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國二十四年,隆冬,夜雪初霽。
京兆府門房大開,身著紫紅官袍的京兆府尹劉雲正端坐上方,神色嚴肅,兩旁手持殺威棒的官吏麵無表情,成列立於兩旁。
無言威勢彌漫,使得下方跪伏於地的人冷汗直冒。
良久,京兆府尹劉雲正前傾身子,沉聲道:
“你是說,樓家獨女樓習微,昨夜殺害了春豔樓的頭牌如煙是嗎?”
跪在地上的老鴇壓下恐懼,顫抖著聲音回答:“回大人,昨夜如煙隻見了樓家小姐,第二天丫鬟去看的時候人已經死了,背後中刀,鞭痕滿身,想來是不小心惹怒了樓家小姐,然後,然後就被殺害了。”
“荒唐!樓家小姐金尊玉貴,怎麼會和一介青樓女子扯上關係。”
劉雲正的質問讓老鴇連忙抬頭解釋:“回大人,如煙先前去購買胭脂水粉之時碰見了樓家小姐,為她推,推薦了一些好用的,然後兩個人就相識了,後麵樓小姐就經常和我們如煙見麵,更是,更是多次喬裝來樓裡找如煙。”
老鴇頓了頓,小聲說:“您也知道,樓小姐向來是不理會旁人閒言碎語的。”
劉雲正梗了一下,出入煙花之地這種事情對於旁的大家閨秀來說是完全不可能的,但是對於樓家小姐來說,還真的非常合理。
因此他隻能略過這個話題,接著問:
“屍體呢?”
“現在還在春豔樓中。”
“樓家小姐呢?”
“樓小姐昨夜回家了,小人,小人發現屍體後就來報官了,怕打草驚蛇,還未找樓小姐。”
劉雲正看著下麵,青石整齊,廊柱威嚴。
他眉頭緊皺,樓家是皇商,不僅受皇帝信任,認識的達官貴人也是多如牛毛,而且樓習微是樓家獨女,備受寵愛,雖說此女性情乖戾驕慢,但是很難想象一個嬌嬌大小姐會去殺人,如果被樓家家主知曉此時,想必會找人予他施壓,如此,隻能儘快破案,快刀斬亂麻。
旋即,他站起身吩咐道:“李肅,帶人攜手續去樓家召樓習微,就說命案緊急,不得耽誤,梁成,帶仵作和官吏去春豔樓,記屍檢格後將屍體帶來,封鎖現場。”
“是!”
被叫道的幾人出列站於中間,拱手恭敬應下。
*
樓府,亭台樓閣,飛簷青瓦,滿目素白之間有梅花盛開,如火如荼。
丫鬟環玉小心翼翼的推開窗戶,冷風涼意席卷而來,她不禁打了個寒顫,搓了搓手,隨後,她轉身將長燃的燭火壓滅,小步穿過曲折屏風走進內間。
內間桌椅檀木雕花,描金嵌玉,床鋪外軟綢高掛,熏香氤氳,更顯奢華。
環玉收起帷幕,彎腰輕聲叫道:“小姐,小姐醒醒,該用飯了。”
躺在裡麵的人呼吸均勻,麵容精致,鬢發散落更襯得肌膚如雪白皙。
在環玉鍥而不舍的呼喊之下,那密長的眼睫終於動了動,隨後一聲輕哼下,露出了裡麵滿是茫然的漆黑眼眸。
“小姐你終於醒了,昨夜你又偷偷去春豔樓找你那個朋友,還喝的爛醉,要不是老爺攔著,您可就要被夫人趕去祠堂睡覺了。”
環玉手腳輕快的將錦被掀起,隨後打開將早已烘熱的衣衫一件件的套到了自家小姐身上。
樓習微有些迷茫的看著周圍古色古香的裝飾,額角抽痛,耳邊那一道清甜的女聲不斷的說著話,讓她不禁心生燥意。
這是哪裡?
她猶記得自己正在法醫室內解刨一具屍體,手中是粘膩的內臟,正在翻找死屍胃部的殘渣,以此來判斷屍體的行動軌跡。
法醫室冰冷寂靜,突然傳來咚咚咚的聲音,敲門聲響起,隨後便是熟悉的同事的叫她去吃飯的聲音。
“小姐?您發什麼呆,快洗漱啦,等下夫人又叫人催促了。”
樓習微猛然回神,看著麵前麵容清麗,眉眼帶笑的少女,明明是陌生人,但是她竟然生出了莫名的熟悉之感,她不著痕跡的巡視了一下周圍,奢華雅致的裝飾讓她皺眉,雖然她不認識什麼古董,但是她還是可以靠直覺來分辨麵前東西的好壞。
如果是演戲的話,這下的本錢也太足了,更何況,她一個小小的法醫,有什麼本事讓人家為她演這樣一出?
緊接著浮現在她心中的答案,就是非常不現實的穿越了。
她心不在焉的洗漱著,明明是古代的洗漱方式,但是她做起來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流暢的就仿佛她已經經曆了千百遍一樣。
直到她被按到梳妝鏡前,樓習微才察覺出這點,她謹慎的沒有回話,眼皮半垂,裝作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任由少女在她的頭上鼓搗著。
環玉也並不奇怪,自家小姐的脾氣總是不好的,如今隻是沉默了一些,並沒有因為叫她起床而大發雷霆,已經很乖巧了。
“小姐,你看這個簪子如何?是你喜歡的蘭花。”
一根白玉簪子出現在眼前,簪子頂上的蘭花栩栩如生,脈絡清晰可見,樓習微點了點頭。
得到回答的環玉收回手,將簪子小心翼翼的插進那順滑的發中。
“好了!小姐你快看。”環玉蹲下身子,仰頭笑著說:“要是有什麼不行的,或者想換個樣式,我再給小姐換。”
樓習微錯開她的視線,朝著鏡子看去。
鏡中的人明顯不是她原來的樣子,雖說眉眼間有她的幾分痕跡,但是這張臉的五官都多了幾分圓潤,眼眸如杏,眼裂狹長,唇如花瓣,天生帶笑,完全不似她之前的冷漠鋒利。
她的指尖涼意頓生,原先隻是懷疑,如今樓習微卻是已經確認了。
她確實是穿越了,先前看周圍的裝飾,看起來穿越的身份還不低,至少是衣食無憂。
但是如今情況不明,如果被人發現她不是原身——她可記得古代可是非常迷信的,到時候,可能就是道士法師輪流來了,保不齊小命都要沒了。
因此要謹慎。
樓習微原本就是冷淡的性子,當初決定學習法醫,很難說沒有這一方麵的原因,如今突遭變故也沒有奪取她的理智,她隻是繃緊了心中的弦,她明白,如今首要的是要弄清楚,原身的性情如何,她才好繼續演下去。
因此她裝作頭痛的樣子,揉了揉頭,“我昨天怎麼回來的?”
先前聽見這少女說她昨夜喝的爛醉,還去什麼春豔樓,那麼肯定是和大家閨秀沾不上邊。
“小姐您頭痛了嗎?”環玉連忙站起身為她揉弄額頭,接著說:“小姐您不記得了?昨天您非要去找您在春豔樓裡的那個朋友,就自己喬裝打扮過去了。還不讓我跟著,多危險啊。”
“直到半夜實在瞞不下去了,老爺夫人才察覺,叫人去找您,誰知道您自己回來了,回來的時候還喝的醉醺醺的呢,但是老爺夫人詢問你的時候,您就睡著了,還是夫人差人將您送進房間的。”
“老爺和夫人說了,以後都不許您再過去了,如果您真的喜歡的話,我們就出錢把那個姑娘買下來,這樣您就不用每次都獨自過去了。”
“嗯,知道了。”
樓習微輕輕揮開她的手,站起身,“不是說要去吃飯嗎?走吧。”
“好的小姐。”
雖說如今最合理的方式是對原身的家人避而不見,但是畢竟那是原身的家人,就算是今天不見,以後也是要見的,而且聽環玉描述,這家的家人對原身簡直是寵溺無度了,以後少不了打交道,畢竟為了不讓孩子有危險,就連為孩子買青樓的女子都說出來了,還說不許,這算是什麼懲罰。
樓習微有些無語凝噎。
更何況如今她還能有現成的理由,喝醉了還沒有徹底醒酒,因此就算是露了什麼破綻也可以找補回來,這樣提前摸清情況,以後就可以放下心了。
環玉取下放在一旁的月白色的披風,披到了樓習微的身上,快速輕柔的係了繩結後,走到門前,將房門大開。
樓習微走過去,冷風拂麵,她能看見院中假石流水,環廊曲折,不遠處梅花豔麗,枝上累壓清雪,雖說沒有房間內那麼奢華精致,但是也是彆有一派雅致。
“小姐,走吧。”
樓習微不著痕跡的跟著環玉的步伐,朝著前麵走去。
廊柱方正,猶如相框一般框住瑰麗蕭冷的景色。
突然,前方有人身著和環玉同款式的衣服,神色略帶慌亂,看見她們之後,連忙快步跑來。
“小姐,府外麵來了官差,說要找您,說您昨晚,昨晚....”
“急什麼?慢慢說。”
環玉皺眉喝道:“說小姐怎麼了?”
來人緩緩冷靜下來,垂頭看著地麵,將事情緣由一口氣說了出來。
“昨天小姐去的那個春豔樓死人了,還是和小姐見的最後一麵的那個如煙,小姐被當作凶手了,如今那些官差要將小姐帶走問話!”
“什麼?”
環玉一臉的詫異,她不禁道:“夫人和老爺知道嗎?”
“老爺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夫人說等不來小姐,就先用過飯去香寺上香了。”
“你快去叫人通知老爺和夫人,至於外麵的人叫人先進來,拖延時間......”
“我過去。”
樓習微打斷環玉的話。
雖然不知道原身到底殺人沒有,但是她原本就是法醫,如果沒有殺人,她也有能力找到凶手給自己平反,如果真的殺人了,那也應該依法處置。
樓習微抬手製止了兩人的話,環玉焦急的抬頭張嘴,卻啞然無聲。
映著環廊外天空清澈,白雲悠悠。
她看見小姐那原先傲氣環繞的眉宇間竟然多了幾分異樣的鋒利冷靜。
她不禁怔然。
*
西坊市,因海禁開啟,商貿繁華,許多奇珍異寶流入民間,望去滿目琳琅。
雖天氣寒冷,喝氣成霧,但是百姓的臉上都是平和安寧,隻有一行人腳步匆匆神情嚴峻,身著官袍,抬著什麼東西,埋頭朝著前方走去。
百姓不知情況,隻能連忙躲避,擠在兩旁。
“什麼情況?來福?”
一道清朗的聲音帶著懶洋洋的意味,好奇問道
“回公子,昨夜春豔樓發生命案了,凶手是那個,樓小姐。”
顧筠庭放下手中的小玩意兒,瞧著官吏遠去的背影,哼了一聲,提起樓習微他就心中發堵,本來他就瞧不上這種借勢壓人的家夥,雖說是個女子,但是她折磨人的手段更是一言難儘。這對於立誌向自家父親學習,要做個好人的他來說可謂是是勢不兩立。
偏偏每次爭鋒家中人總是偏向她,讓他憋屈的很。
“好啊!我就知道這個女人蛇蠍心腸,平常一有不順就對人非打即罵,如今連殺人都敢了,可算是被我抓住她把柄了。”
顧筠庭著靛藍錦袍,外套黑色大氅,麵容俊美,玉冠高束,有兩根同色冠帶垂於耳畔,更顯少年意氣。
隨後他猛一拍手,雙眸發亮,“那些人是京兆府的官差,想來是去捉拿樓習微的,走,我們去湊湊熱鬨。”
說完,就大步朝著京兆府去。
來福看著自家少爺歡快的背影,搖了搖頭,府內皆知他家公子和樓家女不對付,隻要能夠打擊樓家女,不論什麼事情,少爺總是很積極。
看著背影逐漸遠去,他連忙小跑跟上。
“公子,公子,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