁王也幫著睿王說起話來,還暗示大理寺卿把薑鶴定成主謀?”
說到這裡,昭貴妃略停一停,小心地看一眼皇帝的臉色,又道:“若不是祁王開口了,皇上且還沒這麼為難呢,何用得著臣妾叫秦大人去聯絡人替薑鶴說話。祁王從前不是和皇上走得近嗎?還有,他不是清流的領袖嗎,怎麼也做這樣的事情?”
這些話若是換個女人問,哪怕是皇後,皇帝都要沉下臉罵一句婦人乾政,偏生昭貴妃問了,皇帝就受用得很,先讚一句昭貴妃貼心,然後才慢慢道:“祁王他此次幫的不是我,而是大局。”
“皇上的意思,祁王是為了替您穩住朝堂,才不得已做出違背君子本性的事來?”
皇帝微微一笑,分不清是嘲諷還是敬服,不曾答昭貴妃的話,卻說起往事來:
“老三這人呐,十來歲前是籍籍無名,十來歲以後突然開竅了,另辟蹊徑去和文人們結交,終於也算闖出一些名堂。他讀書不是為了考取功名,也不是為了明理懂事,而是為了從書本裡尋找一種他期盼的規則,並用這種規則來維護一些他自己的利益。”
這話說得有些玄妙,昭貴妃卻還是聽懂了一點:“皇上的意思,祁王這次出手,是在維護他自己的利益?”
見皇帝點頭,昭貴妃知道自己說對了,卻更加不解:“為何?此次的罪魁禍首是睿王啊,與祁王的利益有什麼關係?若論兄弟情,他們從前也沒多少啊。”
皇帝的臉上閃過一絲特異的神色,接下來的話,他想了一想才說出口:“老三他這次替老七說話,既不是為了兄弟情,也不是為了朝堂穩定,他是維護皇族的顏麵和特權!”
昭貴妃一點即通,心裡已全明白了過來,慢慢地道:“皇上的意思,這次大理寺定不了睿王的罪,那麼以後定其他王爺的罪也便難了。自然了,祁王不一定是在留退路,畢竟他隻是個文人,不會做什麼大奸大惡的事情,或許隻是在維護皇族不可挑戰的特權。”
說到這裡,昭貴妃稍稍停一停,端起那碗淡得幾乎沒顏色的紅棗茶喝一口,茶水已經失了溫度,一口喝下,一股寒意自口中直達昭貴妃心口。
她將要說的話再三忖度,才道:“祁王自己的那些想頭不說,皇家威嚴不容置疑,這一條倒是對的。我叫秦大人聯絡人替薑鶴說話,隻怕是做錯了。”
皇帝先點一點頭,讚同了昭貴妃的話,然後又搖搖頭道:“你哪裡有錯!錯的是老七和老三他們!你隻是想替我分憂罷了。唉,這裡頭的事情確實為難得很,我若是這次縱了老七,在文武百官中間就失了名聲,我若是饒了薑鶴,那便是反叛自己的血統,難,難!”
這幾句話一說出,昭貴妃才真正愁了起來:“那現在,該怎麼辦?”
皇帝看著昭貴妃的潔白的臉龐輕輕皺起,好像一朵烈日下微微枯萎的玫瑰花,連忙伸手撫一撫她的眉心:“慧容彆愁,這事不該你愁,該內閣的大臣們愁,你隻管把身子養好,替我再生個健康活潑的孩子才好。”
昭貴妃知道皇帝與自己說話隻是為了傾訴,這時聽了皇帝的話,便將事情拋在一邊,說起家事來:“今日五表妹來,我提點一句範大人以後要管錦衣衛的事,這丫頭傻乎乎的,還不曾聽懂呢。”
她卻不曾想到,秦芬當時懂是聽懂了,隻可惜卻想多了。
皇帝不由得一笑:“範離和你五表妹可當真是一對兒妙人,範離的性子好似個活猴,成天蹦躂沒一刻安分,你五表妹卻是安安靜靜,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以後兩人成了親,還不知是副什麼光景呢。”
“皇上作媒的親事,那便是天作之合,必然是舉案齊眉,白頭到老了。”昭貴妃說完,對皇帝微微一笑,不知怎麼,心裡忽然起個疙瘩。
她聽楊氏說過,五表妹雖然是個開朗大方、性子隨和的好孩子,心裡卻是最有主意的,瞧五表妹如今的模樣,對這門親事並不大熱心,倘若到時候當真對婚事不滿,可怎麼好?又或者說,五表妹若是鬨了起來,又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