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燈暗了,一線遊光,追著她。
杜麗娘,翩然而至。
她仿佛跨越了四百年,來到這裡。
每一步都像踩在雲上,楚楚動人,婀娜典雅。
......
“卻原來姹紫嫣紅已開遍...”
“良辰美景奈何天…”
“辜負了大好春光,豆蔻年華…”
絲竹胡弦響起,百轉千回的情腸、動人心弦的故事,全部交付於她。
嗓音清麗,委婉纏綿。眉目顧盼,楚楚動人。
......
“春色既好,怎有心情賞之…”
絲竹之聲漸弱,胡弦咿咿啞啞拉著,回腸九轉。
杜麗娘顧影念白。
“…閉月羞花正年少…憔悴了…”
粉潤胭脂,瓊瑤鼻。娉娉嫋嫋,對鏡自畫描。
一雙眼睛眼波流轉。讚不完的佳麗,看不儘的風流。
......
“呀,小生一路兒隨著杜小姐歸來,怎生不見…”
“姐姐,咱一片閒情,愛煞你哩。”
絲竹之聲再響起。
“隻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讓我到處都尋遍。卻原來,卻原來,你在那幽閨獨自憐…”
……
台下,觀眾席裡,林知夏如一滴墨融在昏暗裡。隻一雙眼睛極亮,在第六排,靠右側走廊的位置。
她的神思,早被拉入唱詞裡。
分不清是杜麗娘走了四百年到她麵前,還是她穿越了時間的長河遇到了杜麗娘。
都說每個國人的DNA裡都有一個欣賞戲曲文化的開關,到了一定年紀就會打開。
這是林知夏第一次聽越劇,是被硬拉來的。可此刻,毫無疑問的是,她推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胡弦拉過來又拉過去的,唱不儘綿延的情,說不完滄桑的事,便不說了。
......
戲散場,燈光再次亮起,演員謝幕。台下的觀眾朝舞台湧去,想要近睹演員風采。
三次謝幕,戲迷尖叫連連,依舊舍不得離去。
美人如畫卷,擾人思緒。
林知夏是個容易陷在某個情境中的人,她依舊愣著神。
整場戲一百多分鐘,她未發一言,眼裡隻有一人,就是舞台上的她——“杜麗娘”。
此刻,台下的戲迷們尖叫著喊她的名字——言懷卿。
言懷卿。
林知夏在心裡默念這個名字。
言懷,《牡丹亭》第二折的名字。卿,“親卿愛卿,是以卿卿”,是很美好的字。
言懷卿,很美好的名字。
謝幕期間,林知夏一直聽到這個名字,許多遍。
林甘棠最是了解自己的女兒,看她愣著神,也不催促。父女二人靜靜坐著,待到人散的差不多時,他才衝女兒道:“走,帶你去後台轉轉。”
林知夏心口萬般的情緒,隨著離場觀眾流連的腳步走走停停,十餘分鐘才消散開來。她舒了口氣,跟著林教授起了身。
“去後台乾嘛?”她開口問道,許久未說話,嗓音略帶沙啞。
“不懂了吧,越劇的魅力隻有一半在台上。”林甘棠高深莫測地看了女兒一眼,答道。
林甘棠,江大教古代文學的教授,資深越劇戲迷,一生都在致力於將傳統文化推到年輕人麵前,也一直致力於將越劇推到自己女兒麵前。
隻是他比誰都清楚,梨園的大門,要自己親手推開,才算真正走進去了。
林知夏默默跟著,心裡卻十分好奇,她對戲曲後台的全部了解還是許多年前看的電影《霸王彆姬》。
剛才演員謝幕時許多戲迷上台獻花,若是沒帶花,也能進去嗎?林知夏心裡想著沒問出口。
她挺想去後台看看的,越是不了解的事物,她越是懷有強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
她沒來過劇院,自然不知道林甘棠這個資深戲迷已經跟這裡的工作人員很相熟了,隻簡單打了個招呼,他們便輕鬆進了後台。
不算狹窄的走廊裡是來來往往、忙忙碌碌的工作人員。
越劇是全女班演繹,台上不管男女老少,台下全是鶯鶯燕燕。
演員全是女性,工作人員多為女性,連粉絲也以年輕女性為主。
鶯聲燕語,繞在耳邊,聽起來有很多故事在發生。
林知夏跟著父親穿梭其間,想著要見到“杜麗娘”,準確的說,是去見那個叫言懷卿的演員,她心口有些砰然。
就這樣去見她,會不會太冒昧了?林知夏腳步放慢了些。
就是有這樣的人,你隻是聽過她的名字,或者知曉有她這樣一個人,也許一生都說不上一句話,更不可能成為朋友……但是你依然盼望著能與她以更好的方式相見,像電影裡、像小說裡。
可林知夏是個作者,她很清楚,許多電影小說裡的主角,她們的相見其實並沒有特彆的安排和巧思,隻是她們的後來的故事使得她們的相遇變的浪漫、永恒。
思緒在走廊裡遊走了一圈,林知夏望向走廊的牆壁。
牆壁上掛的是一幅幅戲曲先輩的劇照,想來每一位都是開宗立派、叱吒風雲的人物。
林知夏一個也不認識,卻用極敬畏的眼神認真跟她們一一打了照麵,又在她們的注視下進到一個休息室。
剛進門,一個火急火燎的人影砸入懷中,林知夏手腕一陣吃痛,悶哼一聲,懷裡沉甸甸的,多了個相機。
“誒呦,對不起,對不起,有沒有磕到你?”那人影踉蹌兩下,將沉相機接到自己懷中,衝林知夏問道。
“沒事吧?”走在前麵的林甘棠聞聲連忙轉身問了女兒一句,又衝那團人影道:“人多,小心一點。”教了半輩子書,語氣總是中肯,聽起來倒是沒什麼責怪的意思。
“好的好的,實在不好意思。”那人影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連連點著頭。
“沒事。”林知夏將胳膊收了收,挺疼的,她還是掛著笑答了一句,又衝林甘棠示意道:“爸,你先過去吧。我沒事。”
林教授點點頭,朝一眾角兒走去。
“謝謝啊。要不是你,我的小寶貝非得摔壞不可。太感謝了!”那人將相機檢查一番,衝林知夏說道。
“真沒事。”林知夏笑著回答,視線一偏正落在言懷卿身上。
她正在跟戲迷合影。雖然還穿著戲服,但台下的她落落大方,舉止優雅乾練,很耐心的跟每一個戲迷互動。
“你也是言老師戲迷?第一次來後台?”那人尋著林知夏的眼神瞥了一眼問道。她邊說邊將相機帶子纏到小手臂上,臉上掛著燦爛的笑意衝,說完還眨了眨眼睛。
戲迷?
林知夏收回視線,覺得這個詞沉甸甸的,她有些不敢當。
她是被強拉來聽戲的,要不是因為她媽趙醫生臨時加了台手術,她也不會出現在這裡。
正想著,那人又開口了。
“我叫江景,職業攝影師,拍人物的。”
江景,拍人物。人,並不如其名。
林知夏打量了江景一眼,她身形修長,高自己小半頭,齊肩的短發往後梳著,很是秀氣,穿的是帥氣的馬甲和工裝褲,看起來又颯又文藝。
尤其是她擺弄相機不說話的時候,讓人腦子裡不自覺蹦出一個詞——文藝女青年。
“哦,你好,我叫林知夏。”
“來,為了感謝你救了我的相機,我幫你跟言老師合影。不用排隊。”她邊說邊搗鼓相機,突然半抬起頭朝林知夏揚了揚眉,以示詢問。
林知夏又朝人群中望了望,感覺有些不好意思。雖說是後台,找言懷卿拍照簽名的粉絲也不少,直接插隊不是她一貫的風格。
況且她既不是戲迷也不是粉絲,隻是帶著好奇來後台看看。
主要是,她也沒帶花。
江景看林知夏有些猶豫,以為她是不好意思,連忙補充道:“我可是團裡的禦用攝影師,肯定比他們用手機拍的好看。”
禦用二字被她特意加了重音,聽起來很有權利的樣子。
林知夏正要拒絕,手腕一緊,被她拉著朝言懷卿走去。
“言老師,你的小戲迷,來合個影。”江景邊走邊喊到。
林知夏被拉著走在眾目睽睽之下,有些尷尬,隻知道自己臉上有點燒,尤其是望向人群中心的言懷卿時。
“戲迷?她什麼時候成戲迷了?”林甘棠聽到動靜看過去,看著自己女兒被剛才那個“不小心”的高個子女孩拉過來,打趣的笑著。
言懷卿看了林知夏一眼,衝林甘棠笑道:“來聽戲的都是戲迷。這位是?”
“是我女兒。趙主任院裡有事,票浪費了怪可惜,就把她拉來了。”林甘棠語氣裡帶了三分遺憾,麵上卻隱著些許自豪。
言懷卿又打量了林知夏一眼,笑到:“原來是林教授的女兒,眉眼確實很像林教。”
談吐如流。
林知夏看林甘棠跟言懷卿很熟的樣子,心中略起一絲遺憾,自己為什麼早沒跟來。
隻是這遊絲般的遺憾被當下的尷尬死死壓了一頭,不容她多想。
“小滿,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咱們市大名鼎鼎的越劇花旦,言懷卿,言老板。”林甘棠介紹說。
“言老師好。”林知夏點頭問好,儘量讓自己落落大方些。
沒想到正對麵的言懷卿笑意舒展,緩緩伸出了右手。
“你好,小~滿~?”
聲音溫潤有力,又帶著一絲清冷的疏離感,跟戲腔的甜美婉轉截然相反。叫到小滿二字時試探般略帶停頓。
小滿,是林知夏的小名。
她出生那天是二十四節氣的小滿。
小滿,立夏之後的第一個節氣。南方雨水之盈,北方麥籽開始飽滿。
“花未全開月未圓,半山微醉儘餘歡。何須多慮盈虧事,終歸小滿勝萬全。”念了幾句詩,林甘棠便給女兒取好了名字。
林知夏,小名小滿。
隻是小滿二字,除了家人,少有外人叫起。
“你好,言老師。”林知夏來不及思緒,快速抬起手,朝言懷卿的右手握去。
手指修長,骨節分明。
林知夏的手被半握其中,輕輕柔柔一頓,不急不慢鬆開。
沒有刻意的熱情。也不顯生疏。不張不揚。恰到好處。
握手這個禮節真是個偉大的發明,發明者配享太廟。林知夏第一次意識到。
“歡迎你成為戲迷。不是要合影嗎?來吧。”言懷卿說完略等待了一秒,才伸手將林知夏攬在身側。
連等待的時間都十分恰好,足夠林知夏的右手握一下拳再舒展開。
她肩膀略高了些,半側著頭俯看她,眉眼含笑。
她不是顧影自憐的“杜麗娘”,她是言笑宴宴的言懷卿。
一閃而過的對視,林知夏移開視線,有些的慌亂。
一旁的江景早就調好了相機。
快門哢嚓哢嚓。
“拍照不叫我啊,又背著我在外麵跟彆人勾肩搭背了。”人群中躍入一人,小生扮相,是小生柳夢梅的扮演者。
她風風火火走來,蘭花指煞有其事翹著,用拇指和食指將言懷卿的手從林知夏肩膀上捏下來,又理了理長袖,“彬彬有禮”的伸出右手將林知夏攬過來,道:“新戲迷啊,你好!我也鼎鼎大名,跟我合照吧。”
言語間半帶著戲腔,語氣蘇的不像話,聽不出她是在耍流氓。
“哪都少不了你。”言懷卿側開身打趣了一句。
眾人哄笑。
一旁還有粉絲嘀咕好甜、吃醋雲雲。
“老師,你好。”林知夏被攬著有些手足無措,也不好掙脫開來。
邊上的林甘棠笑嗬嗬的給林知夏介紹她,用了十來個成語她才肯罷休。
蘇望月,目前最火的越劇小生之一,言懷卿的搭檔。是個,熱熱鬨鬨的人。
熱熱鬨鬨的合影,熱熱鬨鬨的說笑。
曲有終時,人慢慢散去。似乎發生了什麼,又似乎沒有。