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就是秦珮成親, 秦覽特地說一聲女兒成親,今日要早些回家,都察院裡老的念他為人寬厚樂和,年輕的念他平日多有照應, 無人來挑他規矩。
才走到角門, 一個小太監跑到門口, 尖聲尖氣問一句“秦大人呢”, 屋裡一個老禦史撚著胡子替秦覽遮掩,“出門查案去了,公公請下次再來。”
秦覽早瞧見那小太監了, 他閃身躲在柱子後頭, 生怕給人拿住話柄,誰知那小太監不過進屋一會就出來, 秦覽伸頭去看, 卻是洪錦身邊的何魚兒。
“哎, 何公公!”
何魚兒聽見有人喚, 四下一顧,見秦覽在後角門邊叫自己,不由得笑了, 趕上來道:“秦大人彆開奴婢的玩笑了,奴婢哪敢當您叫一聲公公呢。”
秦覽笑著打趣一句:“你乾爹年紀大了,以後總有你出頭的日子, 我這句話,不過提前幾年叫。”
何魚兒也沒再客套, 小心翼翼地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來,對著秦覽打開。
盒子裡墊著大紅絨布,裡頭放著一把珍珠, 都有黃豆大,上頭另擱了一個小小的絨布袋子,秦覽打開一看,裡頭是兩顆蓮子米那樣的大珠,晶亮瑩潤,更難得的是,都是淡淡的粉色。
這樣齊整圓潤的珍珠,白色的都已很稀罕了,此刻竟有一匣子粉珍珠。
何魚兒見了秦覽的神情,知道他很是滿意,合上匣子,恭敬地交在秦覽手中:“秦大人愛女之心,叫人敬服,令嬡收到這盒珍珠作嫁妝,一定高興。”
這匣子珍珠卻不是給秦珮的,這是秦覽托了洪錦,特地給楊氏尋來的。
秦覽也不對何魚兒解釋,袖了匣子,對他拱拱手:“勞你跑這一趟,改日咱們一起去吃老何家的烤鴨包。”
何魚兒平日受了秦覽多少好處的,這時聽見秦覽要與他去吃小攤鋪,一點也不惱:“好,到時候和秦公一起去。”
秦覽急匆匆往家趕,才行到一半,秋風乍起,刮得天地色變,緊接著就是一陣秋雨,他不曾帶得雨具,連忙打馬快跑,緊趕慢趕終於在淋透之前到了家。
小丫頭們正著急忙慌地收東西,明日就是秦珮出門的日子,秦府上下已用紅綢、彩絹裝飾一新,這時忽然落雨,自然要把露天的那些裝飾收回來,不然便沒法看了。
瞧見秦覽濕噠噠地進了府,小丫頭們趕緊一疊聲地報了進去,楊氏正坐在屋裡看著明日的菜譜,乍一聽見秦覽回家,驚得站起身來,秦覽已到了跟前,笑著從懷裡掏出一個盒子:“打開瞧瞧。”
楊氏接了盒子卻不曾忙著看,連聲喚紅菱來服侍秦覽進屋擦身換衣裳。
紅菱進屋片刻又出來了:“老爺說,他自己換衣裳就成了。”
楊氏看一眼紅菱,心下默默歎口氣,這丫頭生得一副伶俐麵孔,實際上卻有些傻愣愣的,主子說不要服侍,她就當真老老實實出門來了,也不想著在旁邊遞個東西什麼的。
方家那個秋蘊,聽說已在方三少爺身邊站穩腳跟,隻等三少奶奶一進門就敬主母茶了,楊氏原想著把紅菱給秦珮帶出門去做個助力,此刻看著卻不成。
前幾日與徐姨娘說起這事,想叫她去給青萍透個口風,誰知徐姨娘說紅菱少些伶俐,她起先還覺得徐姨娘看人不準,如今看來徐姨娘說得不錯,紅菱這丫頭,終究隻適合安分做個丫頭罷了。
楊氏前幾日都舉棋不定的,這時卻忽然拿定了主意,揮手叫紅菱出去,自己拿起秦覽帶回的匣子看。
一打開匣子,一陣淡淡的珠光就映入眼簾,楊氏微微睜大眼睛,看著從內室出來的秦覽:“這些……都給珮丫頭?”她雖待庶女們寬厚,這也太過了些。
秦覽笑著搖搖頭:“這些都是給你的。”
楊氏不可置信地低頭去看,待想問些什麼,又止住了,隻道:“老爺怎麼這樣早就回來了?我正要打發人給你送雨具呢。”
秦覽不曾答這話,隻道:“今天下雨,彆叫孩子們來了,各人在屋裡自己吃了早些歇著吧。”
楊氏應了一聲,並未抬頭,隻愣怔地盯著那盒珠子看,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上房傳了話下來,各人也並無意外,秦貞娘還命蘭兒往秦芬屋裡走了一趟:“五姑娘,我們姑娘說,你今兒該往六姑娘那裡去陪夜的,天黑了路不好走,不如去那裡吃晚飯便宜。”
秦芬也正是這個意思,對蘭兒隨口道一聲謝,又去秦貞娘門口說一聲出門,帶著桃香往秦珮的小院去了。
依著規矩,秦珮該由姐妹姑嫂陪著在娘家過這最後一夜,楊氏前幾日便問了秦珮的意思,秦珮自己挑了秦芬。
秦芬到秦珮屋裡時,她已沐浴完畢,屋裡還留著淡淡的潮濕香氣。
因著要出嫁,屋裡的瓶罐字畫早搬空了,隻留著些家常使的東西,整個屋子看起來有些空曠。
今日是在娘家的最後一晚,秦珮仍穿著半新的家常衣裳,正由著錦兒擦頭發,看見秦芬來,展顏一笑:“五姐來了,請坐。”她的聲音在闊大的屋裡顯得有些縹緲。
商姨娘的事,秦芬已使人偷偷告訴了秦珮,秦珮隻說自己要離家,有禮物分送各人,叫錦兒出去送禮,給碧璽的那方手帕裡頭,包了根金頭銀腳的簪子。
這時姐妹兩個再見,秦珮對秦芬是親近的,秦芬心裡卻有些不是滋味。
這六妹是家中最小的女孩,上頭的幾個姐姐,有時管她,有時寵她,也有時嫌她煩,無論如何,總是拿她當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看,然而這丫頭前幾日忽然使起心眼,秦芬才發現這丫頭其實根本已經是個大人了。
這時秦珮用大布巾包著頭發,穿著她素日愛穿的那身淡紅色紗麵的衣裳,款款走來,坐在秦芬對麵:“五姐來得早,必是要在我這裡吃晚飯,錦兒去廚房說一聲,把五姑娘的飯送到我這裡來。”
這話原來必是秦芬來吩咐的,此時秦珮卻搶先說了,秦芬便知道,這丫頭前些年一直在藏拙罷了。
想來也是,秦覽算是個聰明人,商姨娘品性不論,人總是千伶百俐的,這二人生出來的女兒,怎麼會是莽莽撞撞的冒失鬼?
秦珮扮了這許多年的天真,終於不必再扮了。
“五姐,商姨娘的事,你雖然替我辦了,可是這幾日都躲著我,是不是厭惡了我?”
這話說得甚重,秦芬如今雖然不似從前那般對秦珮毫不設防,卻也不至於討厭,於是勉強端起個與平時一樣的笑容:“六妹說哪裡話來。”
秦珮似是覺得有些冷,自己動手去架子上取了條薄紗披著,對秦芬道:“五姐自己琢磨琢磨,你並沒否認我的話,是不是?”
秦芬先還不明白秦珮的意思,想了一想才反應過來,自己並沒說不討厭秦珮,終究還是露出了一絲怨懟。
她不由得為秦珮的伶俐感到驚訝,沉默片刻,對桃香微微頷首:“你去幫著綾兒她們歸置東西,我陪六姑娘坐著說說話。”
桃香一個字也沒問,立刻轉身走了出去。
秦珮也不在意桃香還沒出屋,接著又說一句:“五姐,你這藏不住心事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了,聽說範家那一府的人,沒一個是簡單的,你這樣寬厚老實,又不會藏心事,去了可要吃虧的。”
這幾句話倒是純然替秦芬著想,她再對秦珮有芥蒂,也識得好歹,輕聲應了下來:“我知道了。”
從前姐妹兩個,秦芬說教的多,秦珮聽得少,今日卻好似掉了個個兒。
秦珮好像沒意識到自己今天話多了,還在不停地說著:
“五姐,咱們自七八歲上,一起被帶到了絳草軒,後頭一起回了晉州老家,再到了金陵城,到如今,總有六七年了。
“算一算,我長到這麼大,和商姨娘一起過了一半,和三位姐姐一起過了一半。
“我才去絳草軒的時候,羨慕四姐的嫡出身份,妒忌五姐你比我得太太的心,有時呢,也討厭三姐拿我作筏子,那時候天天就想著耍心眼,最好叫你們三個人鬥起來,我自己獨善其身才好。
“自然了,四姐有太太撐腰,五姐你外柔內剛,三姐更是一肚子算計,我那點想頭,是落空了。
“再後來,讀書、學女紅、學管家,我也慢慢懂得了道理,人活在世上,不能像我姨娘一樣隻圖個自己痛快,還得受規矩的束縛,她沒什麼德行,最終作繭自縛,我若不想落得她那個下場,便該修身養德。
“可是,做個大家閨秀可真難啊,論管家手段和端方有禮,我比不上四姐,論待人真誠和樂天厚道,我比不上五姐,甚至我都不如三姐那樣善於裝腔作勢,我真是……”秦珮說到這裡,自嘲一笑,“我是學誰都沒學好,最終隻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秦芬一直安安靜靜聽著,到這時,見秦珮好似甚為自傷,便歎氣說一句:“你也很好。”
秦珮正要再說些什麼,錦兒和桃香進屋來,說是晚飯好了,姐妹兩個便打住話頭,安安靜靜吃了晚飯。
秦芬飯畢洗漱,換了寢衣,和秦珮頭並頭地躺在床上。
丫頭們知道兩位姑娘要說私房話,屋裡便沒留人服侍,隻在外間留了個人聽使喚。
秦珮先前談興高的,這時躺在帳子裡,卻隻沉默安靜,秦芬終究不忍她出嫁前還帶著一肚子心事,主動開口了:“六丫頭,明日就要出門了,你害怕嗎?”
人在黑暗中,好似更容易吐露心事,秦珮以前一準要否認的,今日卻一口承認了:“怕,怎麼不怕,方家雖比柯家門第高些,做事卻也是一樣的糊塗,聽說那個秋蘊等著我進門就要敬茶,可見一家子都是糊塗懦弱的人,我如何不怕。”
秦芬才想要安慰幾句,秦珮又自己開口了:“糊塗懦弱的人,也自有好處,旁人能製住他們,我也自然能轄製他們,那個秋蘊想來也沒有三頭六臂,我還能輸給她不成?”
這話說得頗有氣性,倒又叫秦芬想起從前秦珮驕縱蠻橫的性子來,她知道秦珮在暗中看不見,但還是笑了:“好,六丫頭有這份心氣,一定能把日子過好。”
秦珮聽出秦芬語帶笑意,知道她這一句是發自肺腑,不由得心下微動。
她臨出門前算計了這五姐一遭,原本還以為姐妹兩個以後隻能客氣以待了,誰知這五姐還是那樣寬厚。
“五姐,商姨娘的事,終究是我算計了你,我自己要保個好名聲,卻把你推了出去,是我對不起你。”
秦芬知道,秦珮這句原本不必說的。
她馬上就要嫁去方家作三少奶奶了,依著這個時代的禮法,她以後算是方家人,而秦芬以後卻是範家人,以後兩個人,是沒什麼交集的,秦珮實在不必此時對秦芬低頭剖白。
無論如何,這丫頭終究還是與自私狠毒的商姨娘不同,她做了錯事,是知道心虛的。
秦芬心裡五味雜陳,最後化作一句“姐妹間不必說這些”,摸索著緊緊握住了秦珮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